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四章 大军逼宫
武皇沒有说什么,
是的,聪颖如武皇,眼下明摆着的许多事情,在她心里极快便梳理清晰、有了个谱……可是为什么,连好笑的力气都不愿再有了呢,又或者她该好笑么,还是只觉悲凉,无力,无能,
“陛下,”立在另一边的张柬之忙不迭又是一步斜斜跨出,他已在这时将心下生就出的紊乱拂的平顺,抱拳于胸,对着窗外那无边永夜作了一个深深的揖,俨然一副遥祭先人的凛冽模样,“当年天皇将太子托付于陛下,陛下您帮着太子打理、坚守了这样久的家业了,时今太子殿下已经长大成人,且贤明有度、实当大任,故理应继承祖业、也让陛下能够就此好好儿的歇上一歇,”
这一席话虽听起來是在恭维武皇、且滴水不漏缜密非常,但字里行间昭著着的许多深意、那些对武皇专政许多年这一行为的不满,谁都不是愚人,无需说的那般透彻了吧,
张柬之做了一个吐纳,喉咙微微滚动,这个细小的举动成功无遗的暴露出了他此时此刻是有多害怕:“臣等今日……便是要奉太子登基为帝的,”即便心中还是迫于武皇的威仪而起了怯怕,但一顿后,到底还是把这话完完全全的挑明了说出來了,
回溯前尘渐次梳理,多少过往尘埃吹吹鼓鼓的凑化成了华年涉水的空布袋呢,花开花落、日升月浮,浮生岁月的洒沓前行间,昨日星辰已换了几换,轮回早已成千转……武皇心意寥寥然,张柬之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眼、以及殿内在场每一个人脸上流露出的神情,武皇忽而觉的很是嘲讽,
满殿幽幽绰约的光影并着银白铠甲上沁出的光波,就此交相重叠,那是走了将近一生的路,多少年的沐风栉雨劳心费神呵,似乎只有这一刻,只有在这一刻,武皇才算是真正的静下心來将这浩浩一条人生路、将这巍巍华美的太初宫一点一滴看的真切,
人之一生,总得有一刻是那样刻骨铭心、不同寻常的吧……
一阵风起,撩拨的帘幕曳曳合风飘转的同时,也涣散了武皇垂在耳畔、萎在肩头的恍若生波的发丝,她的心境在这一刻当真是澄明如镜,面对这等咄咄逼仄的大阵仗、张柬之一字一句铿锵戳中要点的近乎苛刻的所谓劝阻,她似全都浑不上心,
“瞧,这便是我武华姑走了整整一辈子的路呢,一辈子……”她的眼睑微合又睁,迷离的神光俨如陷入梦魇一般,不知落向了哪里,徐徐的呢喃吟咏出口,似挂着笑、含着一抹情,又似是极闲适顺势的一句描述,深意叠生、又似乎并无它意,
起风了,这些缪缪转转在身畔虚空间的迂回幽风似乎更解人意,虽然是清清朗朗的,但鸿蒙初开、天地汇聚至如斯,它们看过了太多太多的沉浮跌宕、因缘聚合,它们的阅历与智慧不是茫茫天地间任何一个渺小的人儿便可以企及甚至染指一二的;它们早已经平平淡淡沒了情态与热衷的企盼,事实上它们才是真正的大智者……
殿内寂寂无声,绷紧如死的气氛里只余下穿堂夜风料峭且凉薄的一缕缕迂回打转儿,涣散出粼粼一道道游鱼般美轮美奂的游弋势头,
离合的眸光就此倏然又有了神志的牵回,武皇豆蔻薄唇勾起了一缕略显阴魅的妖色笑意,淑淑的,声息轻拢慢捻,威严依旧不减,“婉儿,朕待你不薄啊……”
只有这一句话,只有这一句,虽听來淡泊如云,却带着丰沛情态,可是口吻不重,一点儿都不重;只是诉说,只是……不舍,
对,沒有怨怪、也不恨,只是最最单纯的不舍,因为知道一切都结束了,往后的日子再也回归不了曾经那个在眼下是时看來,是那样极尽美好的当初……
真的是因为,已经万般皆放了么,这位历史长河里独一无二、虽为女儿身却做尽男儿事的女皇,高高在上的得着天命的一国之君呵,拼了一辈子,搏了一辈子,走了一辈子,谋了一辈子,算计了一辈子,要强了一辈子……时今眼下一切一切过往前尘、并着眼前时局一起堆叠至此,霍然便觉的百感交集,霍然便觉的原來这么久了,自己,不累么,
软款的绸绫覆盖于质感极好的丝滑雪酥双肩上,合着迎面扑过來的穿堂小风落下的碎碎雪花,衬着她淡漠的靥面花黄,忽地浮沁出了一丝稍偏病态的妖,此刻的上官婉儿似若一朵含苞了若许年的玉色牡丹、正于夜光中舒展花瓣渐次绽开,
婉儿猛地抬首,波澜不惊的沉稳双眸一如这张静好的朝天素面般含着睿智的金波,嵌着深紫玛瑙的雏孔雀银簪漾了天光与烛火,凑化、氤氲出一股既妖娆又满是煞气的幽幽冷漠:“婉儿正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报答陛下,”她霍而迎向武皇那双只是疲惫、只是困倦、还有一些斑驳不舍的若兮凤眸,一颗心却出乎意料的平和无动,
这话是假话,也是真话,
在这重身影其后,大敞大开的殿宇琉璃铺就了一长道直抵外廊的灿灿金丝莲砖,掐丝熏炉袅娜漫吐出的绰约云雾随着永夜将明,而一层层的明暗错综下去,
权利的巅峰、命途的钦定、万物的蛰伏……似乎就在此刻,一齐凑化出一道惊人完美又动容的美妙融合,
婉儿沒有动,只是这样静静的面对着榻上姿态依旧闲然、神色依旧不怒自威的武皇,淡淡的睥睨了一道目光,
这一瞬间恍然发现,原來自坦缓的地界抵达沧海桑田改天换地的阵仗,也就只是这一倏然的时间而已,原來就是这么迅捷的事情呢,
对于婉儿的回答,武皇心中沒有做出半分感想,只是觉的有些顺势、又有些不大顺势,不过终究是沒有太过于出乎意料,
她了解婉儿,正如婉儿如是的了解她一样,所以她们之间一些默契、很多细微处都大抵是不需要过多的辗转忖度便能明白的,
武皇淡淡的收了眸光,回旋着顺势无心的一扫,将殿中前排立着的一圈儿人就此扫视了一番,即而转向偏侧默立的崔玄暐:“崔公,”这是她一向倚为心腹的功臣,如是被她那样相信与看好的人,武皇启口,目光含着浅薄的笑,语息沒有变,“你也陪着他们诛杀二张党羽,”最单纯的发问,仅此而已,
但在崔玄暐本身听來,却是觉的分明那样可笑,
是的,论起崔玄暐其人,他身所承所受武皇隆恩委实不能小觑,譬如旁人若要身居宰相那须得有举足轻重之人举荐;唯有崔玄暐,乃是武皇亲手将他提拔至此、厚爱有加,
但时今,他在这里,他也在这里……
武皇这句话问的委婉,越是这样便越是含着一股昭著不晦的弥深讽刺,作弄的崔玄暐心若擂鼓,兴许是心虚之故,他未有抬首迎合,嗫嚅于心,终是什么也沒有说,什么也、说不出口,
罢了,罢了……
武皇默然的转目,只是将身重新往着香榻躺回去,只是这么躺回去,懒散散的一下子便好似松了那意悬悬了半世的心,满殿烛影摇光间,她闭上了一双早已疲惫不堪的龙眸凤目,
她累了,她是真的累了,累了……
过了花期的缤纷花卉沒有一瓣可以逃脱飘奔大地的可怜宿命,正如阳春白雪之下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是不是尚且还有着一颗种子正在沉睡,那些流转的光影裹挟着沙石尘粒,一切的一切都在幻化不歇、永无停滞,沧海桑田、地覆天翻,宿命其里、命途其外,一切都会消逝,一切都会不见,徒剩下的一些不甘与对那些越來越不可追的往事稀薄残影的执念,恍然间分不出究竟算是梦境还是真实,
残存的光影还在,但前路已是那样的摸不着、看不到,只剩下那样深刻的一种对宿命、对人事、对缘份、对天道的感知就此沉淀、铭记于心,
这真的是很神奇的一种东西吧,
武皇头脑是放空的,这心最初还有着一些抑郁,但渐渐便又生就出净琉璃般明澈而干净的质地,
她这一生都在不断带着自己、寻找自己,决计是过的沉淀又充实,但细细想來她又倏然发现,原來自己竟不知道自己活了这一辈子,不,准确的说是那个与她心意相通、真正爱她惜她纵容她包容她的人,她的丈夫唐高宗逝去之后,她存活在世的全部意义又都是些什么呢,
最开始的时候,她确实是想做好一位贤良的妻子、一个智慧的母亲,她确实是想好好儿帮着他守住这一份他们两人共同拥有着的李唐的家业,这决计是他们两人共同的一份基业啊,他留给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也是最厚重的、与那份感情一样弥足珍贵的东西,她如何能够不爱、不过分的珍惜,
但权利如鸦片,欲望似蛊毒,出來的久了,往往便忘记了自己是要做什么了……
亘古的风沙荡涤洪荒、洗净了浮华尘藻,昔日里也许曾有过的那样一个“我”,就此于洪荒的时光大漠里越走越远,洒沓的身影杳杳的次第斑驳,身后却承载着一个时代的兴衰起落、浮沉变幻,
那一切都印烙在了那个特有的时代所缔结出的风云际会里,即便一日故人仙去、时光如洗,再也沒谁记得、更沒谁会识得,一些东西也会永远永远都留在那里,渡尽劫波、千世万生之后,再由那时的自己凝眸远眺、起思追忆,一点点的将她记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