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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八章 有情皆孽,无人不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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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观李旦这一生,他一直都辗转在权势的漩涡与变化莫测、艰险非常的时局里,一生都在与不同的强者打交道。或许是性情天生、或许是时局如斯,又或许都有。这一切的一切凝炼、造就了他的稳沉持重、胸贮经纬。

他两度登基,三让天下。一让母亲武皇,二让兄长中宗,三让儿子玄宗……

这是时也,也是命也!天机造化、变化万千,其间自有着的因果与定数,远非凡人可以轻易企及一二!

其实自上官婉儿离开之后,李旦就已变得愈发沉寂。

其实他心里是不怪隆基的,因为他知道,在政治与权利那腥风血雨的路途之上,从来都是人鸿蒙本来的天性与兽性在做斗争。对这锦绣江山,他已没了一丁点儿兴趣。后来在隆基与太平相互之间龙争虎斗不可开交之时,他便顺水推舟三让天下,终于把这包袱推到了儿子身上。时今儿子又一场宫禁的兴兵而从他手中收回了实权,他便可谓是真正的万般皆放、归隐而去。

从此以后,他解脱了……

百福殿里,他开始有了经日经日的闲暇,用这整个余生的时光来回忆、来记取他的女人。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大明宫深深的殿堂与重重的楼阁里,早年前她们便已有了初次堪堪的一眼之缘。之后这一世的浮沉辗转、半生的纠葛意难平,是否从这个时候便已奠定?

算来委实说不清、想不明白他们是从什么时候起爱上了彼此的。于婉儿,或许,会不会就是那早年尚为奴婢之身时,那一面之缘之后便发乎在心的记忆?而于李旦,应该是那一段被母亲软禁之后,婉儿因时常向他传达母亲旨意、代替母亲来看他而多有走动,故而这段感情因常见而起了萌芽,后又在谁都不经意间渐渐开花。

其实到现在李旦都不知道,那时候婉儿每一次的前来,究竟真的是奉了母亲的旨意,还是那原本就是她为见他一面而编造出的借口?

聪明机谨如她,早期时应该是只因武皇;不过又性情如她和他,也难保不是婉儿心之所至便择了由头。但可以肯定的是,日后那频繁的见面,那一次次的帮扶,一定是发于婉儿自身意愿的!所以,应该是二者都有。

不过转念,执着这些也委实没了意思,横竖这就是一段冥冥中天降的缘法,他与她本就合该有着一段如此纠葛的劫缘尚未了清,故而下凡历练、姻缘聚首,走过这一段何其难走、又因有彼此常伴身边而何其珍贵何其幸福的人生路!

她是一味毒,霸道的断绝了他这一辈子所有的退路,他只能处在那一个小小的角落,被她逼的进不得也退不得。抵抗无从,遁逃无从,也不愿抵抗不愿遁逃,他心甘情愿沦陷于这一道她编织而成的网,饮鸩止渴、任其宰割。纵然在这场春网靡靡中身死魂散,亦无悔无恨、无怨无尤!

如果这一辈子注定凄艳,他十分荣幸的愿意付诸全部的心力、并着全部的魂魄,辅以七情六欲的引、搭配心甘情愿的料,以一段华年为祭、以一生流光为葬,酝酿这一盏无悔的酒,断掉额间发、刺滴心头血,独醉独死在这百千味道中,于彼冥冥共沉沦!身死魂散,甘之如饴!

来年的腐草会化成萤,涅磐般成就了智觉圆满的点亮这千灯万盏的娑婆世界。只是萤虫亦有生命的时限,深冬来临时依旧会再度葬残骸于枯草。但是执着的念力还在闪烁,灵魂不熄、轮回不停,等待来年春动风暖,便会再次腐朽重生。

一次一次,一生一生,一世一世,腐草化萤生死相拥,永无休止!

纵然是深陷妄念、秉持执意、粉身碎骨、万劫不复,其灵识未泯,便是囹圄大陷永无解脱,又安能说其不是一种至为可贵的凝炼之后的大真挚?

被安置在百福殿里的太上皇,似乎一夜之间老去许多。朗朗的面色徐徐素白,绾发时只觉浑欲不胜簪。

夜半之时,忽而扬起一场微雨,这一座盛世依旧繁华,百姓们赞其为天降而下的福泽甘露,迎接与顶礼他们真正大权在握、君临天下的年轻且俊朗的新皇。

这座沧伟而雄奇的大明宫浸染在渐下渐大的雨雾里,条条宫道被打湿了,整座帝宫似乎正在接受一场无比庄严的洗礼,待得明朝晨曦翩然而至时,那一切血腥与罪孽的味道便会被彻底洗刷干净,再也不复存在。

一朝一朝,一代一代,天道循环,一直如是……

太上皇独卧高阁,默默然在偏殿听雨。情念百转、浮华过千,倏然间只觉这世界是何其的清索,这自身是何其的寂寞……他的晚景如此荒唐,又如此潦草,冷冷清清、凄不胜凄。

他不禁想,若这个时候有她在身边,她还在身边,又会怎么样?

他面色僵硬,已经做不得了任何表情……

现实直白且残酷,从来容不得假设。她已经离开了他,永远的。但他还是可以再看见她的,在梦中。

不,不止这些,远不止这些,事实上她从来不曾离开过他,且看这每一缕过面的清风、每一丝飘转的微雨,不都是她靥辅承权的莞尔低首、辗转顾盼、与靡靡轻喃?

爱情不会因死亡而结束,因为这茫茫天道与浩浩无极里,有的只是来和去,却从来就没有生和死!

她是一道光、一簇火,最美最绚,至为璀璨,注定要点亮他毕生所有的黑暗,就此成为他整个世界唯一的亮色。所以在这同时,也注定会因她的离开而带走了他的世界所有的光明,使之一切顿失去全部的颜色。

而他却是横亘在她心口拂之不去、驱之无从的一道伤,经久作弄、时时撩拨,看似无碍却偏生直击命门!引她动摇,引她辗转,引她终是选择了对旧恩的背叛而同他坚定的站在了一起,同时不得不背负一世内外沉淀的压力与弥深的负罪……可是,她从来没有后悔过自己的选择。

有情皆孽,无人不冤。在这万丈软红、娑婆世界,深陷万丈苦海束缚万千,不得自由、不得遁逃、不得欺瞒、不得真正的有所消亡……唯有解脱,方是极乐。

却往往有些时候,解脱都是无从!这等的大机缘委实是难觅得,那是需要修行多久方能铸成、方能有幸寻到?

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馀;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欲奏江南曲,贪封蓟北书;书中无别意,惟怅久离居。

“情”之一字为娑婆世界之所以称“有情世间”而所特有的一种本质,一旦沾染了,便是心甘情愿自苦自痛亦自乐。

修行如此,机缘如此,理当倍感珍惜与荣幸。而不该有悔恨,也终无怨尤……

唤出眼,何用苦深藏;缩却鼻,何畏不闻香?

幽幽生死别经年,百年大计、一世社稷,不过是弹指一瞬间,天下兴亡尽过手……

溅血点作桃花扇,比着枝头分外鲜。那一个朝代一段时期,一位位踽踽独行、洒沓远去的故人,已永远长活于专属于那段时期的梦寐里,不曾远去,每每梦回便可看到、便可感知、便可溶入、便可触及;而,时光不歇、人世流转,新的一朝与新的人和物,正在不动声色的稳步上前,谱写与织就出专属于其全新的、特有的一段离合聚散与圆缺阴晴!

……

李旦与隆基这对父子,这一世父子半世债!算来委实是纠结。

他们是爱着彼此的,这父子之爱至浓也极深沉。

可是,李旦对婉儿、对隆基的爱,是一样的重量。

如果他爱婉儿更多一些,当时就会随婉儿去了,但是他没有,因为放心不下责任、也放心不下鲁莽青涩锋芒稚嫩的儿子。

如果他爱儿子更多一些,那么最终会与儿子回归如常,但是他也没有,最后的父子交心间原谅是原谅了,甚至他都不觉的儿子哪里有错,他只认为这不过是一世天命、一场造化。可是即便如此,心中的隔阂、那些印记烙下了便是烙下了,便始终也都不会消散,父子关系也永远都不会再回归如常。

所以,足见他心里对婉儿、对隆基的爱是一样重的。最爱的人杀了最爱的人,他做不到随着那个最爱的人去死,因为放心不下另一个最爱的人;也做不到与令一个最爱的人回归到最初,因为永远不会忘记这个人杀了自己的另一个最爱。

所以,李旦恨不得、爱不得、走不得也接纳不得,报之以任何的情态都不得!早在那一瞬间就无喜无悲、无情无态了!对两方都是一样的持平,对谁都无法多出一厘的倾向。结果便只能有一个:当最爱的人杀了最爱的人,李旦疯了!

虽然没什么是不可以原谅的,虽然没什么是不可以包容的,但发生的事情就是发生了,那伤口会横亘在心口一辈子,缝缝补补、纵横遍布,以整个余生来稀释、却又那样不敢去触碰……

一个人或许可以主宰天下、可以果断决绝的整饬这整个世界,却无法、也狠不过虚空中看不到、却真实存乎着的因果!可以做出面儿上的规整严肃、自欺欺人,却永远欺骗不了最真实的本心!

如果说当初婉儿的死,隆基是让李旦第一次为之失望。那么这一次隆基发动杀伐太平的政.变、并逼他这个父亲交出大权,则是蚕食了他心底里仅剩的温暖,让他彻底无望……

太上皇李旦被安置在百福宫,自这之后,他竟日不再说话,只是对着上官婉儿临死前掉落的那方淡紫色丝帕时笑时哭,俨然把那丝帕当成了碗儿。

就此这般拖着颓颓然的空躯壳,维系了不长不短的五年光景。一直到五年之后撒手尘寰、驾崩而去,都没有再跟任何人说过一句话……

是时,玄宗李隆基哀不能自持,将父亲葬于桥陵,庙号“睿宗”,谥号“玄真大圣大兴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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