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五章 长子入见,成器婉劝父皇
出了朝堂之后。隆基压制着内里一段无名的火气。依旧同大哥谦然的相互道了别。这乘小轿回府的一路上。心情都颠簸的极是厉害。
不耐烦的掀起轿帘看那长安城车水马龙的热闹市井。昔日里使他心觉欢喜的百姓民生时今看在眼里只剩下燥乱的不耐烦。
一路入府。他遣退了侍立众人。把自己独自一人关在房里生闷气。这股无名火越是压制就越容易起的繁茂。周遭静谧后。倏然一下子便來势汹汹。
隆基落身坐下。原本想倒一盏凉茶压压这心头野草一般繁茂的火气。却一个不留意的失了神。握着小壶的手指竟生生的将壶身给捏了碎。
那细碎的瓷片儿便划伤了皮肉。殷色血迹倏然涌出來。目光一扫便觉触目惊心的很。
终于这心思却开始渐渐重又落的澄明了些。
他心里明白。父亲这么做是有意在打压自己。也不得不看清一个即便不愿承认、不忍承认、不敢承认的事实。。父亲是在间接的告诉自己。虽然他李隆基立了大功。也虽然这江山大位可以说是他将功劳让于父亲、故而才得來的最终胜利果实。但父亲还是皇帝。父亲毕竟是皇帝、才是那个说一不二有着绝对权利的真正执掌乾坤的人。所以。容不得他半点儿狂妄造次。
很可怕的。可怜的。可叹的……他觉的自己与父亲的心。越來越疏远了。
倏然间一缕冷风“哗啦”一下便把窗子吹开。沉闷的萧音牵回了隆基的思绪。双目重又凌厉。他踱步至窗前。抬手欲将轩窗重新闭紧的时候。倏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起了一场微凉的雨。
雨丝夹着凉风倏倏然的迂回进來。所到之处带起一阵料峭的冷。他肩膀打了个抖。整个人甫一下便目顿神痴。就那么呆呆木木的立在窗前。一任冷雨清风肆意的梳理自己零散不堪的思绪。也渐渐浇灭心头那一团蹿动不止的灼灼的火。
感受着自然造化的神奇抚慰。这缭乱火燥的心。就此渐渐变得沉淀、变得宁静了些……
。
李旦立在飞殿开阔的房檐之下。抬手伸向细密的雨帘里。去接那一捧泠泠的冷雨。却冷不丁的。被这明黄色的广袖刺的双目一痛。
他心念一定。惶然间收回了臂弯。转目不动声色的叹了口气。
这一席明黄的龙袍昭示着他至高无上的身份、还有那无以匹极地位。可这都是旁人眼里看到的景象。对他自身來说不过就是一道束缚身心与灵魂的无形的枷锁。
这个至高无上的位置。这九龙缠绕的巍峨皇权。当真是世上人间一件极好的东西。当真就有那么多人心甘情愿为之耗尽一生、倾尽一世。要么成为这条问鼎之路上一道道森寒的白骨骷髅、成为后人踩着一步步攀登巅峰的人骨阶梯。要么便在达成目标之后把自己捆绑在这熠熠生辉的龙椅之上、就此消磨耗尽一生一世的气血与情思。
从前的李旦。在不认识婉儿之前那段时候的李旦。或许也与这些人沒有什么不同。他也会因权利而狂热、也会因利益而驱驰、也会因所谓梦想而坚持而心潮澎湃;在有婉儿不经意走进他生命、并经久而持频频相对之后。这样的境况与心念皆又发生质的改变。这样的改变是潜移默化的。有些时候他会因这是她所愿意看到的、是她的目标而把这一切也都当作是自己的目标。更多时候却是顺其自然、情不由己的任由着隐隐宿命的驱驰;可时今。当他终于如她所愿、也一如宿命一早钦定好的那样登上这最终的权势巅峰、登上帝位。却不得不凄凄惶惶的使自己淋湿在风雨里。独自一人……
他爱的女人已经不在。带着对他的爱踽踽飘散在自然的天风里。一点点与他渐行渐远。有些时候他会认为她还在。就一如昔时武皇当权那若许年间一样。他们并不能常常见面。但他会知道她的消息。知道她好。知道她心心念念牵挂着一个他、正如他心心念念满心记挂着她一样。
在有风的时候、微雨的天气。他的内心便充斥着无边的喜悦。从前这喜悦來源于对自然造化的真切礼赞;而之后。这喜悦來自于与她的重逢相遇。
微雨清风作契交。他把每一缕风都当作她莞尔的微笑。把每一个雨天都当成与她的约会。他心里是何其安详。只觉的是她來看他了。一如经年前身困东都洛阳时她每一次足颏袅袅、声息徐徐的來看他一样……
“皇上。”身后的内侍下意识唤了李旦一声。
旦倏然回神。就此将那零零散散的心念敛了敛。旋即转身。却在欲要启口发问的时候。又止了住。因为他看到立在宦官身后的长子。李成器。
想不到儿子这个时候会过來看自己。旦心境微舒展。勾唇温和的笑笑。免去了儿子的礼仪之后。便与成器一并行回了内室大殿。
室内熏着正旺的银骨炭。并着香鼎中安神醒脑的苏合香。较之殿外这泠淙的冷雨。迥然两种不同的感觉。
父子二人退了旁人。面对面落坐下來品饮热茶。和睦的促膝之感便在周围油然而生。
为人父母。在面对着自己孩子的时候。无论是心境还是情思都会平添一抹不由己的别样温柔。天子与百姓在这一点上大抵是沒有什么区别的:“时今聆雨品茗。倒是别有着一番兴味。”旦含笑启口。温馨的家常感流转开來。他在这同时亦起了心思。猜度着长子入见自己。究竟是有着怎样的來意。
显见的。他才在朝堂上提出了立太子原有两个人选。这个时候成器便过來了。自然是为了太子之事。这一点无需多猜度。李旦不解的是。他想探知道儿子内心的真实想法。究竟他是明白了自己的心思、委婉的告知自己他的明白。还是隐隐的试探自己。亦或者是动了成为储君的心思故而來讨好自己……
成器颔首亦笑笑。神色与口吻一样的平和:“儿臣免不得要醋一醋了。因三弟是父皇放在身边儿亲自教导、栽培长大的。想必似眼下这般的聆雨品茗。经年來父皇都是和三弟一起的吧。”听來就是玩笑话一句。并沒什么深意。
李旦心念却一紧。
成器对父亲的心思。琢磨的也是清楚。可他今儿这一遭过來。当真沒有半点邀宠争风之意。即便他在父亲第一次登基、自己六、七岁时就按着长幼的常理而被立为了太子。但命运是不由人选择的。时事也最是不好说的。究竟这钦定好的一切会以怎样的走势一路终结。谁也不知道。
“父皇。”他沉了声色。一唤时眉峰微微的聚拢起來。“三郎这阵子。前前后后的一直都很辛苦……父皇就不要。让太多的人都不好过了吧。”声音越來越低。他也在心里斟酌着言词。语尽时颔首笑笑。又下意识的避开了李旦的目光。
李旦一震。
成器的意思他听明白了……
隆基的功绩。成器是肯定了。同时成器也明白了李旦他只为消磨隆基气焰、根本就沒打算真正复立长子的心思。所以成器是在委婉的请求他这个父亲。请求他结束这徒徒然沒什么意思的折磨。不要因他一时的起念便拉太多的人都跳进一个怪圈儿里;该给三郎的太子之位便尽早的定了。不要再把长子放在火上烤、也不要再令大臣们反复猜度圣心甚至动了异心。
这听來平淡。其实暗藏汹涌、石破天惊的一席话。无疑令李旦甫又醒神。面对儿子看似淡然、实则尖锐的诘问。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的举措、思量自己这样做究竟有沒有欠考虑。
而成器沒有再把这话題往深里延续。径自提着珐琅小壶为父亲倒了一盏热茶。
李旦接过來。抬目时见儿子面上笼了一层真挚的企求样的神色。这样的神色看的他心中很不是滋味儿。这一盏茶凑近唇边。细细品饮那茶汤时便品出了清香与苦涩。
他自己沉浮宦海不得解脱。他身后的子女们、那一个个追随者们亦是跟着沉浮宦海不得解脱。碍于时势的大风气。他们都有着各自尤其深刻的别样经历。经年來沒着沒落的辗转生涯已经消泯了大家的心念、使得那份最初的追求也都在潜移默化间渐渐的发生了本质的改变。
谁都很累。都沒有了锋芒凛然、好胜争强的那一份心力。成器委实持不起那样的心力。而隆基……神龙政.变的参与令他初尝胜利的果实、食髓知味便不能再轻易罢手。而由他躬身策划与推动的相当成功的唐隆政.变却消磨掉了他所有的精力、还有心力。这时的隆基亦是身心疲惫。再也分不出多余的精力做那争权夺势的搏击。在面对父亲突忽的举措时。他只是自己无处发泄、大生闷气。
谁也不好过。谁也不开心……做父亲的。就不要继续给儿女们施加这样无形的压力;而为君者。也不要再给朝臣们出这如许的难題了吧。
窗外雨势渐大。细密的穿林打叶声清晰的辗转耳畔、引人不自觉便幽思阵阵。
心念一沉。旦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莫名的滋味交叠百种积蓄在心底深处。氤氲着。缓缓儿便融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