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走出亲王府,我在街市中游荡了好一阵,掐着他们下棋用膳所需的时辰,待到天色大沉,才飞回了地府。
可惜我还是算早了一些,好死不死的又撞见那孽缘刚踏出阎王殿,冥苍也跟着一道在身边亲自送迎。
我步子一滞,再若无其事的走上前,颔首笑道:“枕白上神走好啊。”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他一路瞧着我,眸色淡漠又深沉,直到擦肩越过我,却没跟我再多闲话几句,譬如问我这大夜里怎又回来了不回妖殿之类的胆颤话,他只是轻应了一声便潇洒走了。
仙气飘远,我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说道:“你们这棋局怎久的跟打仗似的?”
冥苍折腾了一天,估摸是一把老骨头都快散架,一手撑着腰,皱眉道:“谁叫我棋臭呢?”
我啧啧咂舌,“怪不得。”
他不解道:“怪不得什么?”
“字字诛心。”
如同他能一举将冥苍这棋场老将腰打折的精湛棋艺,环环相扣不留情面。
冥苍不由失笑,问道:“可去给妖尊通报了?”
我们一道又往殿中走,坐到方才的玉凳,台面的棋盘棋子都已被下人收走,唯留了壶茶水,我动手斟了杯茶水,说道:“说了,不过我实在想不明白,连天帝都还不知道,他枕白怎就有了眉目?”
他顺手就抢走我的茶盏,仰头喝尽了,才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他们之间虽没有男女情分,可少时关系一直都不错。”
“天帝膝下两儿一女,但安宁公主和大殿下二殿下年纪相差甚远,且他们早年就已婚配成家立业,之间关系便就没那么亲近,而枕白上神看起来不好相处,拒人于千里之外,实则不然。那会儿安宁公主年纪尚小,身边没几个亲近的朋友,又被天帝天后管束在身边,时而觉着无趣,听说是有一次枕白上神撞见她在某条花园小径里哭闹,闹着想下九重天,他便亲自带她天上地下的到处游玩。”
“经这一番,两人便也熟络,日子一长,天帝天后觉着他们甚是般配,也就顺势定下了婚约,说是枕白上神也委婉回绝过,但抵不住天帝威压,我记着这婚约应该说是在安宁飞升上神之后…便着手履行婚约成婚。”
“咳咳咳…”我无辜被茶水呛了一呛,一连咳嗽了好几声。
安宁公主如今下凡渡过人间一生八苦磨难之后,便是飞升上神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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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与枕白上神一别之后,我日日都没睡好觉。
遂想到了人间的一句俗话,皇帝不急太监急。
离重这厮不动如山继续在人间亲王府中给一亲王凡人做牛马当谋士,在其千金小姐安宁的身边献殷勤送温暖,日子过得那是顺风顺水,无忧无虑。
财宝佳人权力,要什么有什么。
而我呢?日夜都在担心着若是被天帝发现这两人在他眼皮子底下暗度陈仓会气到如何地步?怕是会当即派天兵天将杀到绝情殿中把我先给剁成肉泥,踏平了绝情殿再说。
因此为了避免这样的祸事发生,我将族中成天插科打诨的妖兵全抓起来操练了两日,这才安心去了地府吃着桂花糕佐酒解闷。
冥苍的八卦自然也没落下,“听说最近四凶兽破封出世,逃进了人间。”
“噢…”
怪不得那日人间的混沌之气那般强盛,且还撞上了枕白,大抵也是被那气息引去的。
我刚一杯酒下肚,胸中郁闷气方才疏解了片刻,冥苍犹疑着开口道:“我还听闻…这两日枕白上神要下凡。”
我顿时皱了眉头,仍强自以为自个耳朵出了些毛病,“什么?”
“说是两人将要成婚,正好趁着安宁公主下凡的好机会在人间好生再培养培养感情,最后也好带她一起回九重天,且凶兽出世,枕白上神也正巧可去人间一探究竟。”
“还…真真是两全其美的好买卖。”
如此看来,天帝仍不知情离重的那些“龌龊”行径,但枕白下了凡便也是意味着,我卯着劲操练家里的妖兵实属是明智之举。
总之待他亲自确认此事之后,指不定哪日他就会禀报天帝。
可不论今后怎么着,死到临头须是还得要挣扎一番。
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实在不行再动手,上天入地三百回合,誓要与他你死我活。
九重天司战的四战神个个都不好惹,先干掉一个算一个。
思及此,我敛神问道:“哪日下凡?”
他无故冲我眨巴几下眼,默了一阵,颇艰难的开口答道:“…今日。”
我登时就站了起来,无奈脚下年久失修的屋檐委实娇弱的可怜,抵不住我这猝不及防的一击,砖瓦破碎,身子还止不住的往下滑去。
眨眼便滑出屋檐,我飞身安稳落地,欲扭头说叨他几句……
发现殿门大开,来人已行至跟前。
我后退一步,连忙颔首垂目,“见见过枕白上神。”
虽说背地里说人的举措,委实是要不得,但不得不说,我与这厮不可明说的一段孽缘。
每每都能撞个当头,且在我最为窘迫之时。
他唇边勾起一抹浅笑,回道:“青姬姑娘好。”
我心肝又是一颤,但还得强装着淡定,壮起胆子,装傻问道:“敢问…上神这是要作甚呢?”
话音未落,冥苍也已从屋檐飞身赶到我们身侧。
他负手,瞧着一脸谄媚笑面的冥苍,坦然说道:“我这儿便要走了,顺道来与阎王爷道个别。”
冥苍拱手作揖道:“上神有心了,还劳烦你特意走一趟,本该是我亲自同你去道别才对。”
他轻摇头,“最近地府事务繁忙,这都是我应该的。”
目光扫过我们两人,顿了一顿,说道:“我先告辞了。”
他刚一转身,我鬼使神差的伸手一把抓住他手腕,他回头与我对眼,我才惊醒似的收回手,淡定道:“我近日闲来无事,也正琢磨着去人间游玩一阵,不知可否有这个荣幸与上神同路?”
冥苍不禁瞪大了些眼,可当着上神的面却也不好表露。
“好。”
他应的十分爽快,面色从容自如,一度让我恍惚觉着自己莫不是上了他的套?
随他一同走出阎王殿后,我胸中便有些擂鼓,得亏冥苍好心说要将我们送出地府,我无故生起的心悸才有得发泄。
我凑近他嘀咕,“我怎觉着像是自个被拐了似的?”
他瞟我一眼,撑着面皮上的笑意,悄声答道:“我也觉着你这是羊入虎口自己找死。”
我叹道:“罢了,终有一死。”
不是他死就是我死。
沿路上冥苍为了安慰我的惆怅,同我讲了上回没说完的关子。说是那酿酒娘险些将他骗上床榻,那时他被诱进了闺房,顿觉着自个四面楚歌,果真下一秒就见酿酒娘红了眼如饿狼扑食般把他按倒在地上,脑瓜子着地险些就摔晕了过去,所幸他身子骨还算硬朗,硬是从狼口里环生,一路飞奔逃出了狼窝子。
何种的可怖,何般的狼狈,他说的是一个绘声绘色,唾沫也横飞到我的脸上,总算是把我的郁气转移到了他身上。
打闹说笑不久,就到了地府与人间的交界。
三两个阴差押送着今日的生魂,趁着他们与我们三人行礼的缝隙,我与冥苍依依惜别片刻,便随枕白去了人间,半路他忽摸出一卷轴,打开,我本一心琢磨着今后该如何筹谋,瞧他看的专注,我好奇的偷瞄过去。
…娘喂。
我充楞,“这是何人的命簿啊?”
他转头与我四目相对一瞬即分,淡淡答:“安宁公主。”
我唇角微勾,继续充楞装傻,“这是要作甚呢?”
他语调上扬,意味深长十足,“青姬姑娘不知吗?”
我嘴角抖了抖,还是强撑着面皮上和蔼同春风的笑靥。
“我不过是一小妖,自然是不知九重天上的事。”
估摸着是瞧我模样真诚,信了我的假话,迟疑了半晌,答道:“此事事关重大,不便同青姬姑娘讲。”
不就是两人有一纸婚约的家常事,怎还重大了?
碍于我不能当面拆穿,只好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同他附和,“无妨,是青姬唐突了。”
天上的司命星君日赶夜赶为他写出一个文武双全状元郎的光明运道。
自幼父母双亡,家境贫寒,但被一武将世家的发现其骨骼清奇,是个练武的奇才,便将他收留。
待弱冠之年后,枕白进京赶考,一举考获了文武状元,名震了整个京都。
现今他便是要去参加科举,而我只得在考场外等待。见他从容的走进考场,我顿了顿,转身走入市集。
我给离重传了消息,临走前顺带问了科举结束的时辰。离开府邸,安心去市集里游逛了好一阵,东挑西拣着糕点零嘴,最后驻足在一个我从未逗留过的首饰小摊前。
银饰的铃铛手镯。
上面挂着两个小铃铛,朴素无华,在一众华丽的首饰前毫不起眼。
因要在人间待上一阵,离重给了我许多银两,我十分坦然的说道:“这个手镯,我要两个。”
老板喜笑颜开的夸赞我眼光独到,手镯是上好的银料,模样虽素净了些,但却十分搭称我高洁清雅的气度。
说到这儿,我低下眼皮瞥了眼手中一大堆不文雅的吃食。再则我还掩了半截的白纱,见不清面目。
接过首饰,我不由笑道:“老板明鉴。”
这睁眼说瞎话的境界,委实与我不相上下。
说罢一边吃着瓜果,步子悠闲回到礼部门外,大门紧闭,四周唯有风吹草木的沙沙声隐约作响。
我这才安心的回了地府。
人间的科举规矩繁复,离重说估摸得连考四日之时,我差点欢喜到直想跳上屋檐,与他对酒当歌喝大酒豪饮三百回。
无奈我深知离重抽不开身,便才将念头打消。
于是只得转回阎王府拉上分别不久的冥苍,再续之前未尽兴的酒缘。
他那时正在城中巡查,半途被我拉回了阎王府。将地窑子里的好酒亲自挑了几壶,直到双手腾不开空,才满意的飞上屋檐席地而坐。
我个个挑的是上好的梅花酿,冥苍见得肉痛,蹙眉道:“你今日是要作什么怪?你眼下不该是跟枕白上神一道在人间吗?”
我斟满酒杯,笑道:“他去考科举了。”
他口中颇不满的嘀咕着,“…你怎的不去做书童呢?”
我哼哼着不着调的小曲,饮尽一杯酒,才道:“若是有这个机会,倒也不是不行…可惜啊天不遂你愿。”
所幸科举规矩严厉,容不得外人入内,不然真要我这不思进取的老妖婆伴在神仙侧,作个四天三夜的研墨书童可还了得?
他叹气,随遇而安的端起酒杯,同喝一杯,说道:“你之后打算怎么办?”
“不怎么办,走一步看一步罢。”
他瞪我,“你说得倒轻巧,人间如何小,何况他们都还在京都,怎可能不遇上?”
我漫不经心的笑道:“我把枕白栓起来。”
“……”
冥苍面色难看,一连灌了好几杯。待酒咽下肚,似壮着胆子说:“我看你是老糊涂了。”
我摇晃着酒杯,酒面汹涌波涛,上面倒映的容貌曲折破碎。微挑起眉,笑道:“你且看着就行。”
“总之你若是想跟枕白上神来硬的铁定是行不通。”
我哭笑不得,“我看你才是老糊涂了,我岂敢跟九重天的司战神来硬的?”
“…那你是打算如何?”
“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