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计
“那郡主希望我如何回报呢?”
“以身相许,怎样?”
…
耳边是声线低沉的引诱之言,沙哑中透着毫不避讳的放纵意味,靡醉香气缠绕,于心间编织出精妙陷阱,只待人陷落。
看着面前之人,明鸾的眸光里多了点点意动,可眼底深处,只有一如往常的冷然静寂,不见半分波澜。
眉眼精致明丽的小少爷,面容带着些许憔悴之色,但唇边勾起的笑意却甚是佻薄。因敷过药、包扎了伤口,衣衫松散,外袍也随意披着,显得愈发放纵无拘,犹是个浪荡纨绔的模样。
但暗昧迷乱的表象之下,却极为克己自持。
金予白斜靠在卧榻内,身姿后仰,没有逼迫着靠近寸许,更没有逾矩而为分毫。
“可以。”
仿佛被蛊惑了心神一般,明鸾竟是点头应允。
分明已享世代不尽的荣华,却蒙上一层虚妄假面,故作着轻浮无度,究竟藏着何种不可示人的目的?
是欲入宦海以达北斗之尊,还是觊觎生杀予夺的兵权,亦或是另有一番叵测图谋?
总不会是些真心真意。
猜测不透,索性坠落其中,亲手掀了这场迷局。
闻言,金予白猛然愣住了一瞬,顷刻,便自心底陡升出丝丝欣喜之情,神色间是难以察觉的动心之意,甚至兼着几分莫名的期盼。
但很快,这些不由自主,这些种种一切,皆被掩盖了过去。
明鸾端坐于卧榻旁侧的软凳上,二人保持着不远不密的距离,四目相对,说着许诺之词的少女,眼中无有半点旖旎缠绵,平静淡然中,只满是探究与猜忌。
察觉之后,金予白不禁暗自嗤笑——
“红尘烟火,流连风月,竟还会如今日这样失了掌控。”
“呵,倒是越活越回去了。”
“现下时机稍逊,不过仍可筹谋另一件事。”
仅片刻,金予白已是思定,随之话意一转,开口道,“大雍至北魏的商路历来波折荆棘,险境人祸俱是难捱,若得定北王府庇护,想必只会顺通无阻,化作平坦大道。”
“以身相许,你求的便是这些?”
“天下攘攘熙熙,为着利往利来,任谁也不例外。我更犹是。”
“只这些的话,用不着你金家小少爷许出终身。”
“怎么不用,这筹码可是最有诚意的。”
明鸾眼眸稍垂,隐去了大半目光,疑忌之意不减,不由得想着这声声话语中有几多真假,又是否埋了隐忧。
再次开口时,如似探究,明鸾意味深长道,“金家门庭,什么商队护卫寻不来,需要旁人相协?”
“郡主,是我金予白,不是金家。”
语气坦然,让人寻不出丝毫欺瞒之意。
明鸾深思少顷,开口回道,“如你所愿。”
寥寥几字言词,彼此心照不宣,皆知悉其意,而后又各自沉默起来,神情正色,已是在心中暗暗计较盘算。
筹码渐次摆明,怕是少不得一阵拉扯。
周细商议,待得分润之时,却存了争端。你来我往,互不相让,任谁也不肯松口。
良久。
“于定北王府而言,金家由谁来做主,并不是很重要。你金予白也好,他人也罢,没什么不同。”
明鸾抚平了袖摆上的折痕,不慌不忙地说着,声调和缓,仿佛根本不是在警告相胁。
“四成。”
“利益系缚捆绑,可远比血脉亲族要更加可靠,也更加牢固。”
“五成。”
“我要七成。”
“五成。卧榻让给你!”
“八成。”
“六成,最多了!”
“愿诸事亨通,小少爷。”
唇角弯弯,不经意展露出的绝色笑靥,只转瞬间,便随着话音一同消失不见。
金予白恍惚一霎,微微转过头,再次将心底兀现的情意抹除干净,似不留一分痕迹,可其后又默然自语道,“诸事亨通,小阿鸾。”
.
“少爷,您说过,不愿沾染上明家的。”
因着北锋着实手脚粗莽,又不顾轻重,便替换了东铭前来。金予白原本想着,话多些是有点烦,但总好过疼痛加剧,万一伤上加伤,得不偿失。
“大雍货品,尤其珍稀瑰丽之物,运转外域可得重利,纵然是我,也不能说是不心动。”金予白拢了拢披着的外衫,慢悠悠地说着。
“可您多给了不止一成…”东铭一边担心着自家主子的伤势,一边又忍不住开口道。
“边北之地,定北王府独掌,与之共事虽风险极大,但也有旁人给不了的好处。”金予白停顿几息,继续说道,“于此经营互市,家中族老们插不了手,便都会是我一人的,而非金家的。”
眼中仍是一贯的笑意,但语气已转而冷厉,“这才是我要的。”
可当金予白瞥过掌心,又喃喃道,“也许,的确是我想要的。”
东铭好像压根没听自家主子说了什么,只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说到底还是为了美人儿,您就直接认了吧。”
“我不是,我没有,少在那乱猜。”
“唉,都怪定北王府给得实在太多了。”
“对了,你出去,换北锋来。”
过岐西郡,出雁砀关,行商路途千里遥遥。域外所在,天象莫测,严冬时节则是滴水成冰,苦寒无比。除却凡间力无以相抗的吉凶天时,人心难辨,沦亡而成的鬼蜮伎俩才是至恶所在。
远离俗世繁华的荒漠,少了礼教约束,以致不遵人伦、罔顾律法之事频频发生,劫掠货物,残杀灭口,越发屡见不鲜。
落雪覆盖,目之所及,一片茫茫无垠。可莹白其下,却掩埋着冷硬冰冻的尸身,或者被啃食噬咬过的累累枯骨。
但是,险境之中,财帛无数。
金家诸多产业都由着宗族把持共商,而近些年来,暗地里的派系纷争却愈渐狰狞,人人私心为祟,皆想独占独吞。
记事至今,被遍遍告诫警醒,任何决断切勿参杂冗余情感,因此,金予白向来图谋分明,只逐利而行。与定北王府协约,手中的筹码便可增多一份,将来的家主之位也可坐得稳当无虞。
如今虽不是与虎谋皮,却更要三思慎重,小心惟谨。致命的祸端,非是明家本身,而是源自那些想要置明家于死地的幕后之人。
金予白能让出六成分利,不单是因着定北王府的威名权势,如此抉择,更是为着明鸾那句,“我若说边北三郡只一家独大,那便绝无第二。”
重利相争,哪会有不沾血的,金予白知晓明鸾话中的深意,她有手段只留一家,但却未说,这一家是否姓金。
“小阿鸾,当真是有意思。”
“嘶…痛。”
“北锋,你去把东铭叫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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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淮等人于山间找到一处猎户弃居,仔细清扫过后,收停妥当才让明鸾暂歇于内。
广幕星河转作白昼初明,第二日天色刚亮,王府一众便准备动身回程。临行分别之际,像是颇为顾虑金予白的安危,明鸾又令檀青携了部分亲卫与其同行。
一番寒暄推脱,互有试探。
“昨夜时辰,耽搁迟来的护卫皆已至此,足可护佑周全,怎好再劳烦郡主差人相送。”
“不必客气。”明鸾语气冷冷,似乎不论面前之人同意与否,均未留反驳的余地。
“山路崎岖,郡主玉叶金柯,身边该是多留些人手才好。”这般说着,金予白当真作得一副忧心模样,连同眉心也蹙紧了几分。
晨光熹微,明鸾抬了抬眼眸,将目光落向金家的车马,话中意有所指道,“你还不能死。”
“那就谢过郡主了。”
“嗯。”
换了身衣衫,看着顺眼不少…
脸上也有了气血之色,大概已经无碍…
耳坠…
没寻回来吗…
轻应一声,又瞥过一眼金予白,明鸾才带人离去。
分道扬镳,驰行于途,定北王府一众依旧不紧不慢,如同游历山水。
不多时,一名亲卫策马赶来,落定后恭敬行礼道,“禀郡主,属下们已找到郡主所要的东西。”
紧接着便双手奉递而上。
灵玉前去接过,察觉确无可疑之处,才交给明鸾,“小郡主令他们去寻的就是这个?”
“嗯。”明鸾看着掌中的猫眼石耳坠,开口道,“是金家小少爷的。”
“小郡主怎么为他如此费心?长得不如小公子,武艺也一般,受个伤就哇哇哇乱叫,换药时我都听见了。”灵玉满是不解,只觉得那金家之人极其碍眼,害得小郡主夜宿在外不说,更是劳心劳力。
见灵玉气鼓鼓的样子,明鸾唇角弯起,缓缓说着,“听闻,幼时难以成活的男婴才会穿刺耳洞,取意,已有损缺,以求天地垂怜。”
“而耳饰之物,需生身父母亲手所制。”
“爱子深切,能做得这般举动,想必他家中之人视他如珍。”
“这东西,是该要找回物归原主的。”
说完,明鸾眼中掠过一丝异乎往常的笑意,继而又嘱咐灵玉收好此物。
一只耳坠,能换来什么呢?
必要之时,那纨绔小少爷的软心柔情?
还是,一颗根植心间、只汲取心血而活的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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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入官道,将临郡府城邑所在,人迹渐增。
“小郡主,有人窥探!”灵玉对着明鸾低声提醒道,随之脸上神情转变,骤然变得凌厉起来,“我这就去把他们都杀了,把人头砍下送给小郡主。”
“还不到撕破脸皮的时候。”明鸾听后反应淡淡,仿佛早已料到。
有他人的探子在边北,也有定北王府的暗桩在上京,各家心知肚明,算不得隐密。
而犹如达成共识般,任凭千种门径,也得遮遮掩掩着,继续装作若无其事。当下时机未至,径直挑明,带不来半点好处,只会徒增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