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三章 皇太女·千里之堤有蚁穴
这样乖憨娴熟、淘巧撒娇的小伎俩,对于中宗李显來说早已经见惯不怪了,
中宗一笑,心境极和煦,知道又是爱女安乐來跟自己撒娇要东西,
这已经是安乐专属的小手段,这个被他捧在手心儿里几乎要宠上天的女儿,当她每次想要什么东西的时候,就会用这个半撒娇半顺势的法子蒙住李显的眼睛,让李显盖章签字,
身为一国之君、富有四海,自己女儿无论想要什么东西也都是给得起的,因着心中对这个女儿那份特殊的疼爱与宠溺,李显也总是迁就,
一旁上官婉儿并未觉的有什么违和处,因为她如是已经习惯,早已适应了李显对安乐这类其实出格的包容,她拈着指间的团扇,有一搭沒一搭的微微扇凉,沒把安乐此时的游戏当作了一回事儿去,
这时李显已经提起了宫娥递來的笔,对着那被安乐铺展过去的纸张提笔欲签,就在要下笔时顺口问了句:“朕的宝贝儿,这次又是想要什么东西了,嗯,”口吻依旧是宠溺的,唇角微微的向上挑起來,
安乐十分自信自己的父亲会给自己任何东西,因为一向都是如此,她也一向都认定了父皇会对她这个女儿经久的包容下去,即便她是想要天上的星星月亮,他也会竭尽所能的给予她,所以她沒打算避讳和欺瞒,这一遭本也就不是要耍手段要东西,
安乐颔首,把身子向前倾了倾,面颊凑在父皇的耳畔,声波盈盈的、娇娇的:“女儿想要父皇立我当皇太女,”因她满心认定上官婉儿跟母后韦筝的关系很好,就沒避讳她,言语时还冲她笑了笑,
李显一震,
一旁默坐静看、不语不言的上官婉儿也是一震,
皇太女……
这个仗着身受父皇宠爱便骄横跋扈惯了的孩子,她是要做什么啊,竟让李显立她为皇太女,还是在已经拥立了太子的情况下,
这个念头何其可笑,亏她也能想的出來,
果然这片盛世自从出了一位旷世的帝王、红妆的武皇之后,便有太多太多的人骋着蠢蠢欲动的那份野心,打算前赴后继的來步武皇的后尘了么,婉儿忽然这么想着,忽然那么嗤之以鼻,
须臾停滞,回过神儿來的李显一把甩开蒙住自己眼睛的安乐,强烈的光线使他以少许时间慢慢适应,即而抬手把那道铺陈开的纸张撕了个粉碎,转首对着女儿喝斥了一句:“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这个不孝女,”语尽抡圆了臂膀发着狠的把那碎纸摔在了地上,
眼前父皇的反应吓呆了天之娇女的公主,在她的映象中父皇从來都不是这样的,从未如此过,似这样对着她大声斥责、发这样大的脾气更是头一遭,但惊吓只是一瞬,很快这位公主便起了一股子执拗,粉面颤颤的同他怒不可遏的父皇针锋相对:“为什么我就不能当皇太女,武皇可以为帝,我是你的女儿,是最正统的嫡出公主为什么你就这么抵触我……我明白,我明白了,”她顿了一下,那双明眸泛起自以为洞悉的明灿光芒,“因为已经立了太子,所以便轮不上我了对不对,可李重俊他算个什么东西,”柳眉纠纠,一急这嘴就再沒了个忌讳的,她开始直白不讳的口出起恶语,开始侮辱太子李重俊,“那个庶出的皇子就是个杂种,是奴才,他哪里能跟嫡出的我相比,”
“你放肆,”这话说的如此不中听,字字句句无不在撩拨着中宗的心头火,他“腾”地一下拍着桌子站起來叱责,
如果说前边儿李显只是一时之气,微微冷静一点儿就会觉的女儿不过就是个不懂事儿的小丫头、竟日连天只想些想当然的东西罢了,那么眼下的李显可谓是真的怒了,
虽然他疼爱裹儿比疼爱太子要多的多,虽然他对重俊这个儿子一向都上心少之又少,但那毕竟是他的亲生儿子、他躬自扶立的太子,哪里容得了谁这么大刺刺的贬损、把话字字句句说的这么刺耳难听的,父与子同体,皇帝与太子同体,贬损太子便等同于在贬损他皇帝李显,
“我说的都是实话,”安乐沒有半点儿服软退让的意思,她自身的一段烈性像极了母亲韦筝,又带着与生俱來的骄傲、及后天被父母惯坏了的跋扈,仰面又是这一句,
父女两个眼见就要杠在这里,好好儿一场御花园赏花饮宴就这样被搅了乱,须臾的静谧,上官婉儿思虑已停当,终于站起身來拉过安乐细语柔言的哄:“好了公主,就算你父皇想要改立你为皇太女,却也不是他一个人就能算数的,这也得跟群臣商量不是,”眸波潋滟,她展颜一笑,“公主先回去,等你父皇这边儿有个议事案程的规划,再召见你告知结果也不迟,”婉儿的口吻素來和煦,但内里那份锋芒从來都是想掩都掩不去,
果然,她疏解人心的手法一向娴熟,简单的几句劝慰之话成功的把安乐稳住,不多时的滞留后,安乐对着李显又行一个礼,那份兴致似乎也是全无,即而转了身子一路招招摇摇的向來时路跑走,
一场闹剧平复之后,气氛变得骤由喧嚣转至沉寂,巨大的反差让人心里很沒着落,显木呆呆的又立了须臾,即而那周身的力气像是被谁给抽走了一样,一下子整个人跌坐在石墩上,
婉儿不失时的挪步过去,颔首垂眸,启口温温做起花解语來:“安乐不过还是个孩子,她的一些话总是有口不对心的,”这样安慰起李显,眉目一敛,“别跟孩子生气,”
眼下显的心境已经被打乱,他的头脑很是混沌,不知道自己的爱女怎么就忽然有了这么个可怕的念头,这究竟是裹儿一时兴起作弄出的新玩意儿,还是在她心里一直都怀揣着这样的梦想,且一直都在把这样的梦想当真,
他不知道,反复梳理、辗转经久也都不能有一个结果,那太阳穴并着额头是愈发愈发的滚烫起來,又须臾,中宗终于承受不住这无形的逼仄与负重,起身抬手退了表演的宫人、贴身伺候的宫人,吩咐这一场饮宴就此散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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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乐公主这茬子事情委实是横生出來的一股恼心事,中宗李显有太多的质疑和可笑,
但机会永远都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人最受不了的就是被谁死死的盯住,并且盯住你的那个人总能在最恰当的时间关口抓住契机、顺着破绽把那细小的裂痕逐步扩大化,是以达到自身不断谋划的目的……
婉儿动了这样一个心思,她欲借助安乐公主这么个因身受隆宠而行事一日日的沒个边际,早在民间怨声载道、早被大多朝臣所不满不忿的人,好好儿匡李显一局,分散李显与韦后的注意力放在对自家后院儿的处理上,暂时分不得旁的心绪去管顾自己收拢根基、防范李旦和太平那边儿,
于是她得着有意无意的机变,有意把“安乐公主欲当皇太女”的消息大肆的传了出去,沸沸扬扬直做弄的人尽皆知,最直接的便是给当朝太子李重俊施加了一股无形的关乎脸面、关乎日后处在何等地位又会面对何等宿命的双重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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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脉昏暗的烛光打在太平的面上,将这张本该如花的娇颜濡染了徐徐的素色,也波及着榻上孱弱的武攸暨,
武攸暨已卧病数日,此刻这位昔时丰神俊逸、武家子侄中最俊美的男子却已经憔悴不堪,这久病的身体消磨了他充沛的精力,也鬼斧神工的褫夺了他这一副俊美的皮囊,
他的妻子太平公主來到榻前落身坐定,守着一脉昏昏的幽光拈了帕子照顾他,
这是多么久违的场景呢,他们之间独处的时候并不多,但每一次见面大抵也都是这样安安静静的,此刻这氛围显得何其安详,安详到根本感知不到即将到來的死别永离、可怖肃杀,
四目相对,眼底也只是温良,太平勾唇笑笑,攸暨亦笑笑,客气而疏离,
他们二人之间这么多年走过來,虽然依旧沒有滋生出半点儿的爱情來,但长久以來培养出的那一份幻似亲情的夫妻情分还是有的,而这世上任何一份爱情到了最后也都非得同化成亲情才能固若金汤,这么看來他们都走的超前了一步、反倒得了便宜,
柔荑徐伸,太平握着攸暨的手,颔首时眉目有些不自知的湿润:“谢谢你,”她这样温温的道,“谢谢你这些年來的纵容,我知道我所作一切政治筹谋不可能全部都瞒过你,但你从不曾对我施加过压力、和别有用心的牵绊,”她的口吻很平和,说的也都是实话,
一脉幽光打在她的面孔上,光鲜的眉目此时呈现一种柔和的美丽,攸暨虚弱的笑笑,神色亦和煦:“这都是我合该做的,”喉结滚动,他一顿,“我们都是被命运罗网罩住的人,身不由己……”临了的叹息犹如一阵幽幽的风,穿林过树后倏然一下就涣散的沒了踪迹,
他闭目,这个人也就此于这荒芜的世道上再沒了踪迹……
太平握着武攸暨的手,任由那稀薄的温度一点点凉了下去,守着一室清幽的光,攸暨安详的离开了人世,
这么多年坦缓踏歌的走过來,太平公主已经直面过太多的鲜血、太多的死别生离,这一次内心很平和,沒有泛起半点儿哪怕碎小的波澜,
这样的自己,是不是很残酷,她不知道,但这样的感觉很顺势,哪怕心里明明白白的知道她已经失去他了,永远的失去了这一个经年守在身边儿共走完一段人生路的、知冷知热的人,
但生死之间的距离其实沒有多远,此刻的她不知是不是已经悟出了俗世软红间那一瞥莫测的禅味,并非无情、并非不珍惜、更并非残酷,她只是已经跨越了成长中又一个本质的阶段,学会了自然而然的面对生死、直视变故,
世道依旧无常,这何其短暂又何其冗长的一段不知是为了什么目的的人生路,不会随着任何一个人的先行离开就定格不前,个人各自的路、各自一段背负在肩抛撇不下的因果,依旧还得不缓不急顺势而为的走,一直走,一直走……走到有一天,我们的躯壳殊途同归的共化于胸怀博大的尘土里,
然后成泥成尘,滋养又一代绵绵不熄的新生力量,又或者那就是换了新面貌、新身份、成为一个全新生命的劫后自己,
然后,开出花來,再结出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