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会?
陆承远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笑问道:“何时走的?”
完美的桃花眼中却不见一丝一毫笑意,宛如深渊般幽暗昏沉。
他的下属不敢抬头看他,甚至在听见他的声音后便立刻跪下,道:
“属下不知。”
这四个字,可以听出对方已经在尽力压制恐惧与慌乱,但出口后还是带着明显的颤抖。
陆承远不喜欢自己的下属慌慌张张的模样。
然而此时此刻他却像是未曾注意到这些明显的慌张。
陆承远眉目低垂,盯着自己方才刻意松开的掌心。
那位姑娘武功很高,即便很是无奈,陆承远也不得不承认,今日的安排是出于对她无计可施下顺水推舟之举。
只是此事毕,他除了一个已经知道的、对方武艺高强的信息,关于她与陆家的江湖人士有何关系,却一点儿未曾试探出来。
如今人还跑了。
以这位姑娘的武艺,被人掳走的概率微乎其微。
便只有可能是她自行离去。
陆家遭袭,手无缚鸡之力的永安侯小姐不知所踪。
这看起来是一个非常合理的由头。
她今日从永安侯府回来,就可以看出明显生了退意。
趁此机会抽身离开也是顺理成章之事。
陆承远收掌为拳,抵在额间,沉寂下来的眸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片刻后他收整心绪收手,抬眼时正好同一双黑豆豆般的小眼睛对上。
置于案上的鸟笼中,那只小麻雀正偏头看向自己。
陆承远轻喃道:“心笼终究还是虚无缥缈,不及实实在在的笼子牢固。”
听不懂人话的麻雀只在笼中欢快跳跃几下,丝毫不能理解他人的感受。
“罢,不过是蝴蝶飞走而已。”陆承远移开视线。
就在这时,一只身似蝎爪似蛛的怪虫子扯着陆承远的衣摆爬了上来。
陆承远伸手将这只小家伙接住,敛眉凝视着这只小虫子,指尖轻点在它微微颤动的触须上。
一点儿黑色的粉末落在他的指腹。
陆承远的神色渐渐冷峻。
他翻手将虫子收回,缓缓起身。
惴惴不安的下属感受到陆承远从自己身旁走过。
他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在此地来回踱步。
房间里一时陷入寂静而又不安的氛围中。
也许只过去寥寥数息,于其他人而言这段时间却无比漫长。
直到陆承远终于停下,在场所有人心中都提起一块巨石,吊在他们的喉咙口,令人不住屏息。
只听陆承远平静道:“都下去吧。”
这块石头才终于落了地。
陆承远的下属都很清楚什么事该问、什么事不该问。
他们鱼贯而出后,陆承远独自一人沉思片刻,自一处暗格中取出一只半个巴掌大的小瓷瓶。
这种黑色的粉末陆承远太过熟悉。
在他暗无天日的年少时期,到处充斥着这样的东西。
那是玄蛊死后的残渣。
也是炼蛊人必需的毒蛊之一。
这种南疆祭司密不外传的蛊种,早已被陆承远封存于毒窟。
陆承远绝无认错的可能,最后一只玄蛊理应在当年,他杀死老祭司、谋夺这个位置的时候便已经湮灭。
心念百转千回,而陆承远面上依旧沉着。
这件事,他的下属处理不得,他也不会将此事交给他们。
不论如何,他都要亲自走一趟。
看看是有人故弄玄虚、还是故人死而复生。
王都城墙四丈余高。
苏澄跃站在城墙脚下,仰望着顶端的城垛。
这个高度便是轻功超绝,也难在毫无借力的情况下翻越过去。
苏澄跃环顾四周,确认无人后从腰带中抽出一根极细、极韧的绳子,绳子末端拴着一根形似钢钉的固定装置。
她将内力注入其中,继而手腕发力,看上去只是轻轻一甩,这根细绳便牢牢打入城垛青砖内。
苏澄跃抽出一方丝帕包裹在手上,这细绳甚至可用作杀人利器,苏澄跃可不会在此托大。
她拽着绳子一端,气息微沉,而后骤然发力,转眼便登到城墙之上。
苏澄跃并没有着急去追踪那人,而是转身俯视着这座宏伟的都城。
她只觉得心中无比畅快。
——四方小院永远不会是她的归宿。
苏澄跃面向城外,纵身一跃,脚尖在城墙上轻点卸力,须臾便安稳落在地面上。
她循着飞澄留下的痕迹继续追踪过去。
蒙面人行到密林深处,忽闻身后风声乍起。
他刚刚转身,一只枯瘦干瘪、犹如树枝一般的手已然扣在他的脖子上。
与这只手表面截然不同的,是它骤然缩紧时爆发出的力度。
“大、大人!”蒙面人急忙出声。
不等他开口,只听“咔”一声,这人的身躯僵直一瞬,接着像是一滩烂泥般瘫软在地。
“蠢货。”沙哑而粗砺的声音响起。
这只手收回进宽大的斗篷。
这身斗篷十分厚实,看着像寒冬腊月里的款式,然而如今却是七月流火的夜晚,虽算不上酷热,穿这样一身也太过夸张了。
然而他却像是因为方才将手伸出去而被冻到一样,身体微微一颤,并发出了一声轻嘶。
这人面上裹着严严实实的帏巾,只露出一双因年岁而耷拉的狭长双目。
蒙面人没了生息,而他携带的那些玄色怪虫子们自暗处爬出,蜂拥而上,大快朵颐起来。
口器撕裂皮肉的声音混杂于风声中,血腥味弥散开来。
穿着斗篷的人微微眯眼,似乎眼前情景于他而言是件令人享受的事情。
他从嗓子中挤出星点笑声,在这森森夜幕中叫人不寒而栗。
饱餐一顿的玄蛊陆续爬到他们真正的主人身上。
他微微偏头,像是听见了什么动静,喉咙里又发出一声怪笑。
“孩子们,去吧。”他柔声说道,宛如一个和善的长辈。
倘若他的面前没有摆着一副新鲜的骨架。
跟着飞澄进到树林子里的苏澄跃脚步一顿。
她五感敏锐,已经嗅到了风送来的腥味。
而飞澄似乎也感受到什么,不敢再进。
苏澄跃便将它收回盒子中,自己保持着警惕,缓缓向气味浓重的地方靠近。
月光穿过树缝,落在惨白的人骨上。
苏澄跃远远看见这一幕,皱了皱眉。
不需要凑近,苏澄跃便能从这具白骨上残存的衣物,判断他便是在陆家偷袭自己的人。
但苏澄跃并不清楚他为什么会死在这里。
犹豫片刻,苏澄跃还是决定上前查看。
朦胧月光下,那白骨上十分细密的啃咬痕迹清晰可见。
苏澄跃想起对方朝自己放出的那只虫子。
她也学过几招蛊术,自然十分清楚,巫蛊之术要学那些足以杀人的招式极为凶险,倘若棋差一招,很有可能会遭受反噬、尸骨无存。
苏澄跃虽然不清楚那种黑色的虫子是什么,但看上去就凶神恶煞的,肯定不是像她的飞澄那样胆小乖顺的主儿。
只是这样她便白跑一趟了。
苏澄跃有些泄气,她起身又扫了眼周围,没看到有什么异样。
她又不怎么想掀开这层衣物进行翻找,这身黑色的衣服显然已经浸满了血液,更何况那些黑虫子说不定还有隐藏其间的,到时候一个没看清被咬到可就不好了。
正此时,风向微变,苏澄跃在这浓重的血腥味外,嗅到了另一种气息。
她不动声色,做出转身欲走的架势。
下一秒,一掌向对方面门袭去。
自幼与蛊虫共生,陆承远自然有他的办法,通过那点残骸找到玄蛊的携带者。
只是等他到到这里时,这人已经成了一具白骨。
他可以断定这个人并不是玄蛊真正的主人。
这种会被蛊虫所噬的人,显然养不出那样“身死成灰”的极品玄蛊。
就在陆承远准备离去时,他听到了又一人靠近的动静。
于是他隐蔽身形,想等待片刻,看看能不能获知更多的讯息。
来者却是一个有几分眼熟的女子。
他看着对方面带嫌弃又不情不愿的凑近查看,神态、动作都让他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陆承远微微分神,细想这种熟悉从何而来时,突然感受到一股掌风向他击来。
陆承远当即抬手格挡。
中原侠士练武,各个都是拿自己身体部位当武器来练的,他从未修习过锻体的功法,自然不可能用肉身去抵抗。
“当——”
对方收掌后撤几步。
“玄木笛子?”苏澄跃看向方才挡下她这一击的武器,微微挑眉。
她又上下打量着这个身着黑衣、面覆鬼面的男子,笑道:“南疆玩虫子的?”
陆承远有些摸不清对方的底细,不曾多言,只收回玄隐,背手而立。
苏澄跃思索片刻,试探道:“是你令他放虫子偷袭我的?”
她说着还指了指地上那具白骨。
这鬼面苏澄跃曾在南疆见过,纹样是他们南疆人信奉的蛊王巫神。
而面前这人又拿着产自南疆的玄木制成的笛子。
所以苏澄跃理所当然将这二者联系在一起。
只是这句话落到陆承远耳中,他显然捕捉到了这句话背后的含义。
他是追着玄蛊的踪迹而来,这人显然是从陆家离开的。
这名女子所提到的“偷袭”之事,只能是在陆家发生的。
那么面前之人是谁,此时昭然若揭。
陆承远眸光微滞,他将视线落在苏澄跃的面孔上,细细端详起来。
苏澄跃的真容与她易容的顾嫣可谓是截然不同。
她的五官是张扬明艳模样,只是周身带着一种大气蓬勃的魄力,而冲淡了那种相貌上的轻佻,使苏澄跃艳丽的长相更具有锐利的攻击性。
可她的眼角又微微向下,盯着人看时莫名有一种干净、无辜的感觉。
月光洒在她的身上,像是拢了一层雪白的光晕。
苏澄跃也不知道对方什么毛病,自己这个苦主正在质问着呢,不管是不是他干的,突然跟傻了似的一个劲儿盯着自己看,这算什么反应?
她眉间蹙起,神情中带上些许不耐。
一贯擅长动手不动口的苏澄跃,正在盘算着如何擒住对方、撬开对方的嘴时,周围忽然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
黑色的虫子自隐秘的角落中爬出,并纷纷向苏澄跃扑了过来。
苏澄跃神色一冷,看向与自己咫尺之遥、但被这些虫子完全忽视的神秘人。
此情此景叫苏澄跃怎能不做多想?
她预备擒贼先擒王,径直向那神秘人冲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