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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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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僧敢问,郡主要此物作何?”

“西域鸠毒。”

长久静谧,佛堂内只余烛芯焚灼的轻微声响,明明几不可闻,但却在这般沉寂中被不断放大。

攀绕的烟霭聚作一团,将神像遮掩得面目模糊,少了怜世的慈悲铸相,宝华金身座座冰冷生硬,类如凡尘俗物。

二人默然多时。

只不过,一个颇有耐心,不慌不忙地等着早已确信的回答。

另一个,迟疑未决,犹豫着能否押上最后的筹码作为孤局赌注。

供桌上的七宝琉璃灯长明不烬,炽热光亮,仿佛可以指引众生超脱苦难轮回。忽而,灯盏内火苗腾起,经幡无风而动,明灭交汇,暗影增减,放佛在催人决断。

观真手中的木芯念珠转过整圈,终是开了口,一字一句,语气平静,“郡主就不怕小僧有心加害吗?”

平静之中,带着点点威胁之意。

可偏偏只有点点。仿若日暮途穷时的无用抵抗,造不成任何实质伤害,甚至不足为虑。如此情状,更像是无可奈何、无计可施之下,换取保证的激将言辞。

“我说了,你所求的,菩萨可办不到。”明鸾唇角笑意未改,却愈发惑人心神,“而我,可以。”

而我,可以——

犹如钧天广乐勾画出愿景得成,又似靡靡妙音诱人坠向罗网。

心底深处渐生幽诡,掩藏在梵音经文下的刻骨仇恨现出微微一角,血色鲜明,任凭岁月流逝也未被遗忘分毫。

恍惚片刻,至亲族人命绝之时的惨景幕幕浮现,清晰如昨,仿佛耳边也传来声声悲泣,于漫天火光中痛彻云霄。观真闭了闭双眼,紧紧攥着手中的念珠,克制着无法诉说的累累恨意。

“郡主可知所要之物的禁忌?”

言语中有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凄哀颤抖,却已是极力隐忍下的结果。

观真没有问部族隐秘是如何被得知的,也没有问是怎样遗落破绽,被揭开了伪装假面,又是怎样泄露行踪,才被寻到了藏身之处。

就连,何以确信禁蛊在他手上,而不是毁在了多年前的那场血屠之中,都没有问。

明家郡主将他带离禅院,道出他的俗家名姓,想必探查到的已颇为详尽,因此,迷雾下的真相便成了无意义的徒劳。而料定他不会拒绝一样,直指心底渴求的交易被摆上了台面,一切虚与委蛇、假言欺瞒皆显得万分多余。

当生死不再可控,不再有斡旋转圜的余地,身不由己的境地当中,只得作为棋子被执手操纵,任人宰割。

所幸,他还有足以入局的筹码。

“我知晓。”

明鸾的声音仍是不轻不重,听不出喜怒起伏,似乎只是回答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观真闻言,却莫名蹙起了眉,鬼使神差地欲要追问一句,知晓到何种程度,当真愿意承受吗?

记忆中的惨景陡然盈溢,耳边的悲泣有如实质,震得脑内生疼,即将诉诸出口的话语被强行止住,绕过唇舌,最终散得无影。

是不忍吗?还是吃斋念佛久了,竟多了些无用的怜悯之心?

可笑。

这般想着,观真不由得抬眸望去,面前的少女侧身而立,令人辨不清眼中的暗涌,只看得到长长羽睫投下的片片阴翳。

灯火透过七宝琉璃,照耀出点点光斑,缀满艳红裙摆,也缀染了一旁的暗灰僧袍。云锦层叠,其上繁盛之姿的芍药花绣纹,色如滴血,愈发妖冶,使得质朴无奇的土布料子也跟着鲜活起来。

彼时归途,身着红衫的少女神情淡然,径直下了命令,将隐患抹除得一干二净,根本不存半点寡断优柔。观真瞧得分明,几番行事举动,可谓杀伐果决,算无遗策。

定北王府中长成的绝色,显赫权势相随,皇恩荣宠为伴,本该万千骄纵,百般恣意,但所见之下却是天差地别,大相径庭。

手段狠厉,心境难以揣摩,犹如倾城笑靥中,藏着最为致命的剧毒。

观真却觉得,甚好。

明家的图谋,远比预想的还要违逆,许会牵连极广。不过,赌局越大,独有的筹码就越是至关重要,不可或缺,能换来的好处也会更多。

不是吗?

定了定神,待气息平缓,观真面色如常地说道,“郡主所要之物,这世上只余了一只,以后绝不会再有。”

眸光里隐去了几许凉意,观真深知,看似自行做了抉择,实则仍是由着他人支配摆布,按照早已划规指明的路径前行。

鸠毒,加之禁蛊。

明家想要谋取谁的性命都好,他不会在意,更不会因着念了几年佛法经文,就怀有虚伪缥缈的慈悲之心。于他而言,善恶因果无端,所求的能否如愿,才最为要紧。

并且,部族禁蛊的的确确仅存一只,也的的确确再无半分可能另制其二。

绝无仅有,便是好身价。

“一只,足够了。”

明鸾说完,拿出一份缮写着细密字迹的纸帛,语气笃定,“这上面的法子,你应是会的。”

广袖下未施丹蔻的指尖泛着微红,腕间肤白胜雪,挂着只无甚雕刻的白玉福镯,观真不经意瞥过,却不禁兀自想道,若承受禁蛊,剧痛之时,怕是不啻于生生折了这纤纤手腕。

为着某些目的,明家倒也真是狠心舍得。

上前接过纸帛,只略略观阅了几行,观真的眉心已显出深深皱痕。

百年岁日,为着部族得以生存延续,主动也好,迫于无奈也罢,越氏不是没有背负过血债。突发恶疾暴毙而亡的一方王侯,数以万计困死毒雾迷境的将士,坊间流言、别史外传,那些看上去荒诞不经的故事,多多少少,都有着越氏参与其中的痕迹。

或磊落跌荡,或龌龊不堪,早就分说不清。

避世简居,仍旧无法摆脱命运倾轧,相抗权势威逼,只会招惹来更大祸患。之于高高在上、予夺生杀的公卿显贵,斗升小民类如蜉蝣苍苍,有几分本事的,也不过是好用些的棋子利刃。

利用越氏诛锄异己,行就魍魉野心,观真早已见怪不怪,自大悲禅院内被点出的那一刻,便想通了其中缘由。

那么这一次,要他调配何种毒物呢?

是迅即气绝,还是沉疴痼疾,久卧病榻?

是让人死得悄无声息,还是受尽折磨?

可少女却说——

我要你部族所传禁蛊。

瞬时不复平静,随之,是西域鸠毒几字带来的骇然、慌乱,继而,妄加猜测下又陡生惊疑、暗喜。

承蛊术者,外表无任何异样,也查不出任何端倪。但其内里之中,日日剧痛加身,较之凌迟剜髓,不遑多让。最初,这般蛊术只用以惩戒深仇死敌,或是部族罪极之人,直至另一种秘法现世,才被划为了禁蛊。

多年前,一位天份极高的越氏祭司受困情网,心伤欲绝,半疯半癫之下把蛊术应于自身,历遍苦痛折磨,最终与他那爱人同归而亡。

前人逝去,时间弥久,流传的故事许已失真,但这秘法却是被一成不易地记载了下来。

以不传巫药为基,以越氏血脉为引,花费月余,承蛊术者若能留存性命,便可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蛊毒渡向他人,掌生死于无形无踪。

观真原以为定北王府有意自立,一场绝色佳人的阴诡布局中,不惜加诸无解鸩毒,明家所谋应是龙椅帝座之位,以及当今天子的命脉生机。

如暗渊得见一丝明亮,无望的渴求似乎有了些许契机,但暗喜并未延续长久,刚刚燃起的希冀,顷刻就被阻隔翻覆,跌入微茫。观真盯着手中的纸帛,久久不语,震惊的眼瞳中映着烛火寂灭的光,不敢相信竟是如此。

“这笔交易,禅师可愿?”

察觉到观真神情骤变,明鸾适时开口,语气平缓,仿佛仍在耐心等待。而后,如同递付承诺一般,听上去惑人的声音里又有着良多坦然,“你所求的,我会给你。”

思虑了几息,观真将纸帛妥帖地收拢怀中,双掌合十,躬身回道,“月圆夜前三日,请郡主务必来此。”

“好。”

似是瞧够了面前的菩萨佛像,明鸾收回目光,转向身旁静立的观真,“佛堂后的新殿,是为禅师准备的居所,平常不会有人来打扰。”

“小僧谢过郡主。”

听到观真口中不变的自称,明鸾弯了弯唇角,却另有所指地说道,“殿外留了亲卫照看,禅师有事可差他们去办。”

“多谢郡主。”观真微微躬身,再次行礼。

“行路奔波,禅师早些歇息,明日我再来。”

“小僧恭送郡主。”

行走间,艳红的云锦裙摆掠过脚边圆座,其上的芍药花摇曳生姿,迷乱心绪。观真步步持礼,半垂着眼眸跟随其后,看到的便是这层层血色。

翩翩身影离去,佛堂内净光慈云,宁神清心的香火气又占了上风,越发缭绕。

两两相加,痛不欲生…

能拿出这法子,明家郡主该是明白后果…

她自己选的,用不着我来忧心…

但愿,能使大仇得报…

观真转动念珠,口中喃喃念着,却已不再是那劝善的佛典经文。

.

“灵玉。”

“小郡主有什么吩咐?”听到明鸾相唤,灵玉立即应声上前。

“佛堂后的灵光殿,着人去守着。”

“小郡主放心,我去选些武艺厉害的亲卫,里里外外,严丝合缝,全都给他看住了。”灵玉格外认真,一脸正色地保证道。

明鸾见状,眼中添了些许真切笑意,嘱咐道,“不远不近地瞧着就行。”

“小郡主,我记下了。”

“传令下去,以礼相待,切莫怠慢。”

“是,小郡主。”

在灵玉愈发不解的眼神中,明鸾继续说着——

“再着人去衣室,让绣娘按照他的身形做几身僧袍。”

“料子选好些,记得要月白色。”

“平日里的斋饭,由落雪楼的小厨房送去。”

看着灵玉迷茫不已、不知如何去办的模样,明鸾唇角弯起,“越氏少主,用处大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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