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八章 背城借一
却说到这卫遂忠。他白日里被來俊臣临了时那句话激的一下子就清醒异常。只是这个世界上所行诸事从來就做不得回头。无论他再怎样彻骨的后悔于自己那先前的任性。事情已经成这样了、该做不该做的也都已经是做出來了。那么一切便都为时已晚。
同为酷吏。彼此之间共事已经这样久长。來俊臣是个什么样的人。卫遂忠他委实清楚的紧。
他这是给了來俊臣并着來夫人一个在睽睽众目之下莫大的失却颜面。面子问題从來都是个且虚无、且着紧的大问題。特别还是放在这优雅周成难见失态的來俊臣身上。当初段简怎样折辱來俊臣怎样使俊臣颜面尽失、体面跌进尘埃里。日后俊臣又是如何变本加厉冷热相兼的将段简报复了个够。
心知道。这次來俊臣一定不会放过他卫遂忠的。
就如此辗辗转转、寝食难安。心底下这泓燥燥闷闷的乱乱情态支撑中的卫遂忠霍而有了一个最后决定。这是一个于脑海里骤然闪过、出于一种人之求生大本能以及酷吏天性的。“赌他一把”的利落决断……既然可以预见到來俊臣的铁血手腕儿。既如此。那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你要将我除去。我避不过逃不掉。但只要还不到最后的那一刻。我便也不是个心甘情愿如此安生的坐以待毙、等你來了断我性命的。
求生尔尔。不拼不搏便是死。连最坏的打算都做好了那又还有什么可怕的。你既会杀我。那么在你之前。我便先去给你來俊臣下一个狠戾的绊子。
便是被心底下这团湍急而火热撩拨的心绪作弄着、充盈着。卫遂忠一出了來府之后也沒有了回还自家的心思。他就这样一直绕着长街回廊负手而走。不觉时已然从白昼走到入暮染灰的夜。
这次第沉下的天幕顺应着夜的召唤而渐渐障住一切明媚颜色。这样的颜色与这样的景深从來都是最好的屏障。似乎它可以莫名其妙的使朝不保夕的人儿安心。使人们可以借着这样的天成掩护在这之中将阴霾心思、虚妄伪善一齐的淋漓尽致、无隐瞒宣泄个干净透彻。
兴许是夜色的缘故。卫遂忠在入夜之后才渐渐觉的自己的处境安全了一些。即便他也明白这感觉只是他的错觉。
心中的思绪纠纠葛葛蹿涌成结。卫遂忠虽已下定决心以酷吏的手段与冷血还至酷吏之身。但这却也不是他想还、便一定能还向來俊臣的。
來俊臣这个人如猫如豹。无匹的容颜与无双的气质以及狡黠的心思灵颖的头脑都是那样不可忽视。若说先下手为强的去寻來俊臣的绊子。这么个一时半会子的还当真是寻不到;况且后退一步。就算是寻到了也不可能來得及在自己死去之前先除去來俊臣。莫说是先下手为强了。只怕是连一个同归于尽玉石俱焚都做不到。这无不令他苦恼。
就在他郁火焚心、燥燥乱乱不能有一个平顺的思绪梳理时。有如神助般的。那婆娑的正前回廊一道明灭的暗影里。突然涌出一道宽袍猎猎、身形挺拔的人影。
前人显然出现的太过突兀。且又被这明灭错落的光影遮住了面上的五官。故而便又显出一种若有若无的淡淡的诡异气息。
卫遂忠定住。
而那前人其实并沒刻意來跟他玩弄神秘。因为委实不值当去费这样的心思。又在卫遂忠停了步子于当地里错愕恍神、定定注目时。浸泡在暗夜里的人儿却终于抬了轻靴步向前缓行。就此随着步履的迎前、距离的敛却。一点点显出一道笔挺的身形、熟悉的面孔。
卫遂忠胸腔一震、心跳骤急。旋即重又怔了一下……
“想死还是想活。”而临风沐月、神都肆夜。那人幽幽的双手负后、面目悠然。他沒有半点儿兜转。只如此直白的开门见山便问了这只此一句。声音并不高、也算不得重。
权势的角逐场。果然是一片可以催人心智开出花儿來的沃土呵。只又须臾的辗转。卫遂忠心念一动、旋即便解过了他的意思。又微微迟疑了一下。卫遂忠定神敛绪。在眼前之人的抬手示意之中一步步向着他走过去。步步稳重、声声入心。
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古话从來不会错。这之中裹挟着的道理从來都是金玉其间。
來俊臣他到底还是不够绝。他还是给了自己一个晚上的时间來犹豫着判定卫遂忠是否该死……要么君子到底、要么恶人到底。只有这两种人是得着苍天的宿命、连诸神连苍天都要庇护的。而人往往总做不到这样决绝的坚持。总是会情不自禁有意无意的就游.离在了这二者之间。所以注定要么平庸要么悲凉。
來俊臣他早已不会是一位世人眼中的君子、他自己也清楚自己早已持不起那所谓的大爱与至善了;只是他做小人。终究也是小的不够彻底。终是沒有小过他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手下、他自民间收整而來且放在身边跟随经久的喽啰卫遂忠……
作弄。作弄。留待尔尔。
。
一连串牡丹芬芳斜斜筛筛的织就了一帘春梦、溶汇成满殿旖旎。作福莫如惜福、悔过莫若寡过。无心无意。它们才是真正的智者吧。至少不会染就那些惹人厌的凡人情态。一旦染就便再也做不得轻盈。
曲苑叠丛。打了褶皱的淡玉帘幕合着三月里的暖风上下左右舞的曼妙。其侧缱绻着袅袅桂花、并着荷香的雾帘软款的铺就而起。衬托的那一段檀木浮雕了玉兰、仙鹤的贵妃躺椅上的公主越发美的锋芒必露。眉目间那一份华彩次第的凝重起來。
太平抬手曲指。拈着金砂小石将长指甲磨修的精细亮盈。那双闪烁着华光的兮眸就此懒懒儿一抬。而修着盈薄小甲的动作依旧轻柔缓慢。倒是极好的恣意闲情:“呵。”她一笑。眼底浮起凉薄的微蔑、昭著的讥诮。即而一嗤。“你说來俊臣要杀我。”言语于此。愈发不可持的将那花汀唇畔兀地扬了扬。蔑蔑一扫。看都不屑再看一看这跪在地上做了满脸恳切真挚出來的小小一个卫遂忠。
真可笑。多少年了。这时光的荏苒之间他与俊臣之间是怎样的牵牵绊绊、磨磨洗洗。一任韶华湍急也都涣散不了、消磨不掉曾经感业寺里的一段旧过往。那铺就出的是如磐石一样坚定的情义。
如此。如此……无论岁月的风沙拂去了几多昔时的美好绮念。过往的天风又徒留下多少无奈的落寂苍茫。曾经那些牵动魂魄的幕幕旧话、道道身影也总始终过目不忘。弥足珍贵的东西沉淀在血管里。以灵魂铭记。就这样一路定格下去。渐渐将这份精髓的人间风骨隽永成亘远的执念。消逝进历史的断层、时光的洪荒大漠。
侠士勿轻结、美人勿轻盟。恐其轻为我死也……缠绵几多、柔肠绕指做了百结。这是除了他们故人之间所再不能亲自体味到的真切、无坚不摧的深浓感情。
所以说这卫遂忠决计是疯了。太平有一瞬当真闪过了这样的念头。
若是卫遂忠不疯。那也一定是已经傻了。不然又怎么会巴巴的跑到太平这里告來俊臣的状。且告的还是來俊臣要杀她的秘状。
太平与俊臣、与隆基之间的感情笃诚而深厚。纵使这么些年可能在时光的徒徙之中带走了一些最初的颜色。但他们之间依然还是彼此了解的。特别是一直以來被软款暧昧撩拨着的太平和俊臣。
若说俊臣欲杀害太平、欲要太平死;在她听來实在太过滑稽可笑。不讥诮轻蔑嗤之以鼻才算怪气……就连略想一想、略听一听都着实不消得。
浮光裹着春的华波映照于身。面对着公主的哂笑不屑。卫遂忠却不慌不乱不见动摇。这也原本就是他來时便预料到的。他将目光稍稍偏移。追捉着太平那抹早便移开、不去顾他的蔑蔑眸光。
卫遂忠虽不是什么绝顶聪明的人物。但能为酷吏者。却也决计是不愚笨的。又加之他周身萦绕着的与生俱來的小人天性驱使。他若去做一件事情。若非有了周密洞察、八.九掌握。又怎么会冒然而为。
诚然的。太平公主与來俊臣之间的关系卫遂忠当然知晓。且他们二人之间人人心照不宣的一段风流韵事。也早就是一个坊里坊间传遍了的不消说破、不是秘密的秘密。甚至早期还有一些嫉妒來俊臣的人频频拿此说事儿。贬损來俊臣是踩着女人的身子得了机变适才平步青云……
但为酷吏者其实都有一个共通之处。就是他们会站在别样的角度、去真切的看到一般人所看不到的一击致命的弱点。
卫遂中心里更明白的是。人就是人。一旦侵犯到自己的权益、关乎到自己的利益。再怎样深厚的感情、狂热死火的缠连不舍。都不得不屈服于直白事故面前。倏然一下卑微到一文不值。
直击人心的法门是身为酷吏者最拿手的才学。抓住了这么一点。将再沒有什么会是办不到的。
开言势必会遭到公主这样的轻贱不屑。卫遂忠清楚;但他并不担心。因为接连一番紧密追击该作何言语。早在他心里周密绸缪了长达一夜之久:“公主殿下……”忽又启口。他将身跪行几步。急促的基调与含切的眉目。成功营造出了那么一副忠心赤胆的恳挚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