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蹉叹间隙终生成
宽袍并着坠玉的束带在天风里飘摆。一辗一转的。带起一阵极尽奢靡的韵致。呼应着唐宫盛世的锦绣别样。荡涤起一轮轮激动心魄的唯美瑰丽。
俊臣一路脚步踉跄。行的很慢很慢。
此时此刻他的胸膛里有一股百感交集的情愫回旋追溯。但当他耐着性子想要仔细的去体味、去追寻的时候。却又很奇怪的。只觉的这一颗心空荡荡的。什么都体味不到了。
是丢失了什么东西么。什么一直以來深滋漫长着的、心心念念着的、珍贵非常着的东西……是这样么。
他看不穿、也躲不掉、更逃不开。即便他再怎样刻意的、竭力的去压制。对于太平他也始终都忘不掉、丢不得。
这区区的“情”之一字居然也会折磨他來俊臣到这般的地步。真可笑。
但又偏偏笑不出了。只余下泫然欲泣。但当万顷的情潮逼仄、压堵在心口时。往往却连眼泪都流不下來了。
当爱情最开始的初衷已经不再。那么还会遗漏下些什么來呢。念天地幽幽。便是怆然涕下、一抹自嘲都无力维系。
这茫茫的偌大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來俊臣一个人。一任这长街宽巷依旧人影幢幢、声息若潮。但对于來俊臣來说都是莽莽的白雪、成阵的冰冷。
也不知道这沉重的步调被拖着行了多久。天风过面。迂回的势头撕碎了早春几片新发的花柳叶瓣。俊臣回神。顺着胡旋起落的淡绿色的几片柳叶看过去。恍然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來府。
朱红色的正院大门外。一抹娇小的身影聘婷而立。那是早早便候在这里守望郎君的王虞素。
抬首凝眸、目光一碰触。虞素甫地便看到了俊臣。
俊臣似乎走到哪里都带着一阵明澈的浮光。这致使他哪怕是沒在人海里也总能一眼便被清晰的认出。而这个时候。隔过一层淡金色粼粼生波的阳光。虞素侧了侧首。似乎见他面上蒙了一层薄薄的黯然。又因眼角眉梢这抹无名状的落寞之态。來俊臣愈发被欲盖弥彰的显出一股出尘离俗之势。
虞素心里一动。下意识的迟钝了一下。旋即忙抬足顺着玉阶一路跑下去、莲步冶冶的行至來俊臣身边:“大人……你怎么了。”她扬起噙了焦灼的芙蓉面。徐音软粘、语声常盈。这字里行间带着几分犹豫、少许忖度。虞素柔肠百结。
论起來她是他的妻子。且是“新婚”进门儿沒多久的妻子。夫妇之间的相互关切。她却还得好不费心耗力的辗转思量、生怕一个不小心便触及了他的眉头。
生疏到这个地步。又哪里有那夫妻之间该有的亲昵与灵犀。
等等……
“夫妇”么。
转念并起。王四小姐禁不得要暗自发笑在心里了。自己与他之间。怕有的只是报复与被波及的快.感与无奈而已吧。來俊臣对她好、怜她无辜、敬她出身。这是她该于悲凉中真心感激的。而至于“夫妇”这两个字。他们是否真的担得起。她又是否真的德以佩位。她早已是不止一次在问自己这样的问題了。呵。
“夫妇”、“夫妻”这类字眼都太奢侈了。对于他们。不。对于她自己。太奢侈太奢侈了。
谁也赢不了和时间的比赛。谁也输不掉。曾付出过的那份心动时真切的爱……若虞素对俊臣沒有情意。那这一切也就作罢。偏生越是同俊臣相伴日久。虞素便越來越陷入了一种认清自我的恐慌中。她越來越欺瞒不了自己的一颗心。越來越发现原來她对來俊臣的情根一早便深种。
如果说当初那片太温柔的清月之下、他与她无意识的一场偶遇仅仅只是缘分的缔结、一瞬的悦眼及心;那么日后那些止不住的朝思暮想、陷入意顿神驰的地步便决计是情种在心底深处抽枝吐芽的延续。而当宿命兜转、流光不歇。有心亦或无意间。阴差阳错的他将已嫁作人妇的她从段府里强行带出之后。那昔人再遇眼神交汇的一瞬。她便像是在不觉间含笑饮下一盏荼毒。就那样顺势自然的毒药已入骨。而当他有点儿出乎她意料的将她稳妥安置在东院、且给了她一个堂堂正正的妻子的身份的时候。她便可谓是就此甘心情愿的跟着他、为他蛰伏了。
这样的感情很是作弄。作弄的虞素几乎就要承受不住。这样的爱情于她來说其实是耻辱。但煎熬的并非是她的名节与她的坎坷。而是她对他的爱、注定在他身上得不到等价的回报。
她是多么想。与他做一对真正有名有实的夫妻……而不是这样的坎坷纠葛、陌生而违和。
俊臣只觉的自己头脑里一阵阵的钝痛。这个时候的他显然沒有半点儿的精力去付诸在虞素身上、去体察她在寻思一些什么。他的内心负重弥深。若是旁人他决计是不会有这种类似良心的煎熬感的。但偏偏那是太平的驸马……且太平。怕是自此后怨怪、甚至深深的憎恨上了他。
心念一沉。头脑又是一阵似要撕裂的疼痛。纠葛如俊臣。他再也僵持不住。转目时刚好瞧见虞素在身边儿满目关切的向他看过來。就这样不期防的。胸腔里一颗心似乎起了怦然地一下跃动。也无从辩驳这究竟是出乎一种怎样的情绪作弄。俊臣沒有言语。一把拽过眼前的虞素入了怀里抱住。死死抱住。
虞素一失惊。口唇下意识微微张弛。但半晌都不发一语……
他们二人的距离很咫尺很咫尺。这两具身子紧紧的伏贴在一起。贴着心跳、隔过皮囊而似乎做了灵魂的相倚靠。俊臣那些芜杂而纠葛的情绪在入怀了虞素的瞬息。终于有了一个尚算稳妥的放置处;他拥住虞素。仿佛是想抱住世上人间这抹难觅的、仅剩的微薄温度。
这个时候的來俊臣。明显颓废而消极的不合时宜。他是那样脆弱。一遍一遍。嘶哑着嗓子。不断地问:“我是不是一个魔鬼。是不是……是不是……”
又有谁能相信。眼下这样萎顿狼狈又有点儿显落魄的來俊臣。便是那个为武后所深深信任、手握生杀、便连审讯人犯夺其性命时亦是优雅且绝对不失仪态的左台御史中丞呢。
但一任那充斥心门的情潮将自己湮沒。俊臣这怀心事也都是注定沒有办法跟第二个人说起的。他只有无言地领受那绞痛。那些细微的作弄、那浅薄的良心忽然跟着就又重新跃出了心冢。來俊臣有种要被这念力给千刀万剐的莫明恐惧。
薛绍是死在他手里的。是他躬身判决了薛绍的死、定格了薛绍离世的时日……是他。是他。是他。
这个念头越來越强烈。到了最后俨然化为了一道灼灼的夺命符。似乎非要俊臣将性命做了抵押而不罢休。
做不到了。再也做不到了。再也做不到依旧佯作安然的维系着面上的冷静、以及这颗心的坚强。又一个下意识的驱驰拿捏。俊臣将怀抱紧了一紧。
虞素又一愣。显然俊臣方才那个怀抱已经令她始料未及。此刻又忽而将她拥揽的愈发紧密。则更是让虞素受宠若惊。
女人的心其实很小。有些时候只需要自己在乎的人那一点无意识的温情流露。
这个怀抱足以令虞素一生珍惜。即便下一刻迎接她的又是那作痛的疏离。虞素也觉的自己是值得的了。
她心有动容。好想唤他一声“夫君”、一声“俊臣”。她会一直陪在他身边。因为她愿意这样陪在他身边。只要他在。她便一定会陪伴着他。无论贫富贵贱、无论冷暖喜悲。她都无惧亦无畏。因为只要看见他便已经是极好的事情了。
但虞素又将自己的绮思收了一收。心中忖度着如何安慰來俊臣。
聪颖如她。來俊臣心中的苦闷她如何不明白。他为何会有如此反常的举止。她亦是知道的。
原本以为在他心里沒什么是可以使他犹豫、使他疯狂的。即便是太平公主也不能够;却到底还是沒有猜对。
身为妻子她该來安慰他的。可她真的委实不知道该从何安慰。须臾辗转。虞素尝试着微微启口:“我明白大人的身不由己。公主也明白……她不会怪你。你也无须怨怪你自己。”一顿后这样跟他说。大抵也是她心里的真实所想。
这话冷不丁的一下飘转过來。俊臣鼻息一哼。起了个嗤笑自嘲。
太平明白……她明白。她真的明白。她会明白么。呵。她从來都不明白。即便明白也依然是怪他的。寻了他做武后的替罪羊來怪。
狱里她对自己的冷漠之态难道还不足以阐明么。不足以么……
俊臣曾以为自己不会掉眼泪。因为这个世界上沒人真正心疼他。而时今忽觉双目湿润。却是因为这一颗心突然好疼。
他这样想着。我來俊臣为了你李令月失魂落魄悔不当初又无可奈何的。可是你呢。你又是怎么对我的。你怪我、怨我、冷落我、无视我、甚至恨我……你很自私。知道么。你感性的站在自己那一处境地。自以为持着无上的理性。却从沒有站在我的角度上替我想想。你恼我伤了你。但是你呢。转念看看。你却何尝沒有比我伤你更甚十倍、百倍、千倍的伤了我。
心中这潮袭的情绪多是源于委屈。万千郁结一息泉涌而上。涛涛咄咄的逼仄的來俊臣喘不上气。甚至连开口说话的微弱力气都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