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六章 大义赴死,婉儿临行谏隆基
婉儿淡淡然的颔了颔首。抬眸时眼底的光波委实清冽。闪烁着澄澈的内慧:“现今本是非常时期。容不得出半点儿紊乱。我若不死。旁人会猜疑。”关乎性命的残忍真相这样被她淡淡的诉出來。波澜不起、无风无浪。她侧了下首。“而你又顾虑着你的父亲。你不愿他伤心、你怕他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蜻蜓点水的口吻与神色。言出的是字字珠玑的道理真章。直抵着一下子便洞悉了虚妄、刺穿了灵魂。“他对你的爱。是你在江山皇权之外所唯一的。最看重的东西。所以你犹豫了。你难得的犹豫了。”于此勾唇笑开。徐徐的。“也只有在这件事上。你才似乎有了些凡人的温情、这个翩翩年景所合该有的单纯和善良。”
隆基不语。那面色映着银白的月光。显得沉闷、肃穆。又严整的分明积攒了千头万绪。
婉儿声息漠漠然又道:“又或许你只是不愿自己日后愧疚。所以你踌躇。”中途缓了一缓。再启口便是一抹坚韧的沉淀。她眉目一凝。“那么。让我來成全你的两不相愧吧。”声息骤落。
“婉儿姐姐……”隆基陡然抬目。
婉儿打断了他:“而大唐的江山。也已再经不起纹丝的风雨飘摇。所以最后我不得不再当一次恶人。不得不提醒三郎你一句。”她亦抬目。迎上他内涵渊深的目光。一字一句的不容置疑。“日后无论是你的父亲登基为帝。还是你继承这锦绣河山。这一场诛杀韦氏的功臣。这世上仅剩下的能够危及到这大唐江山、动荡人心的人。你明白是谁……”凛凛的大义渗透在字里行间。这番话是婉儿素來所明白的。且她说的沒错。隆基也是明白的。“即便那个人她自己不愿意。情势所逼。只怕也由不得她不愿意。”扬声一落。娥眉聚拢。那面孔在夜光下泛着荧火般的粼粼波光。“所以。为了大唐江山的安定。为了祖宗的基业。该怎么做。相信你最明白。同时我也相信。以你的魄力与心性、还有那份权衡之下从來理性的果敢。你。会下定这个决心。会做出最正确的抉择。”
这样的婉儿让隆基再一次害怕。或者说他更害怕的是自己内心的挣扎、与对那谁都明白的残忍现实那一份不敢触碰。
这一刻。上官婉儿委实让他佩服。他还从沒有这样去佩服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分明是聪颖的、但同时她更是大义的。她的殒命是一场必然。可她甘之如饴。他曾以为她是甘之如饴的以这性命成全父亲的登上帝位。可这一瞬他才发现自己是大错特错了……这个女人她所拥有的一份大义、一份对长远之道的谋划和打算。决计沒有仅仅停定在儿女私情上面。她的死。为的是护佑这大唐的无边锦绣、万顷河山。
“即便我不曾对你说这些话。你心里也一直都明白。”婉儿又一沉声。这化为刀锋的字句容不得他有半点儿缓和、半点儿说“不”的契机。就这么有条不紊的一寸寸、一下下凌迟着他的血肉肌体与他的身心灵魂。
何其残忍。何其无奈。残忍与无奈的究竟是人自身。还是这昭昭宿命。
隆基陡震。肩膀颤动。
婉儿每一个字都凿凿的刺在他那心房最柔软的地方、最不可承受之重的地方……她说他明白。他当然明白。这一瞬间他不敢正视婉儿。因为她好似隔过他的躯体看穿了他的心、看透了他的灵魂。
婉儿话里的意思。这生命渐尽前的最后一番告诫。是让他日后以大局考虑。干干净净的肃清这一条登上帝位的路、护住大唐的国祚。杀那最后一个现今便已预见到可以撼动根基的人……那个人。自然指得是太平。
隆基勾唇苦笑。笑中又带着些微的讥诮与不受控的自嘲。夜风簌簌。吹乱了他的发丝流苏与他猎猎舞动的衣袍。他身心皆凌。一时间无法安置这心绪、无法安置这个身子与这一颗心。
她说她來成全他的两不相愧。成全……呵。
上官婉儿如此。真的能够成全他的无愧于心。笑话。即便日后他回想起來。可以告诉自己是婉儿自愿赴死、是婉儿授意他为了江山社稷诛杀太平。但真相是什么。他早在心里下定的决心、做出的选择又是什么。他从來都知道。因为这个世界上即便一个人伪装的再好、再受到万民的拥戴与诚挚的敬仰。也依旧沒有谁可以欺骗得了自己的心。
他已经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又还怕什么心中有愧、怕什么父子情兄弟情还有爱情的破碎。
爱情……
隆基突然恍惚。他刚才想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那两个字眼。那两个……
却正这思绪纠葛、心贮冰火的时刻。骤听婉儿定了声息且叹且扬:“三郎啊。你已经往前走了九十九步。这最后的一步。万望你一定不要迈不出去……我替你的祖母。为你感到骄傲。”
忽起的扬扬夜风吞沒了她凛冽的嗓子。但字句清晰可辨、真挚可感。
那是极快极來不及做出举措的电光火石的一瞬。婉儿一头撞向隆基凛冽生光的刀锋。
似乎无边的血色冶冶的铺陈到天涯尽头。这巍巍宫阙浩浩殿堂、这朗朗星空沉沉宇宙。一切的一切就此全部都看不清了。涨满眼帘的唯有那猩红色浩如烟海的绝望。又在这死亡的肃杀与残酷的绝望中依稀氤氲、萌芽着新生的希望……
婉儿倒在了猎猎舞于风中的大旗之下。那柔曼的身姿在这动辄了乾坤倾覆了宇宙的肆夜里化作一道最美、最艳烈的惊鸿。那极致的璀璨与鲜艳的颜色映亮了娑婆世间所有的迷惘。一切的一切都饱浸在归乡的安详中。一步步的。追寻着冥冥中如潮梵音的召唤。踏上了最终解脱回家的路。明澈的双眸里看到了新生的影子。
隆基于那洒沓的温暖夜风里呆呆愣怔了良久。倏然间一股憋闷的血气涌上头顶的天灵骨。这血气点燃了他周身所有的血性。夜风猎猎里。他染了玄色的战袍生波又汩汩。不觉间双目噙泪。又因积蓄了太多情态、且竭力的按捺着不落下。而将这一双眼生生灼的血红血红。
胯下战马一声嘶鸣。他甫一激灵。勒紧马鞍。转目居高临下的一睥睨。红着眼睛。开喉扬嗓冲那列阵大军利利的一声:“杀上官婉儿以祭旗。”
这永夜里骤然而起的嘹亮的一开嗓。有若得胜之后擂起战鼓高喧那振奋的号角。登时。沉默经久的大军爆发出鼎沸的欢呼声。大唐的天幕至此有了新一轮的乾坤改换。
内心是何其的繁冗复杂。这一代才女。秀外慧中、才华横溢。可称量天下人的内宰相。就此殒命在李隆基兴兵的铁骑之下。以血以命祭奠了这最终丰饶的胜果。抱着自己起草的所谓诏书。凄凄惨惨的死于这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依稀窥探到呼之而來的曙光的影子。只是这一切。再也与她全无关系。
冥冥中呼唤归人的天鼓声已然奏响。弥留中的婉儿内心无比的祥宁澄澈。却始终尚有一点执念犹如枯草化为的荧火、以极倔强的姿态残存在哀哀的宿命长河间。经久未消散。无法消散……恍惚中听到一声百感交集的唤。那熟稔的声音撩拨着她渐渐迷离的神志。引得分明已经魂兮离体的她驻足回眸、万缕千丝割舍不下。
似是她心心念念的。旦的声音……
骤一下。这浩荡大军间一脉鼎盛的欢呼声戛然而止。众人的目光齐刷刷急聚在那一骑当先、飞驰而來的王者般的身形上。
相王李旦带着驻守玄武门的人马自一侧回廊暗色的剪影里冲锋过來。面色似铁、心燎如焚。无瑕管顾其它。甚至來不及将那胯下飞驰的骏马稳妥的勒制好。临着停定至此的大军队列。旦一个猛子翻身下來。跌跌撞撞的飞奔至前。抱起地上的婉儿。那撕心裂肺的唤:“婉儿。婉儿。。”
流窜着如龙光火、沾连着稀薄血腥的天风濡染了相王的心绪。在耳畔倏忽肆起、咆哮如狂。最终还是來迟一步的相王紧紧抱住怀心里渐趋冰冷、分明咫尺却眼见便永隔天涯的一世挚爱。沦陷了所有的理智、也湮沒了所有的情态。
隆基愣住。一时间整个身子都僵硬的冻在了马背上。忘记了翻身下马对父王行礼、忘记了稳定身后等待号令的一队大军。他沒有想到。父亲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怎么会在这里。
不过此时此刻的李旦已经沒有心思去管顾这疏狂不逊、城府颇深的儿子了。他所有的念力与急迫的心力全都凝聚在这只差一刻便已铸成大错的爱人身上。有力的臂弯抱着她奋力摇晃。看她美丽的明眸徐徐然染着一丝混沌重又睁开。撑着气力向他这边儿含笑看他最后一眼。
他抬袖。小心且呵护的为她将侧颊一道血污拂去。又颔首深深的在她左额殷红色的梅花妆上落了一吻。灼灼的。凝聚着全部心力与爱意的深情一吻。化为明灿的星火为她映亮即将杳杳而去的羽化之路。
他知道。自此他全部的爱与全部的恨。他整个生命以及这整个的灵魂。都已随她而去。这清寂萧索的娑婆世界上。所余下的。只是一副行尸走肉的空躯壳。仅此的。寥寥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