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通姓名
陆承远不知道这位姑娘在水中泡了多久,丹田这样重要的位置居然也是冰凉,连一向体温较低的自己抚上时,都能为其带来几分温度。
而始作俑者却恍若未闻,乐滋滋在水里畅游着。
陆承远将苏澄跃“抓”回来后,看向对方的右手。
那里被纯白的里衣布料层层包裹。
他径直伸手将苏澄跃这道十分脆弱的“防护”剥离。
苏澄跃缩了下手,反抗也不怎么激烈——她知道对方这是在为自己检查伤口,便任由他动手。
只解开两层后,便能看见雪白的布料上晕染开刺目的鲜红。
陆承远这眉头从出了洞穴后就没放下来过,此时又加深几分。
不过他手上行云流水的动作继续着。
片刻后,浸满水的布条落地。
陆承远看着被泡得发白的皮肤,以及不断渗出鲜血的伤口,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偏偏某个“瞎子”因为看不见,发现不了周围冷凝的气氛,还在那里自顾自说着自己方才的发现:
“这里的水并不深,而且是缓缓流动的,我们可以根据水的流向寻找出路。”
然而她的叙述对象显然并不想在“找出路”这件事上过多纠结。
苏澄跃正在构思着他们该如何脱困的计划,忽然感到有一只手臂扣住自己的肩胛,又一只手臂绕过自己的腿弯。
下一秒,一股向上的力量将她托起,她登时腾空。
“啊——欸!”
右手被人牢牢固定住,苏澄跃只能左手胡乱挥舞着,好半天才抓到一折湿润的衣料,稳定住自己的身形。
“不是,我能走路!”苏澄跃大声嚷嚷着。
双脚离地、下盘不稳,这给苏澄跃带来极大的危机感。
但干出这件事的人是个“哑巴”,她的再多抗议都像是在对着石头说话,一点儿回应都没有。
好似这个哑巴此时突然聋了一样。
苏澄跃也怕自己使劲挣扎令伤口崩裂,虽然这个姿势她很不习惯,但也只好这样忍下来了。
好在这段路并不漫长,她很快便被放了下来。
甫一坐下,暖烘烘的温度立刻就贴到她的身上。
苏澄跃这颗止不住的好奇心,正要驱使她扭头去看给她带来温暖的火堆,一道阴影先一步覆盖上来。
——没想到陆承远恼怒之余,还有闲心将这帛条顺手拾回来。
苏澄跃什么都没看见,再度被帛条“栓”住。
贴近了火堆,苏澄跃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身上有多凉。
她又悄悄往火堆边凑了一下,但看不见东西,她怕自己直接跌进火堆中,也不敢妄动。
另一边的陆承远却在将苏澄跃的箱子腾空出来。
他大概是真的气极了,难得在不曾知会苏澄跃的情况下,便擅动她的东西。
不过即便如此,陆承远也不曾将箱子里的东西一股脑倒出。
他将箱中的瓶瓶罐罐取出,分门别类放在角落里,几乎没发出什么磕碰的声音。
而后陆承远用这个箱子去外边取了水,搭上石块将箱子置于火堆上煮水。
苏澄跃这个小木箱的材质陆承远太过熟悉了。
正是与玄隐同出一辙的玄木。
也难怪苏澄跃当时能认出玄隐是玄木笛子。
这种独产于南国的木头水火不侵,苏澄跃的箱子又经历了特殊防护处理,拿来当“锅”再合适不过。
不过陆承远架起这口锅,却不是为了做饭。
他将苏澄跃方才包裹伤口的布条放入锅中煮沸,一刻钟后拿出,置于一旁烤干。
旁边的苏澄跃听见“咕噜咕噜”的动静,又把脑袋凑了过来。
“我们这是准备吃宵夜吗?”苏澄跃放软了语气,小声问道。
——她倒是没有多加思考,这煮东西的“锅”是什么。
那声音像是一柄致密的软毛刷子,轻而易举将那些尖锐的怒意抚平。
陆承远敛眉,片刻后起身走到苏澄跃身边,拿起地上的玲珑扣,在石壁上刻划着。
在他眼中,苏澄跃屡次三番趁自己不在解开帛布、有所行动,表明她并不相信自己,在另寻出路。
这也是情有可原。
只是不知为何,他会因为这样的事情横生怒意。
陆承远盯着石壁上已经刻出来的一横,又想到自己关于这位姑娘身份的推测,心下暗中做出决断。
这一回他“写字”的时间很长。
苏澄跃甚至都在心里揶揄着想:他这是做了一桌子菜,在准备给我报菜名吗?
待刻划声暂歇,苏澄跃直接抬起左手,很不客气的模样。
陆承远心中仅存的那点郁郁,也被她这样的动作击散了。
他带着无可奈何的笑意,拢着苏澄跃的左手抚上这行字迹。
第一句话是:“不必多疑”。
苏澄跃动作一顿,稍稍垂眸,面上轻快的神色也淡了几分。
第二句话也是陆承远写了这么长时间的原因:“止剑山庄苏盟主同祭司交情匪浅,我是可信之人”。
“你怎么知道我……”苏澄跃本要脱口而出“我父亲是谁”,话到嘴边又多生了个心眼,改口成:“我出身止剑山庄?”
刻划声再度响起。
苏澄跃摸到了“摞云纹”三个字。
像是这人早有预料她会问出什么问题。
苏澄跃怔住,突然感觉指尖一凉,对方将玲珑扣放在她手边。
她明白过来。
“原来那是止剑山庄特有的……”苏澄跃喃喃出声。
她自幼身边都是这样的纹样,也无人同她提起过这是摞云纹、止剑山庄特有的纹样。
当年在制作玲珑扣时,苏澄跃觉得单纯的机拼接太过寡淡,随手在上边刻下一段熟悉的花纹以作装饰。
不曾想竟叫人识别出了来历。
苏澄跃笑着长出了口气,神情似恍然又似释然。
“我相信你。”她正色道:“只是我想说,我‘不听话’不是因为怀疑你,我总要想办法清楚自己的处境,否则若是出现意外,我只会变成拖油瓶,于我们二人都不是一件好事。”
陆承远垂眸,看向面上带着笑意的苏澄跃。
他从未想过这件事。
或者说,他从不觉得苏澄跃会成为自己的拖累。
这不知是出于陆承远对自己能力的自信,还是……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他眸中的神色渐渐沉下来,看着苏澄跃的眸光中甚至带着几分占有的欲望。
只是苏澄跃分毫不曾察觉。
她说完这些话,像是卸掉心上一块巨石,微微偏头道:“既然已经说开了,不如先互报家门一番?”
苏澄跃又笑嘻嘻道:“我总不能总是‘喂’、‘喂’的叫你吧?”
陆承远收回视线,敛下目光里那些可以称得上“贪婪”的渴求。
他抬臂继续在石壁上书写。
“仡楼珈……?”苏澄跃轻喃出声。
陆承远将玲珑扣放回苏澄跃手中。
“陆承远”这个名字,是陆宁筹的长子,那个生于王都、长于岭南,此时还在南国某个不为人知的疙瘩角里,被人看守着的公子。
仡楼珈才是他的本名。
只是这个名字带给他的记忆总是不怎么友好。
在别人可以直呼其名的年纪,他活得如同草芥,那个时候叫他名字的人,自然不会存着什么好意。
而在他登上南国至高无上的位置后,即便是他名义上的父亲,也必须尊称他一声“大人”。
旁人只有在咒骂他的时候,才会带上他的名字。
这三个字从苏澄跃口中吐出,不知为何竟然陆承远对自己这个本来没什么感觉的名字,生出几分期待来。
像是在期待……有人再度重复一遍。
然而那个被期待的人,却觉得无缘无故念叨别人的名字,是一件很无礼的事情。
她只将石壁上这三个字重复一遍,脑海中却在想着另一件事。
对方如实相告,自己又是否要将真实姓名告知对方?
假使令苏澄跃直言,她一定会承认自己还是对面前之人心存警惕。
特别是现在自己目不能视、右手受伤、内力难行的时候。
不过对方既然已经坦诚相告,自己再这样遮遮掩掩,未免也太过……
苏澄跃心下有了决断,便对陆承远道:“你已经知道了,我出身止剑山庄,姓苏,名澄跃,澄澈的澄,跳跃的跃。”
陆承远的目光一滞,再度端详起苏澄跃的模样。
苏澄跃的面容中,最为突出的便是那双灵动的眼睛,滴溜圆的鹿眼将她精致的其余部分带来的凌厉感冲淡。
在陆承远重新聚焦于她的鼻、颌时,才发现她的下半张脸几乎与苏枕戈苏盟主如出一辙。
原来……
陆承远眸子里浮现出些许难言之意。
这样的话……似乎有些困难。
毕竟他也是想和中原武林打好交道的,若是强行巧取豪夺之事,能不能成功另说,即便是成了,苏盟主也不会善罢甘休。
不过若是联姻……
苏澄跃可不知道陆承远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她见仡楼珈没什么反应,心中窃喜起来——他肯定不知道自己是苏枕戈的女儿!
像自己这样漫山遍野到处乱跑的野丫头,寻常人哪里能把自己和苏大盟主的女儿联想起来。
苏澄跃也不想与自己交往的朋友,都是冲“苏盟主女儿”这个名号来的。
陆承远垂眸,便看见这家伙偷着乐的模样。
苏澄跃以为自己只是心里暗喜,殊不知她的表情一点儿藏不住,叫近在咫尺的陆承远看得清清楚楚。
暧暧火光下,少女抿唇的笑容中似乎纳着一抹暖阳。
叫生性贪婪之人想要将这样明亮的存在拆吃入腹。
陆承远将目光撇开,平静地落在苏澄跃一身半干的衣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