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陵更在西南极
南宋绍兴二十六年季夏,位于福建路九莲山的林泉寺内,传来寥寥的几声吆喝。
虽已到了夏季的末尾,但南方暑热犹炙,午后日晒又闷热,住持和大部分寺僧都在禅房内午休,庭院中只有几个寺僧在树下练拳。
宋朝以文治国,重文轻武,寒门子弟也能通过科考入仕,因此民间都热衷于让子弟读书考科举做官,修习武艺之道就乏人问津了。虽然在北宋时朝廷重建了南少林的林泉寺,但一直严控武僧数量,所以寺内的武僧并不多。到了南宋,尚武精神进一步沦丧,此时的南少林更是早已不复唐朝时的鼎盛之势了。
练拳的几个寺僧中,有一个还未剃度的少年,正在卖力地打着一套韦陀拳。虽然打得还不熟练,但那股子认真专注的劲头却是最足的。他身形瘦削结实,身上穿的粗布衣衫都已被汗浸湿透。尚显稚嫩的俊秀脸上淌着汗,随着拳势被一滴滴抛洒出去。少年也全然不顾这些,只用心记忆着拳法,纠正着自己的身姿。打完一套韦陀拳,到井边舀了勺水喝,就又开始练起来。
林泉寺的住持性空大和尚在禅房内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心无旁骛地练着拳的少年,微笑着点了点头。南少林的武学传承到了性空这一代已经衰弱不少了。学武的人少,能精武的人自然也少。性空一直苦于找不到一个能一心习武的称心徒弟来传承自己的衣钵。
所以这个少年的凭空出现让性空异常惊喜,这年头还能找到这么一个资质绝顶又勤奋用功的学徒实在是太不容易了。一个多月前,这少年自己就找上了门来,声称不愿意剃度出家,但只要让他留下来学武,以后保准成为一代武学宗师,为南少林光耀门楣。
虽然不太符合规矩,但性空也就默允了,让他跟着新进来的几个行者一起同吃同住同练。他资质好,又勤奋,虽然只是随便传授他些入门拳法,但他的精进反而是最快的,才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就学会了几套拳法。
经过这一个多月的观察,性空和尚也喜欢上这个纯朴聪明的年轻人。少年的脸上总是带着亲切爽朗的笑容,嘴又极甜,见谁都是师傅师傅地叫着。干活儿也不惜力,什么累活儿脏活儿他都抢着干。寺里的伙食普通,禅房简陋,他也一点不挑剔。练起拳来不眠不休,成天跟师兄们请教切磋,大家也乐于指点他,短短的时间内就进步神速。如果真能如他所说,以后武学有所大成,那么南少林也能跟着名声大震了。
只是不知道,这少年家在何处?出身如何?这一个多月来大家问他,他只说自己叫阿申,其他都笑而不答,岔开了话头。不知他来习武是家人赞成的,还是他是自己偷偷跑出来的?这些寺中僧人都不得而知,全当养着一个孤儿。
日头逐渐西移,酷暑也渐渐消退,寺僧们都聚集到香积橱,准备吃斋饭。只有这个名唤阿申的少年一人还在练拳,师兄们招呼他来吃饭,他还迟迟不来。直到饭桌上只剩下些残羹冷炙了,他才姗姗来迟,也不嫌弃,坐下就捧着饭碗大口吃起来。吃完晚饭,寺僧们都聚集在僧堂内开始打坐禅修,只有那阿申一人又出去练拳了。
性空也来到庭院中,看了一会儿他练拳,合十说道:“小施主,能借一步说话吗?”
阿申停住了拳,问道:“住持方丈,是我的拳打得不对吗?”
性空微笑着摇摇头,说道:“老衲不是要指点你的拳法,而是有一个疑问,想请教一下小施主。”
阿申也合十鞠了一躬道:“请教不敢当,住持方丈请说。”
性空道:“老衲见小施主这一个多月来如此不辞辛劳地拼命练武,不知所为为何呢?”
阿申沉默了一会儿,说道:“这一个多月来多亏了住持方丈的照料和教导,我才能得偿所愿,修习武艺。我就如实告诉您吧。我想练成一身武艺,然后投军报国,收复故土,建功立业,成为一个威名赫赫的大将军。就像……就像岳少保那样!”
性空听了心中一惊,但面色不变,平静说道:“岳飞叛国被诛,小施主为何要学他?”
阿申变得异常激愤,说道:“难道连住持方丈您也相信岳少保叛国吗?明明是秦桧这个奸臣为了向金贼屈膝求和,以莫须有的罪名陷害污蔑岳少保,杀害了岳家父子和张宪。如果岳家父子还在,我们北方的土地早就已经收复了,他们明明是保家卫国的大英雄!现在秦桧这个奸臣已经身死,很快真相就会大白于天下的!”
性空本是明辨是非之人,这么说只是心中生疑,想要套出阿申的话。了解了阿申的真实想法后反而欣慰于少年的忠肝义胆,于是微笑着安抚他道:“我明白我明白。虽然秦桧刚刚病逝,但他的势力仍在,休要嚷嚷出来,让别人知晓,被恶人利用。小施主一腔热血,老衲已经清楚了。那小施主打算在本寺呆多久呢?”
阿申嗫嚅道:“只要住持方丈您允许,我当然是想一直呆在这里学武的。可以吗?”
性空微笑道:“小施主胸有大志,资质绝佳,又能吃苦,老衲倒是愿意做你的师傅。但不知道你的家人是否同意?”
阿申一听性空答应了,兴奋道:“同意的同意的,那太好了,我这就拜您为师。”说完跪下就对着性空磕起头来,边磕边说:“谢谢师傅,谢谢师傅!”
性空赶忙扶起阿申,笑道:“不用着急,不用着急,改日再行拜师礼也不迟。还不知道小施主尊姓大名呢?”
阿申犹疑了一下,说道:“我……姓岳,单名一个申字。”
性空心中有些狐疑,问道:“岳申?你家在何处?”
岳申吞吞吐吐道:“我家……我家在……”心里快速地打着小算盘:“师傅相问我应该据实禀告,但如果说出来师傅又可能会猜到我的真实身份。该怎么办呢?还是打一下太极吧。”岳申接着说道:“在……对了师傅,您的武功怎么样啊?您的武功不行的话,我可是不会拜师的。”
性空哭笑不得:“我的武功?老衲武艺虽然平平,但教你也是足够了。”
岳申顽皮道:“师傅,那这武林之中,谁的武功最高?等您把本领都教给我之后,我再去找武功第一的高手来做我的师傅。”
性空哈哈大笑起来:“你这小子,还没拜师就得陇望蜀起来。不过,这武林之中武功最高的人,我还真的见过。”
岳申激动问道:“真的吗?他是谁啊?您是在哪里见过他的?”
性空望着天边的晚霞,陷入了回忆:“二十年前,老衲正在北少林修行,那人带着他的女儿,前来比武切磋。北少林的武僧可比我们南少林的武僧强多了,硬功非常厉害,几乎练到了刀枪不入的境界。但那人不仅天生神力,内力还出奇地浑厚,体内的阴寒之气几乎能化水为冰。他徒手就将北少林所有高阶武僧都轻而易举地一一打败了,连北少林的性能长老也不敌他。不仅如此,武当派的张真人,崆峒派的黄真人,衡山派的李真人,这些中原武林的泰斗人物,都一一败在了他的手下。我一生之中,再也没有见过比他还高的高手。”
岳申激动道:“这么厉害?把所有高手都打败了?那人叫什么名字?”
“雪寒天。”
岳申疑惑道:“雪寒天?为什么江湖上没有这个人的名号?”
性空道:“因为他并没有在江湖上行走。”
岳申更疑惑了:“没有在江湖上行走的第一高手?那他到底在哪里行走呢?”
性空道:“据他讲,他四十年以来一直都在昆仑雪山上练功。但近几十年来,天气变得越来越寒冷,北方还经常发生大雪暴,把草原上的草都冻死了,马羊没东西吃,游牧民族只好往南迁徙。雪寒天的娘子也因为受不了严寒而病逝,所以他只好带着唯一的女儿去往温暖的南方。在南迁途中,他顺路拜访了中原各大门派,一一挑战过去,竟然全胜。当时整个武林都哗然了,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这么个人物。也有些门派的子弟因为仰慕他的武功,就此追随他而去。只是自此一战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出现过。这么多年过去了,大家自然也不会再提起这件丢脸的事。”
岳申着急问道:“那他后来去了南方哪里?”
性空道:“他练的武功阴寒无比,名为雪寒,需要在极其寒冷的地方练功。所以当时他要去往大理国境内的一座雪山,叫做雪岭。”
岳申惊异道:“大理国在南方,南方居然也有雪山?”
性空道:“据说早在唐朝南诏国的时候,南诏国就封了‘五岳四渎’,这雪岭就是南诏国五岳中的北岳。雪岭雪峰上的积雪终年不化,但又比北方温暖。现在的大理国和我大宋交好,没有战乱之忧,正是雪寒天挑选的理想练功之地。后来没过几年,就听说大理国雪岭下麽些蛮的三朵神显圣了,还带着一个神女,是三朵神的女儿。我猜想,那应该就是他了。”
岳申疑惑道:“麽些蛮?三朵神?是些什么东西啊?”
性空解释道:“麽些蛮是大理国北部的一个蛮族,主要在雪岭附近聚居。他们把雪岭视为神山,也就是三朵神的化身。三朵神传说是骑白马、穿白甲、戴白盔、执白矛的战神,常常显圣,保护着麽些人的安全。”
岳申恍然大悟道:“原来是这样。师傅您怎么连大理国的一个蛮族都知道得这么清楚啊?”
性空笑道:“武林第一高手的去向,我自然要留心多打听一些。”
岳申高兴道:“太好了,知道了方位,以后有机会就可以去拜他为师了。”
性空笑道:“还是没忘了这茬啊,好了阿申,今天先去休息吧,练武不急在一时,来日方长。”
岳申嘻嘻笑道:“师傅,我再练一会再休息,您老人家先去休息吧。”说完给性空深深鞠了一躬。性空微笑着点点头就回禅房休息去了。
岳申站在院中看了会儿夜空,遥想当年雪寒天一人横扫整个武林的豪气云天,不禁仰慕万千。他暗暗下定决心,今后无论如何,一定要去大理国的雪岭,找到雪寒天,跟他学雪寒功。
第二日一早,性空刚吃完早饭,童子就进来报说有人来访。性空来到客厅,看到有三位访客。两个是武官,都身穿官服,抱着双臂,不耐烦地跺着脚。还有一个是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文质彬彬的,焦急地向院内张望。
见到住持来了,三人都抱拳打了招呼,年轻人赶忙问道:“请问住持,最近是否有一个叫岳申的十六岁少年过来学武?”
住持心内一惊,心想:“这个岳申果然有些来历。”然后慢条斯理问道:“敢问三位是?”
年轻人解释道:“这两位是广东道惠州府兵马都监厅的吴都头和秦都头,在下乃是岳申的哥哥岳甫。岳申两个多月前偷偷离家出走,我们猜想他应该是找地方学武去了,所以沿途寻找了各地的武林门派,一路找到了这里。长途跋涉,实属不易,还望告知实情。”说完深深一揖。
性空仔细端详了岳甫的样貌,确实跟岳申有几分相似,便问道:“既然是离家出走,为何又要兵马都监厅的都头跟随寻找呢?”
吴都头客客气气地抱拳一鞠,附在性空耳边低声道:“住持,这岳甫岳申兄弟乃是罪臣岳飞之孙,岳云之子,我等奉朝廷之命将罪臣亲属看押在惠州。谁知这岳申竟私自出逃学武,所以我等也随岳甫一同出来寻找,要将岳申捉回惠州复命,还望告知实情。”
性空如闻晴空霹雳,心中好不纠结:“原来他真是岳少保的后人。这可如何是好?隐瞒不报可能会带来杀身之祸,告之实情又对不住小岳申……唉,保命要紧,如今秦桧已死,岳飞平反指日可待,岳家后人应该不会被怪责了。”考虑已定,性空便道:“原来如此,这个少年一个多月前的确是来到本寺要带发修行。老衲以为他是个孤儿,就收留了下来,没想到会是罪臣之后,还望官差恕罪。”
岳甫大喜,吴都头也笑道:“不知者无罪,我等自然不敢怪罪到住持头上,快带我们去找他吧。”
于是性空在前带路,三人跟在他身后,一路来到了庭院中。岳申正在跟着师兄们晨练,岳甫见到他,大声骂道:“你这个臭小子,竟然敢偷跑,害得我们好找!”岳申扭头一看,是大哥和吴秦二都头找上了门来,大惊失色,撒腿就跑。吴都头和秦都头分头就追,不一会儿就把岳申给拎了回来。
岳申像只被捉住耳朵的兔子一样蔫气了,埋怨性空道:“师傅,您怎么能出卖我?”性空合十道:“岳施主,对不住,令兄不远千里,找上门来,老衲只能如实相告了。”岳申垂头丧气,懊恼不已,心中盘算:“我真傻,怎么就告诉师傅我的真名了,下回得编个假名字才行。”
吴都头对性空抱拳说道:“人已捉回,多谢住持鼎力相助。还望这次的事情不要对外声张。”
性空合十道:“那是自然,请三位施主放心,老衲一定守口如瓶。”
把四人送出门去,性空还站在寺门看了良久,惋惜着自己这么快就弄丢了刚找到的好徒弟,但也是无可奈何,只好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转身回寺去了。
出了林泉寺,秦都头还押着岳申,岳甫作揖赔笑道:“秦都头,这小子现在肯定跑不掉了,您就放开他,让我来好好教训一下这小子。”
秦都头踹了岳申屁股一脚,怒道:“这臭小子害我们奔波了那么远,老子还想亲自教训他呢!”吴都头见状,明白兄弟俩有话要说,就搭着秦都头的肩膀推着他往前先走了。
见到两个都头走远了,岳甫才对岳申低声喝道:“你这个小子,什么时候才能长大,不要任性?你可知祖母和母亲有多为你担心?”
岳申垂着头沉默半晌,轻声道:“我知道,我回去会跟祖母和母亲道歉的。”接着他又抬起头坚定地说:“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要学成武艺,从军报国,建功立业,才能为祖父和父亲洗清冤屈,让全家人结束被流放的生活!”
岳甫生气道:“你还想着习武从军!就是因为祖父和父亲习武从军,才被奸人所害,所以祖母和母亲才不希望我们再步上他们的老路。我朝一向重文轻武,武将再卖命拼杀,也不会有好下场的。你看看祖父,张宪和韩世忠,军功再大,又有什么用呢?”
岳申强道:“难道弃武从文就有什么好下场吗?秦桧这个奸贼不就是个文臣,不也是一肚子坏水,残害了多少忠良?这样的奸佞文臣,难道我们仅靠写写文章就能斗得过他们吗?还是要靠自己一身的本领才能保护自己,保护家人。”
岳甫无奈道:”好好好,我说不过你,回到家,母亲跟你说。你现在别再跑啦,你要是再逃走,我可不敢保证这事儿还能不能瞒得住了。”
岳申委屈道:“哥,都被你们找到了我还能怎么跑?咱们赶快回家去吧,我也想母亲和姐姐啦。”
岳甫摇摇头,叹了口气,满腔的怨怼只好作罢。虽然岳申如今已经年满十六岁,但因为从小被家人爱护,即使日子过得清苦一些,仍然保留了赤子般的单纯乐观。全家十几口人,除了祖母和母亲外,还有叔叔婶婶哥哥姐姐一大家子人。除了岳甫这个大哥,母亲巩氏还生有一个姐姐岳大娘,都最为疼爱这个最会卖萌撒娇古灵精怪的小弟。这小子偏又倔强固执有想法,每次闯了祸,就会装可怜认错让人不忍心责骂他,而认定的事他还会继续干,该闯的祸他还会继续闯。岳甫对这个弟弟也是毫无办法,只好一跺脚,拉着他一起追吴秦二都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