后世(七)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笙歌醉卧,纷繁极尽,上京城依旧是一派奢靡升平。
皇宫之中,紫柱金梁龙蟠,华庭玉阶绕砌,宫殿巍峨广阔,高墙厚重连绵。庄穆恢弘之下,更是寸寸辉煌富丽。
文思殿的西暖阁内,楠木雕花作窗,铺陈青玉之石,其内摆放了诸多古卷诗画,又并着不少紫檀瓷器,装饰得甚为雅致。
“听你母后说,选妃之事你已推却多次。”
肃文帝傅彻着一身盘领金龙纹常服,于暖阁之中负手而立,正凝神看着一幅墨色深山围猎图。
待傅桓问安过后,才不急不缓地开了口,语气温和,犹似随意,如同寻常父子一般。帝王威仪不减,瞧上去却是蔼然许多。
应是早有预料,傅桓神情自若,语气坦然,没有一丝异样,只如实答道,“父皇赎罪,婚娶之事本该由父皇母后做主,但儿臣实乃心有所属。”
闻言,肃文帝眸光略一波动,颇有几分意外,“难得你为自己争上一次,跟朕说说,是哪家的女儿。”
“定北王府,明家。”傅桓定了定神后,才开口说道,似是已经知晓这样的回答会带来何种境况。
“你要明家女?”
“是。”
“那你便只可要她一人。”
肃文帝神色未变,仍在专注地欣赏着古画,甚至没有多看傅桓一眼。可言语中却暗含着丝丝警告之意,透露出的威压,也容不得半句置辩。
傅桓离去之时,远远瞥见些许人影渐行而来,宫女环绕,裙衫繁复华丽,应是后宫妃嫔将至。
未有多时,康宁有便前来回禀,“陛下,长丽宫的淑嫔已在殿外,说是给您送些汤羹小点。”
“淑嫔?”
“回陛下,是的。去岁大贺,才一同进封了嫔位,其父乃是大理寺少卿,关仲甫。”康宁有在一旁意有所指地回了话,而后又瞧了瞧肃文帝的脸色,“陛下,您看…”
“大理寺少卿,关仲甫…”肃文帝的目光由画中移向旁处,思虑了几息,又像是比较过一番,“叫进来吧,正好朕也有些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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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恩荣宠,拜相封侯,噬骨的皇廷深宫被粉饰得美轮美奂,犹如九重仙境,引来人人趋附。
可这仙境之下的不测深渊,却会裹挟着陷入其中的每一个人,继而吞噬殆尽,渐渐凋零朽败,化作枯烂尸骸。
不存丝毫怜悯,也不留半点痕迹。
“陛下朝夕勤政,事事躬亲,忧民如忧己,臣妾敬仰万分,可又着实担心陛下的身体。”
“纵使臣妾时时挂念,也不知如何替陛下分忧,只会亲手制些膳补之物。”
“如若入得了陛下的眼,臣妾愿天天如此。”
“臣妾怎会觉得操劳,臣妾只盼着陛下龙体康健,能得一分垂怜就已足矣。”
媚颜带笑,眉目含羞,不过几句温软细语,几块厨娘做的甜糕小点,便换来了他人艳羡不已的恩赏厚赐。
作得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满心欢喜地接了赏,似心照不宣般,淑嫔深知,这恩赏的背后是有着不菲代价的。
皇后与陈贵妃斗了多年,明里暗里手段尽出,早已势同水火,绝无丁点缓和的余地。可纵使彼此对立不容,却又一同防着旁的人,步步为营,倒真是格外默契。
出身没落士族,已无深根荫蔽,大理寺少卿的官职品秩也十分合适,不过分低,又易于拿捏掌控,正是肃文帝需要的。
而明知这一切不过是安抚人心的虚假情意,是要以身为棋,面临着随时会被舍弃抛却的可能,但淑嫔仍旧如此选择,因为她同样需要。
甚至是,更为需要。
康宁有依令送人出了大殿,刚刚行至殿外之时,便又被塞了一个手感沉甸的荷包,紧接着就听到淑嫔低声开口,表露谢意。
“淑嫔娘娘可是言重了,好端端地谢咱家一个阉人作什么。”
康宁有两颊瘦削,显得颧骨颇高,凹陷的眼眶内,状若三角的眼睛目含精光,嗓音沙哑,言语间又带着几分听来阴恻恻的笑意。
“只不过是陛下喜欢谁,咱家就说谁的好话。谁让陛下开心,谁就是最有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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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桓自出生起便被立为太子,得帝心所钟,处皇权之巅。四世三公,王侯贵胄,无出其右。可谓是,九重凌霄众星拱卫,尊华无上。
阆苑琼楼,玉食锦衣,一应用度皆为无价之品。
未及孩提之年,便被肃文帝带在身边,除却亲自教导之余,历任太师太傅皆为钦定,所授功课容含甚广,日日繁重,堪称严苛至极。如此之下,傅桓却从未诉诸一字苦累,也不曾表露半点怠惰,只自律甚严,愈发勤勉。
龙章凤姿,霁风朗月,宽仁平正,已是世人口中称赞的太子殿下。
可随之二皇子傅榕年岁渐长,又因其生母陈贵妃后宫分权,外祖陈氏一族手握重兵,兼之肃文帝有意放任,进而已与太子傅桓成分庭之势。
傅桓虽是占得嫡长正统之位,却于军中威望不显,权衡再三,以退为进,便自请军令,领了督军之职押运军饷粮草至往边北三郡。
幼时起就习得帝王之术,十四岁的傅桓已是极擅权谋,深谙驭人之道。风雪载途,一路行军迅而有序,指挥得当却无半点凌人盛气,傅桓渐渐于军中博得良多美名拥趸。
初冬的边北算不得太过严寒,山野间仍可见活动的鸟兽,不时便会传来几声嘶鸣之音。大军奔波多日,终是入了南鹭山的范畴,再前行不久即是崇北郡所在。随行的参军提议于此地暂作休整,傅桓无甚异议,便也应允下来。
还未歇息片刻,只见林间禽鸟成片惊飞而起,带起阵阵纷乱嘈杂。不多时,由远处奔来几个锦袍公子,竟像是被当作猎物般驱赶追捕。细看之下,个个不堪目睹,皆是容姿不整,衣衫脏污,满面愁苦之色,却又忍气吞声不敢反抗分毫。
一条玄色软鞭倏地闪过,将其中一人抽倒在地。
可随之,却是极不相符的温柔言语——
“阿昭可还生气?不如我替你再抽他们一遍?”
“怎么不讲话?是不是伤口很痛?”
“那我回去做蜜饯给你吃好不好?”
艳艳红衫下的少女,墨发雪肌,眼眸明亮,笑靥间惑人心神,不过金钗之年,却已是无双倾城之貌。
而她护着的,关心的,是一个垂眸而立的瘦弱少年。
见傅桓饶有兴致地看着不远处的一幕,熟知边北之事的督运使便上前回话,极有眼色地介绍了起来,“那位是明家的郡主,定北王如珠如宝的娇女,往日里可是护得紧。”
“郡主身旁那个,是定北王府的养子,也不知是从哪儿冒出来的,能得这般富贵荣华,简直撞了大运一样。”督运使滔滔不绝地说着,语气中的鄙夷嫉恨之意不言自明。
听闻之后,傅桓却是神色一凛,注视着少女的眸光也转而暗沉了几分。
傅桓微思片刻,随之唇角弯起,竟是轻笑了一声,只觉今日的确是个狩猎的好天气,桩桩件件都有如因缘际会,巧合不已。
大军暂歇于此处,明家郡主便出现于此处。
青山远黛,白云自流,此时此刻,倒是好一出公子遇佳人、情愫渐已生的戏码。只可惜,腌臢谋算参杂其中,生生毁了这般良辰美景。
傅桓不禁想着,储君之位,觊觎者众,果真有人馋涎得很。又或者,有人不愿他这位子坐得太过稳固。
如此大费周章,处心积虑地试探,是为他,也是为定北王。
是有从龙之意,还是包藏叛逆之心?
亦或是,只为寻个莫须有?
可无论是做局引来定北王府之人,好借机窥视一番,还是真为天意如此,造就不期而遇,傅桓都深知,明家与定北王府,绝不是他可以轻易与之来往的,甚至半分联系都不应有。
身旁耳目众多,稍有不慎便会授人以柄,落得进退两难的困局之境,更甚引得帝心猜忌,储位不稳。
思及此,傅桓突然觉得,也许刚刚不该表露出在意,也不该被少女鲜活的模样吸引。
可是,那些从未见过的,从未拥有的,被肆意抹灭之后,皆变成了无法改变的庞然野心,只会愈发想要占有。
傅桓目光平淡,再次看去,红衫下的少女依旧眉眼含笑,神色雀跃,双手背于身后,上身微微前倾,正和面前的瘦弱少年亲昵地说着什么。
而少年只淡淡回应,脸上也无多余的表情,但眼神却始终只注视着少女一人。
少年随手拿过沾染了血污的软鞭,又似不经意地抬了抬手,拨正了少女衣衫间凌乱的琉璃珠串,动作轻柔,极为熟稔。
少女如同没有发觉一般,唇边笑意更盛,双眸里的神采也愈发明媚,仿佛早已经习惯如此。
傅桓了然,她在纵容。
一阵微风忽起,少年束发的缎带飘扬翻飞。
绣金丝暗纹,缀琉璃其上,同样的艳红之色。
傅桓看得懂少年眼中深藏的情意,难以压制下才透露出的丝丝缕缕,已是格外深重。
长于深宫,行于人心之上,各式假面虚情,各般叵测诡计,傅桓习以为常,只作见惯不惊。不过一个稚气少年,能有多少心机手段,自是被瞧得明白。
可恍然间,傅桓心底竟有隐隐不愉显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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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有朕在,尚可震慑诸侯,保傅家江山。若是他日你来即位,何以威加四海?”
“处事之法,牵制纵阖,不可遗存半分隐忧。你可明白朕的意思?”
“定北王府应灭,明家只留一人。”
“由不得你反驳。给朕记住,孤家寡人就是孤家寡人,唯己身可信。”
“你母后?呵,她的眼里就只有身后的郑家。”
肃文帝的告诫之言犹在耳畔,天颜似怒,让人不得忤逆一分。
傅桓心绪浮沉,深思了良久,神色一如往常,眸光却渐而森冷。最后,终是下定了决心一般,眼中已映出点点骇人的寒意。
不可言明的占有欲念,谋划多年,仍是少不得妥协退让。要换来明鸾,傅桓只得如此选择,只得顺应帝心,成为肃文帝希望见到样子。
而这般布局行事,绝不可让明鸾知晓一分一毫。
傅桓只希望,可以一直瞒下去,最好是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