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尽归你
仡楼珈现在的力气当然甩不开苏澄跃,可苏澄跃见他突然吐血,也顾不上那些,急忙握着仡楼珈的手腕查看脉象。
他的身体远比一个月前更为糟糕!
本就凝滞不通的经脉如今像是被他身体里的玄蛊毒腐蚀、撕咬一般坑坑洼洼、破破烂烂。
苏澄跃咬牙,拽着他质询道:“你和陈老头都说了什么?你的身体是怎么回事!”
仡楼珈伸手试图堵住不断涌出血迹的口,可这只叫黑血从他指缝中溢出,更加触目惊心。
苏澄跃抵着他的后心,将内力源源不断注入他的体内,他身体中的玄蛊蠢蠢欲动,却被磅礴的内力尽数压制。
可经脉断裂,再多的内力也是石沉大海,难叫他身体自己修复起来。
不过好歹是将人从鬼门关上暂且拉了回来。
苏澄跃抽出自己的手帕,将怀中人面上的乌血擦拭干净,看着他苍白的面孔,再多气也升不起来一丝一毫。
“仡楼珈,你实话实说,你到底想要做什么。”苏澄跃抵着他额间,温热的气息落在他面颊上,“你别骗我,骗得我伤心很好玩吗?我只想听你说句实话,不论结果如何,就算你马上要死了,也只许死在我怀里。”
仡楼珈闭着的眼睫轻颤,片刻后缓缓睁开,睁眼的动作似乎都费了他大力气,叫他神色倦倦。
“我死了,你还是要伤心的。”仡楼珈轻声道。
“所以你先前果然是在骗我?”苏澄跃又心疼又气愤道。
仡楼珈抿唇不语。
“你老实交代,不准扯谎,否则就算你死了,我也天天带着新欢在你坟前晃悠,叫你不得安生。”苏澄跃威胁道。
可仡楼珈却笑道:“那反而是好。”
他见苏澄跃沉下脸来,收起戏谑的心思,在对方咄咄逼人的目光下长叹一口气,道:“我确实命不久矣,药石无灵。”
苏澄跃咬牙,道:“只有大豫皇帝有办法?”
她想着,若是如此,那想办法从大豫皇帝那套出来再说。
可仡楼珈却摇了摇头,道:“我知道救命的法子,只是不想用罢了。”
“救命的法子是什么?”苏澄跃蹙眉。
仡楼珈沉默,在苏澄跃再一次开口询问,才艰难道:“是玄蛊。”
“所谓的蛊神丹,是用种下玄蛊的蛊人尸体养出的果实做药引,蛊人腐烂的血液为药佐制成的续命药。”
苏澄跃默然。
她先前之所以能笃定袭击者不是仡楼珈,他顶多就是推波助澜,正是因为仡楼珈从不豢养驱使玄蛊。
能成为祭司的蛊人,必然是竭力想要活下去的人,可活下去就不能离开玄蛊,即便每一任祭司都是从毒窟中爬出来,可最后哪怕是深恶痛绝,也不能毁了这血腥的传承。
大抵是仡楼珈成为祭司的方法太过武暴,时至今日才让他知道这背后的秘密。
他早在王都临行前时便调查到大豫皇帝给自己的药瓶中装的究竟是什么东西,这也促使他随苏澄跃走这一趟。
仡楼珈想问问陈无救,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再用他两年前那剂药方是否可行。
只是他的身体今非昔比。
当年便没有十足把握的方法,如今再用近乎十死无生。
在与鬼医聊完后,仡楼珈便已下定决心——既然如此,那不如先把多年旧事了却。
不过逃至王都的老祭司草木皆兵,轻易不得露面,特别是上次贸然出手反被苏澄跃所伤后,便更加谨慎了。
于是他便想着假意倒戈,如此一来指望着大豫帮他复仇的老祭司定然沉不住气。
也顺便……断绝与苏澄跃间的情意。
可谁曾想,看起来当断则断的苏澄跃居然会追来。
仡楼珈心中泛起密密麻麻苦涩的甜意。
苏澄跃将他半背半搭着扶起,见他没什么力气还想挣扎一二,便道:“别动,你就算死也得死在我身边。”
仡楼珈确实也是强弩之末,重重喘息一声后,俯在苏澄跃的肩头没再有多余的动作。
清浅的呼吸落在她颈侧,叫她颇为不安的心思稍稍放下。
这一路安静的有点过头,苏澄跃想说点什么话,但又怕打扰到仡楼珈的神思,只能在心里琢磨着他的心思。
忽然听见仡楼珈笑问:“好像有人说过,再见时不死不休?”
轻笑时的震动拂过苏澄跃半边身子。
“你这不是快死了吗?闭嘴吧。”她没好气地说道。
但仡楼珈就是不肯闭嘴,又断断续续说了好些话,皆是闲话说来与苏澄跃取笑的。
可苏澄跃心却渐渐沉下来——仡楼珈的举动太着急,恨不得抓住每一刻,赶紧同苏澄跃多说几句话,像是以后再无机会一样。
苏澄跃不再搭话,任仡楼珈用气若游丝的语调缓缓自说自话。
她突然问:“你知道‘阎王笑’吗?”
刚刚还喋喋不休的人瞬间噤声,停顿了良久,苏澄跃才听见背上的仡楼珈道:“不知道。”
“骗人。”苏澄跃气笑了,径直道,“江湖上就没有人不知道苏家这门特殊功法的,你一心寻药,肯定听说过。”
仡楼珈理直气壮道:“你问我,我为何不能否认?”
苏澄跃默然,她已经知道仡楼珈的意思了。
果然,仡楼珈随后慢悠悠道:“不赌。”
阎王笑,笑世人不自量力,妄图改命,可高高在上的神明戏谑人间,偏偏留下一线生机,只看世人愿不愿意拿命做赌,成则无虞,败则两亡。
苏家这门绝学太过诡谲,仡楼珈自然有所耳闻。
在初入中原时,他曾经想过要不要坑骗一个苏家人为自己与天做赌,但想想此法未知之处太多,难以把握,加上当时还未到山穷水尽之时,遂放弃这个念头。
如今倒是回天无力了,但他一点儿也不希望苏澄跃为自己赌上此后余生的大好年华。
苏澄跃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同仡楼珈说下去,他也不知为何闭上嘴,只是断断续续的呼吸落在她的皮肤上,令她安心些。
她思来想去,还是将方才驻扎地发生的事情同仡楼珈聊起。
天舒重伤是苏澄跃没想到的,毕竟平时玄机待这个弟弟还是很好,痴傻的孩子对她也没多大威胁。
但思及灵源对幼子的疼爱,借天舒干扰灵源也正常。
想到玄机的尸首还在林中,苏澄跃又考虑着该如何同其他人说,思来想去,还是觉得直接告诉父亲,由苏枕戈来处理更合适。
仡楼珈本有些恍惚,勉强保持清醒听着苏澄跃说话。
她讲在驻扎地的心路里程,讲自己决定偷溜出来,讲被亲爹发现时的忐忑……
仡楼珈突然精神一正,询问道:“苏盟主也来了?”
“当然,这件事非同小可,我爹自然要来确认无误。”苏澄跃理所应当地答。
她感觉背上的仡楼珈突然有了力气,挣扎着想要下去。
“你做什么?”苏澄跃摁住他。
仡楼珈抿唇,道:“我感觉好多了,且放我下去。”
“你的身体,别说‘感觉好多了’,我才不信,老老实实趴好,别乱动弹。”苏澄跃还没明白仡楼珈为什么突然精神,箍着他不让他乱动。
仡楼珈显然并不想听话,虽然挣脱不开,但悄悄支使入骨攀上苏澄跃,毛茸茸的爪子近乎挠痒一般四处作怪。
“仡楼珈!”苏澄跃耐不住,生气道,“收回你的蛊虫!我伤口还疼呢,当心我真忍不住打死你的虫子!”
仡楼珈一怔,下意识轻蹭耳侧已经换了药、看不出血迹的包扎处。
“嘶——”苏澄跃恼道,“你别撒娇,痒死了。”
仡楼珈不再动作,半晌才闷闷道:“抱歉。”
“一句抱歉就够了?”苏澄跃挑眉冷哼,“我都收手了,结果你居然真放虫子咬我!”
苏澄跃说着说着,当真生出些委屈来:“第二次了,你的入骨咬了我两次了,你拿什么赔我?”
仡楼珈沉默片刻,他不敢拿虚无缥缈的未来做承诺,只道:“此身任苏姑娘挫骨扬灰。”
谁料苏澄跃闻言更是生气,愤愤道:“死了就一了百了?做梦!你得活着,一辈子在我身边补偿我。听到没?”
她硬要仡楼珈那不知还有多久的一辈子,他无奈笑道:“……好,如若有幸,余生尽归姑娘。”
得到这句话后苏澄跃显然轻快多了。
心情一畅快,她便后知后觉想通仡楼珈方才挣扎的举动是因为什么,轻声道:“你若怕我爹撞见,等会快到的时候我再把你放下。”
被戳破心事的仡楼珈赧然,倚着苏澄跃低低“嗯”了一声。
但终究姜还是老的辣。
以苏枕戈的目力,当苏澄跃看见他的时候,他必然也看见女儿了,以及女儿背上与她十分亲密、不知死活的人。
苏澄跃朝着亲爹讪讪一笑,心道:看都已经看到了,那就算了吧,也省得叫病重的人强撑着走这一段路。
遂将仡楼珈搂得更紧,正大光明走到亲爹面前,若无其事地问了一声好。
然后她听见刚刚还趴在自己身上的仡楼珈起身向苏枕戈行礼,道一句“伯父”。
仡楼珈早在苏澄跃动作不对时,就暗暗抬眸瞧见不远处的苏枕戈,他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毛病,看见苏枕戈的一瞬间当即把头一埋,试图装死。
等到了近前才察觉自己这躲避的举动着实无礼,便撑着向苏盟主见礼。
苏枕戈随意伸手一扶,也不看自己神色飘忽的女儿,盯着这位南疆祭司颇带深意道:“确实是一位尊贵的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