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到处萍漂泊
宋室南迁后之所以将临安定为行在所,一个重要原因就在于临安有着便利的水利交通。临安紧靠钱塘江,位于大运河南端,周边有浙西、浙东、淮南三条运河连通。特别是浙西运河,是临安出入大江的主要通道,“纲运粮饷,仰给诸道,所系不轻……经行运河,如履平地,川广巨舰,直抵都城。”淮南运河则连通了大江和淮水,从临安城下就可直抵两淮地区。
绍兴和议之后,宋金以淮水为界,展开政治军事上的对峙,使得大运河被切为两段,不再作为连接大江和黄河的水道,淮水以北的水道渐渐湮塞废弃。自隋唐以来,沟通中国南北交通的这条大动脉终于在兴盛了五百多年之后暂时中断了。是以此时宋金往来的使节在临安和淮水之间,都会选择走更快捷的水路,而在淮水和中都大兴府之间,则只能走陆路了。
绍兴三十年的孟冬,宋朝皇帝赵构派出的贺正旦使从临安出发,要赶在正旦之前到达金国中都大兴府,为金帝庆贺正旦。在出发前,按照皇帝的密令,他特地拐到钱塘门外的渡口停留了一阵,待得从一艘画舫船接到了贵人之后,使团车队才又重新启程,向城北行去。
贺正使也登上了贵人乘坐的马车,见车内端坐着一位遮着面纱的盛装贵人,身后还坐着一奴一婢陪侍。贺正使作揖道:“外臣虞允文恭请公主殿下圣安。此次赴金,由外臣担任贺正使,全程由外臣沿途护送,直到送抵中都大兴府,叩见金国皇帝陛下。外臣一定会尽全力护公主周全,如有任何需要,还请公主殿下吩咐。”
盛装贵人揭开自己的面纱,露出一张秀丽柔和的面庞,正是与雪艳愁互换了身份的相随。相随温和笑道:“这一路就有劳贺正使了。不过安全问题倒不劳贺正使操心,我的朋友雪姑娘和洛公子武艺高强,他们也会陪着我一起赴金,护我周全。不过他们不喜约束,希望能自由出入使团,还望贺正使通融。”
虞允文疑惑道:“这两位难道不是公主殿下的奴婢吗?”
相随解释道:“这两位名为奴婢,其实是我的侍卫,而且跟我情同姐妹手足,所以有此冒昧一请,给正使添麻烦了。”
虞允文道:“既然如此,外臣自当遵从,但还请公主殿下约束好属下,千万不能乱跑滋事。公主殿下还有其他吩咐吗?”
相随问道:“我们会坐船吗?我有点晕船,担心路上身体不适,耽误了行程。”
虞允文道:“到了城外的运河河道,我们就要登船了,要从临安一路坐船到达楚州,过了淮水再出陆乘坐马车。公主殿下如有不适,外臣会派一个医官随驾,为公主殿下诊治。”
相随叹口气道:“那倒不用了,我喜欢清静。如有不适,我再来叨扰正使为我请医吧。有劳正使了。”
见相随再无事吩咐,虞允文随即行礼退出了马车。雪艳愁低声问道:“贺正使骗过去了,赵鹤卿那边怎么办?”
相随道:“我们待在车船里别出去不就行了?”
雪艳愁无奈道:“路上几个月的时间啊,你让我别出去?我又不是你,我会闷死的!”
相随道:“也对,那你每次出去的时候戴上面纱就好。整个使团里,只有鹤卿一个人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其他人都会以为你只是个婢女。你躲开鹤卿就好了。”
洛飞若有所思地看着雪艳愁,直到看到她的眉头皱了起来,才微笑道:“没关系的,我会扮作侍卫跟你一起出去,不会让人怀疑,也不会让外人来打扰你。”雪艳愁这才松开眉头点了点头。
使团车队从钱塘门出了临安城后,向北经行几里,就来到了城北北关门的河道边,使团全员下马下车登上船只,沿着浙西运河的河道继续向北行去,这才算是正式踏上了赴金的漫长旅程。
相随果然一上船就晕,还好运河不像之前在大江中一样颠簸,晕了就去睡觉,不会再一直吐。坐在船中,雪艳愁也无处可去,只好每天跟着相随和洛飞坐着看看船外的景色,聊聊天练练功。
一日晚间,三人正在船中各自做着自己的事,忽然船身一晃,似是有一艘船靠过来,轻轻撞在了一起。正在疑惑间,听得赵鹤卿的声音,低声问道:“外臣有事要禀告公主殿下,可否让外臣上船一叙?”
雪艳愁看向相随,相随点头示意让她说话,于是雪艳愁说道:“天色已晚,我看就不必了,公子请回吧。”
半晌无言,赵鹤卿又说道:“艳愁,我有些事情需要当面跟你说,不需要太长的时间,让我上船好吗?”
雪艳愁冷冷道:“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好说的,就不用多此一举了。”
赵鹤卿又沉默半晌,才道:“你还是在生我的气,是吗?我不是来解释的,是真的有事要跟你讲。”
雪艳愁道:“有什么事你就这样说吧,我听得到。”
赵鹤卿叹口气,郁郁道:“你我真的要生分至此吗?”
雪艳愁道:“你我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道不同不相为谋,又何必强求?”
赵鹤卿悠悠道:“两个世界……看来这个婆娑世界,还是只有洛飞能与你同渡啊……既然公主殿下不方便,那下次外臣再找机会跟公主殿下禀明吧。”
赵鹤卿的船划开了,船中的三人都松了一口气,各自怀着各自的喜悲对视了一眼,又都各自忙各自的去了。
经过浙西运河到了大江后,过了闸口,又进入淮南运河。船队在运河中不分昼夜地行驶,没多久就赶到了淮水边的楚州。这里已是淮南运河的尽头,再往北,运河已经湮塞废弃,不能通航了。于是使团下船上马,又开始了陆上的第二段行程。
过淮水时,众人见河中往来船只众多,装满粮食,河道繁忙。贺正使虞允文忧愁地皱起了眉头,不发一言,只是在心中默默计算着船只的载重和运量。
过了淮水,就进入了金国的地界,金国派来的接伴使接到大宋的贺正旦使团,继续向北行去。终于出陆不用被困在船上,雪艳愁在马车里再也坐不住了,又不敢明目张胆地骑马奔驰,只好和洛飞趁晚上溜出去透透气。
一日天刚擦黑,车队到达驿馆休息,雪艳愁和洛飞安顿好后,正准备又溜出去,忽有人敲门。相随问道:“谁呀?”
又是赵鹤卿的声音传来:“外臣有事要禀报公主殿下,能否让外臣进来一叙。”
雪艳愁皱起眉头,刚要开口拒绝,相随拉住她摇了摇头,低声道:“听听他要说什么,也许真有要事。”又高声说道:“请进来吧。”
赵鹤卿推门而入,关好门,转身扫视了一下三人,最后视线定在雪艳愁身上。半年多未曾见面,雪艳愁见他满脸倦容,身形更加单薄萧索,心下不忍,低头不语。
赵鹤卿说道:“大家都在啊……都已经很久不见了,你们一路上还好吗?”
相随关切地看着赵鹤卿,说道:“我们一切都好,你呢?怎么又瘦了?”
赵鹤卿对相随微微一笑,道:“有点晕船晕车,没有大碍。”随即又对雪艳愁说道:“艳愁,大半年未见,你……还生我的气吗?”不等雪艳愁回答,又接着自问自答道:“你应该还是在生我的气吧。但我真的只是想把你引荐给伯父,缔结两国之好而已。之前王纶和汤思退从金国出使返回,都报说金国没有异向,我完全不知道金国将要南侵的消息,更没想到官家有把你当做筹码,赐婚给建王的打算。一切都是我的错,但我真的有难言之隐……”
雪艳愁打断道:“你不用再解释了,事情都已经发生,多说无用。你还有其他什么事要说的吗?”
赵鹤卿无奈住口,叹气道:“是有一事要问。孟冬官家去景灵宫行孟飨礼的那天晚上,你和洛飞在哪里?”
雪艳愁和洛飞对视一眼,没有回答,也都没有露出惊讶之色。赵鹤卿见到两人神情,就明白了,又叹口气道:“看来还真是你们……你们为什么要去行刺官家呢?”
相随吃惊道:“行刺官家?”疑惑地看向雪艳愁。
赵鹤卿轻声道:“我不是来兴师问罪的,我只是想……了解真相,好保护你们。可以告诉我实情吗?”
雪艳愁问道:“这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赵鹤卿道:“那晚之后,官家还没完成孟飨礼,第二天一早就匆匆回宫了,又很快招我入宫问话,问我那晚你们在哪里。”
雪艳愁皱眉道:“皇帝认出我来了?”
赵鹤卿道:“他也不能确定,只是疑心,所以想找我求证。我说那晚你们在我的府邸上,他就把事情经过告诉了我,让我不要包庇你们。我坚持说不是你们,那晚你们的确是在我的府邸上。他就不再追问,转而说要送你返金。”
雪艳愁冷笑道:“皇帝应该还是疑心我,所以要把我赶走吧。”
赵鹤卿道:“官家向来疑心病重,小心谨慎,因为这件事情,连杨存中都被罢了兵权。即使他只是怀疑,也断然不会再让你们留在大宋,所以不如送你们及早返金,还可以向完颜亮示好,看看能否推迟金国起兵。”
雪艳愁冷冷道:“完颜亮是什么人?可能为了一个素未谋面的私生女就放弃起兵吗?皇帝想得还真是简单。”
赵鹤卿道:“他应该也是权衡再三,才觉得失去你这个筹码并不会有太大损失。所以他重新选择了另一个筹码。”
雪艳愁盯着赵鹤卿问道:“另一个什么筹码?”
“另一个筹码……”赵鹤卿缓缓道:“就是我。”
雪艳愁皱眉看着赵鹤卿沉思不语,相随急问道:“鹤卿,你又想要做什么啊?”
赵鹤卿微笑道:“没什么,只是想看看以己为质,能否为大宋换取更多的备战时间罢了。”
雪艳愁冷冷道:“你以为靠你一己之力就能阻止完颜亮?”
赵鹤卿看着雪艳愁,缓缓道:“我知道靠我一个人是不行的。只是到时如果需要你帮我的话,你会愿意配合我吗?”
雪艳愁皱眉道:“你自己跳进火坑也就罢了,还要把我也拖下水?”
赵鹤卿道:“你放心,我是不会再让你置身危险之中的,而且回到你父皇身边,你就安全了。”
雪艳愁冷笑道:“从来没有一个在权力中心的人会是安全的。为了争权夺利,手握权力之人必会不计身家性命,用尽阴谋诡计,不管是什么身份的人都无法独善其身。这也是我一直想要远离皇权的原因。可你为什么一而再地要将我往这摊浑水里拖?难道你就不怕被这权力的漩涡绞得粉身碎骨吗?”
赵鹤卿愣住了,呆了良久,才苦笑道:“原来你是这样想的,难怪你会一直对我把你带到官家面前耿耿于怀,原来是因为你对皇权那么畏惧厌恶。我还是太不了解你了。可我……别无选择,我从来也只是一个皇权的牺牲品而已,没有选择的权力。只好以己为祭,即使被绞得粉身碎骨,也奢想能藉此拼得一丁点儿的机会,去为自己的至亲,自己的所爱做点什么。我的这点无奈,也是你无法了解的吧……”
雪艳愁看着赵鹤卿脸上凄苦的微笑,也心下恻然,不知说些什么,两人只是默默对视着,眼神酸楚无奈。两人也曾试图相互靠近相互理解,但两人之间仿佛隔着巨大的鸿沟,始终无法靠近无法理解彼此,最终还是生成芥蒂,无法挽回。
相随和洛飞在一旁见到两人神色,心下明了,不禁也黯然神伤。室内安静良久,还是相随打破了沉默,开口道:“鹤卿,我们明白你的用意了。你且放心回去,养好身体,之后你有何计划,我们会尽力配合你的。”
洛飞也道:“是啊鹤卿,我这次跟着北上,也是为了来打探敌情,推迟起兵,为大宋争取备战时间。我们都会帮你的。”
赵鹤卿勉力挤出一丝微笑,道:“多谢大家了,大兴府不比临安,会有诸多危险,你们还是以保全自己为要。至于我,只是一枚弃子而已,随风漂泊,命运无定,不用顾及。到时我们就见机行事吧。”
赵鹤卿见雪艳愁不发一言,仍自垂首,也不再多言,拱手作揖而去。
见赵鹤卿落寞离去,相随埋怨道:“艳愁,你到底打不打算助鹤卿一臂之力?怎么也不说句话呢?”
雪艳愁冷冷道:“他有什么打算也不说,我怎么助他一臂之力呢?要是和上次一样,他又打算把我给卖了,难道也要我帮他数钱吗?”
相随叹口气道:“你真真是冰冷心肠,油盐不进。”说罢转身走开,收拾床铺去了。
雪艳愁和洛飞躲过守卫驿馆的金国兵士溜了出去,找了家小酒馆,点了壶酒和下酒菜,吃喝起来。洛飞犹豫问道:“鹤卿……你真的不打算帮他吗?”
雪艳愁沉默半晌,道:“你也希望我帮他?对你来说,他不是情敌吗?”
洛飞尴尬道:“跟这个没关系,他这次自愿北上为质,想要拖延金国南侵,我挺佩服他的,所以想要帮他。”
雪艳愁默默不语,只端着酒杯抿了口酒。洛飞接着问道:“你……其实也是想帮他的吧?我看得出来,你对鹤卿……其实一直是倾心的,只是因为他是宋室皇族的身份,所以才会让你如此决绝。”
雪艳愁放下酒杯,看着洛飞认真道:“不管以前如何,径山茶宴之后,我和他绝无可能。雪寒心的前车之鉴摆在那里,我不可能再步她的后尘,让自己沦为皇权争斗的牺牲品。所以这次他真的自愿为质也好,另有所图也罢,都跟我没关系。我此程只是为了保护你和相随而已。”
洛飞若有所思地看着雪艳愁,点点头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那就随你自己的心意好了,我和相随还是会尽力帮他的。”
两人不再谈及赵鹤卿,讨论了一下接下来该如何刺探金国军情,直至酒壶饮尽菜碟清光,才慢悠悠地散步回到了驿馆。
使团车队在一队金军名为护送实为监视的陪护下,仍旧一路向北而行。沿途山河依旧,只是沦为他国,洛飞心伤中原陆沉日久,无人恢复,连日只是沉默地望着窗外。
这样行走了一个月,终于来到了金国京东西路的东平府,这里西临黄河,东望泰山,黄河、运河、大汶河三河交汇于此,正是南北连通的枢纽之地。
来到东平府城外,洛飞从马车中伸出头来,远望着高大结实的城墙。城墙下的壕沟前一排树木已经掉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显得十分萧索。城墙上战格和楼橹等木制防御工事摆放整齐,瓮城上还有高大的箭楼耸立。
洛飞把头伸回车中,悲愤道:“我大宋的城池沦为敌手,高大的城墙如今竟成为了金国防御我大宋的利器,想来真是令人气愤。”
雪艳愁淡淡道:“历史上改朝换代无不如此,物是人非,城在主换,又岂是宋金之间而已?”
话虽如此,洛飞胸中仍是气血翻腾不已,只得一边默默压制着自己汹涌的情绪,一边望着车外渐行渐近的城墙,变得越来越高大,直到城墙完全充斥了自己的整个视线。车队也行径到了城墙的巨大阴影之下,在城门口停了下来。
洛飞从车窗中看出去,只见虞允文从车上下来,走到城门口,仰望着城墙,应该也是如自己一般为国土的沦落而悲愤不已。
这时城门口来来往往的民众也注意到了这只特殊的车队。这些大宋的遗老遗少们,有些年轻的没经历过当年大宋的繁华,有些年老的犹记得当年大宋的恩泽,而现在身虽困于金国的统治,心仍向着大宋的清平。
一位老伯走上前来小心翼翼地问道:“这是大宋的使团车队吗?”
虞允文作揖道:“正是。在下乃大宋贺正旦使。”
老伯牵着虞允文的手道:“三十三年了啊,没想到老夫还能在有生之年见到大宋的官员和车马,老夫真是死而无憾了!”话还没说完,老伯早已老泪纵横。
虞允文也握住老伯的手,流泪说道:“官家没有忘记你们……”就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两人相对而泣,周边的大宋遗民们见状也都围了过来,看着两人哭泣,有人木然围观,也有人跟着默默流泪,一时城门口一片静穆悲哀。
金军的兵士一脸鄙夷地看着虞允文和老伯,见围上来的人越来越多,担心事态闹大,开始对民众进行驱赶。有避走不及的老人孩子,被推倒在地上,险些被金军马蹄踩伤。使团的人都噤若寒蝉,面露悲色,一时却无人上前劝阻。虞允文护着老伯一边闪避,一边呵斥金兵,却毫无用处。
这时只见一个身影迅疾而来,冲入金兵的马群中,将倒地的一位百姓扶起,扛到城墙边,又冲回马群中。这时虞允文和老伯在马群正中,被挤倒在地,旁边一匹金兵的马匹被惊到,吁地唤了一声,高高立起前蹄,就要向下往老伯踏去。虞允文在一瞬间扑了上去护住老伯,眼看着马蹄就要落下,踏扁虞允文的脑袋,众人不禁惊呼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