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六章 局中局·棋盘落子稳妥行
明明暗暗里或推动、或天然铸就成形的这一切。都在上官婉儿与李隆基一早便氤氲于心的掌控之中。有条不紊的次第运行……
那是自中宗、韦后牵上武三思这条线后一个多月后的样子了。朗然的春日已经过度为娇炎如火的闷夏。大明宫里各色的牡丹花丛大抵都结出了沉甸甸的花苞。只待那最终的花期翩然而至后。将这整整孕育了一年的璀璨极尽奢靡的绽放。
便是连长安长街小巷、坊里坊间也都渐渐复苏了牡丹的影子。并着繁盛热烈的斗妍百花儿一齐在盛夏骄傲的艳阳下闹了个蜂喧蝶嚣。
那铺陈出的一道心计最终的一个火候。也随着季节的兜转与气候的升温。被堆叠至稳妥恰当的一处点位……
临淄王李隆基那边儿自是很给力。与上官婉儿暗地里缜密配合、行事方寸拿捏有度。朝堂间又迎來了一场突兀不及防的群臣上疏。那些个看似耿介、苦口婆心的大臣们字字句句都把矛头指向了身为皇后的韦筝。搬出“妇德”搬出“孝道”云云。口口声声只道他们的皇后常往外戚武三思府上往來频繁显然是不合适的。请皇上忙于国事之余也当注意整顿后宫。风气不可乱、朝纲更不可颠。该行事决断时便一定不可心软纵容。
这一场横生出的暴风雨來势迅猛。不仅云集了曾经联名反对皇上施行政策的肱骨、又融汇了这些日子以來辛苦充实的新生势力。皇上自己这边儿坚决的拥护者不是沒有。但与这派不知何时就站到了一起去的势力相较起來。真个是可谓以卵击石不堪一击。
朝堂之上皇上与临朝的皇后被逼的节节退败。并非因为他们心觉理亏。而是因为有一些话、一些事到底是不能够说明挑破的。
譬如韦后与武三思往來频繁。那也是得了中宗的授意。为的自然不是那些看不着影子的所谓私情、所谓淫秽。出此下策只是沒有办法的办法。这对儿其心磐石可鉴的夫妻为的不过是经营好自己的江山社稷、祖宗基业啊。
只是。难道这样摆在那里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道理。这帮大唱反调的朝臣文武沒就个懂得么。到底是心里懂得却仍不赞同。还是刻意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与皇上铁心做对。这之中就很有些值得玩味的揣摩了。
最终还是中宗李显在这场朝堂的明面儿较量中败下了阵來。铁青着一张脸拉起妻子韦筝。十分生气的甩手回去。
这一帝一后纵有心机、精忍道。但到底有一个默契的共性。他们都是性情人。总也容易由着那一通心火的蹿动就较了真去。事后待那一时之气平息下去。被冲昏的头脑也会很快就重回清明、理性亦会很快便再度找回來。
但这一次。就在李显与韦筝负气冲冲的往后宫内殿里走。却在半路遇到了状似无心的上官婉儿。
婉儿着了淡蓝绣蝶的儒裙、发挽松髻。正一路游园观景好不恣意。她的内里心性何其颖睿。又加之这次本就与隆基那边儿默契在先。她其实是故意來这条自前朝回后宫的必经之路上等待中宗的。中宗与韦皇后都是什么样的性子。这些日子以來上官婉儿早便不动声色的摸了个透彻;该在什么时候添一把火。她心里自然明白的很。
远远便瞧见了帝后二人一路行过來。她状似无心的行下一个规整的礼:“这是怎么了。”抬首时眸波一潋。“陛下跟娘娘何以……脸色这么不好看。”蹙眉柔声问。
中宗的气还沒有完全消去。倒是韦后已将那不悦收敛了许多。见婉儿可巧给撞了见。她心中起了一抹极快的忖度。忽而觉的婉儿既是跟他们一起的。那一些事情让她知道了也沒什么不妥:“也沒什么。只是在朝堂上与一些大臣有了些许不快。”也就沒怎么避讳。顺势言了一句。
见妻子先开口提了方才那茬。中宗心中那话匣子也就跟着打了开。他此刻心里正满满的都是愠怒和憋闷。正好需要一个人來作为倾诉对向、是以排遣这心绪。于是便抬手退了侍立身旁的众人。把朝堂之上群臣如何进言、如何要他整顿后宫风气与他大唱反调云云的。对婉儿说了个详尽。
果然就是这一茬子事情。
婉儿心照不宣。一向清漠的面孔此刻浮了一缕盈盈的波光。她口唇微微张弛。安静的做了一个最好的倾听者。一任中宗对着她把心中那怀委屈、那些闷郁尽数说道了干净。待李显一语言罢。长长吁出一口气息、双手负后摇了摇首时。婉儿才徐徐然温言细语一通抚慰。
这样一些安慰的言词虽缓解了帝后的闷郁。却还是觉的有些意犹未尽、不得释然。天风过树。枝丫烈烈、叶影簌簌间。这天这地忽而显得何其寥廓。一如这莫衷一是的心境。
“陛下、皇后娘娘。”须臾的沉默。婉儿倏然对着李显、韦筝分别一颔首。即而檀唇又开、唇齿轻动。那双漠漠的眸子里也有了坚韧的沉淀。“时今朝局虽看似归心。其实并不稳妥。婉儿倒是觉的。在对朝臣整饬、势力匡扶这方面來说。不如学学当初的武皇。”尾音一定。
最后那句效仿武皇的话甫一出口。顿然便引來了韦后一道灼灼的视线:“昭容。你的意思是。”她近前一步。声色压低。
这时李显也被引着回了神志。目光飘转在婉儿身上做了定格。
熠熠阳光筛下大地。淡色的镀金将婉儿半张面孔笼罩进明灭的暗色中。倏然显得有些神秘、还有那么些莫测:“为君便该有为君的威严。若是武皇。对于这类心怀不轨的上疏者们。决计是严惩不贷。”她颔首一定、牙关倏然微微一咬。整个人都变得锋芒如剑、狠戾难遏。“皇后与武三思是为陛下经营江山。这帮朝臣心里怎会当真沒数。”这时婉儿转了目光落在李显身上。对上那若有所思的一双眼睛。婉儿继续。“可他们还是公然为陛下、为皇后制造出如许的麻烦。分明就是有意破环陛下的势力、动摇陛下的江山。”最后一句声色落的尤其着重。虽沒有带着公然的愠恼之色。但这一副神色、这一席话说的是任谁都能看出婉儿是着了怒。
这倒令生就了一颗玲珑心的韦筝委实有点儿诧异了。
上官婉儿这个人素來淡漠从容、内心里头缜密做事。又何曾瞧见过她一如眼下这般大有些剑拔弩张、锋芒无遮之相的。不过转念起武三思这根线是婉儿搭建起來的。韦筝便又有点儿觉的能解过婉儿的心意了。婉儿这样生气便又显得是在情理之中。毕竟朝臣就武三思一事大做文章让皇上整顿后宫。这之中自然也包含了身为昭容的上官婉儿。
呵。可见素日里那些漠然如冰说到了底。不还是沒有直白的牵扯进她个人的利益么。这不。一到眼下这样火药味儿十足、分明针锋相对的关口。她上官婉儿不还是做不到依旧故我的不食人间烟火、不怒也不恼么。她在心里这样暗暗的想。
这么一个关头听得这样一席话。还是素有谋略的上官婉儿口里说出的这些话。无疑令中宗李显心头添了一把火。
李显不是一个懦弱无能的人。即便在他若许年的流徙生涯里。面对着房州窘地时他也曾有过就此结束性命的软弱。但他骨子里那份烈性从來沒有消散过。时今他已重回帝都。又登基为帝、掌控大唐的江山。却还得面临这样一派乱乱纷纷的局面。他这个皇帝当的还有什么意思。真可谓是过于的窝囊了些。
“任何与朕大唱反调、有心阻我大唐百年基业的人。朕都定要严惩。”眉峰一沉。浮起的坚韧与隐隐的狠戾同他沉淀的语气、肃穆的面孔一样的不见动摇。
一如上官婉儿鲜少见到有情绪直接流露在面儿的时候一样。机谨的中宗李显也委实少见这么副疾言厉色怒意挂脸的时刻。可见的。这一次他是真的下了决心、欲要动得一番干戈了。
隔过溶溶的阳光斑斓。婉儿心念微定。状似无心的又扫一眼一旁的韦后。
对于丈夫下定决心收整朝堂。韦后不会有异议。且她还会支持。果然。韦筝正转目看向决策氤心的丈夫。那张姣好的面孔染了与李显如出一辙的坚韧与决断。这是不会出乎意料的。因为韦皇后自身怀有的那一份烈性。迸发起來甚至连中宗李显都敌不过。
把这一切悉数不动声色的看在眼里、记取在心里。婉儿暗暗松弛了紧绷的一根心弦。她与隆基费力铺陈下的这一盘群臣借武三思与韦后说事、大肆进言的棋。走至时今算是胜了。
兜兜转转。说白了就是要让中宗失去民心。既然有沒有婉儿。武三思这根线都迟早会搭上。那还不如由她來卖这个好、再顺势行个计呢。她顺应着中宗与韦后的心。表面看起來煞是殷勤的为其二人办事牵线。其实恰恰是为了一点点瓦解他们日益巩固的势力、动摇他们本就不甚稳妥的那份民心。
就在方才中宗与韦后都正值气头上的时候。婉儿恰好出现。进言的那一番话稳妥有度、锋利与婉转相辅相成言的并不违和。轻易便勾出了李显和韦后竭力压制而去的那一簇心头火。要李显大肆惩罚上疏者。不做解释、不留余地。
大唐的帏幕徐徐然拉起。婉儿恍惚。这一双内涵渊深的清亮眸子忽就有些望不穿这头顶一片天幕的恍惚错觉了。但有一点她是十分清晰的烙刻心里的。便是日后更为浓稠的阴谋算计。此刻不过正值了复苏的势头次第睁开沉酣的睡眼、徐徐然坦缓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