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不受裱文
年山。
原本郁郁葱葱的树木,都开始泛黄干枯,平添秋日的萧索。
纪筝和“崔惊樾”蹲在为数不多的一丛绿叶前面。
他二人举着锄头、拿着铲子,拨开绿叶往下挖。
纪筝所谓的“干活”,就是来挖山上的最后一茬红薯。顺便排出几陇地,把摘下的红薯苗埋进去,来年结更多的红薯。
往年挖的都是野生红薯,数量不多。今年多种一批,等收成了也好给家里多添一份食,红薯别的不说,管饱。秋冬吃上热腾腾的红薯,撒点白糖 ,甜丝丝的,也很暖胃。
更何况,之前来挖,纪筝还看到了某种叶子。
说不定,能找到她期待的那种薯类。
只是叶子太密太多,一错眼就找不见了。
她今儿才上山来做个“大排查”。
她挖得乐不思蜀,身旁“崔惊樾”白净的脸上沾了泥,道袍下摆还有蜘蛛在爬。他脸上肃冷,连唇都冻白了几分。
“崔惊樾”欲言又止。
纪筝看在眼里,心知鬼蛟无非想那件事。
要她用五雷法帮他重塑金身,或者学御鬼宗捉鬼,助他修行。
为这事,他也忍得。舍得“下手挖地瓜”。瞧他那厌恶泥土的眼神,根本不加掩饰。
纪筝想想自己退了一步,“五雷法我告诉过你,我用不出来了。御鬼宗,我不是不想学,我是很难学好。”
她伸手一只手。撩开袖子。
细瘦的手臂。粉黑交错的皮肤密密麻麻都是碎点,仿佛蜕皮未褪干净。
最致命的是手肘附近,烧至肌理,焦黑凸起如树皮。烧到了筋脉,手使不了大力,也切断了对手指的灵活操控。
“御鬼宗画符、结印,手指都必须灵活,够快。”
“崔惊樾”的眼眸静静落在她手臂上。
筋脉断了么。
眼眸中蛇瞳毕现,他俯下|身,轻轻舔舐筋脉伤口。
纪筝吃惊,下意识缩手,被他一把箍住,手臂动弹不得。
只有筋脉断裂处,传来皮肤的微微刺痛感。
那是蛇类舌尖刮过的地方。
“崔惊樾”矮着身体,纪筝俯视着他。他俊美的面容不再,额角、下巴、鼻尖都窜出暗金色的鳞片,细细小小,精致排布。随着他的呼吸,蛇鳞以极小的弧度翕动。
一呼,一吸。
或许是因为俯视,在纪筝的视角,他仿佛试探的小动物。舔舐的模样,又像在虔诚供奉什么。
他低头时,头发有种异香。冷冷的,若有似无。
像燃尽的香灰,又像雨天里凉透的石头,混杂着铁锈味。
脑子里一团浆糊。
“握拳试试。”
“崔惊樾”忽然直起身。
他正经而严肃。反弄得纪筝红了脸,收回手。只觉得手肘处还很潮湿,说不上的怪。
为了转移注意力,纪筝握拳开拳。自觉不习惯。
神奇地,她的手指灵活度回来了。
“你……”
“崔惊樾”抱胸,“吾蛟龙之身,尚可重塑,何况凡人。”
纪筝百般追问,才知他的唾液有镇痛治疗的效用。不过他毕竟死了,治愈的力量不如从前,纪筝的手指灵活,顶多恢复个一日半日,就会恢复烧伤状态。
如果五雷法重塑金身,或者他修为增长,修炼出鬼仙身。他治好纪筝便易如反掌。
纪筝狠狠心动了。
可以治愈烧伤,可以重修道法。
“御鬼宗……”
我学。
“我学”两字,被她硬生生憋回喉咙里。而“崔惊樾”被高高吊起、期待的眼神,也逐渐变冷。
纪筝不是故意的。
她只是想起那日无字碑前的事。他二人闹翻。
可“崔惊樾”是表露过转圜的态度的。
“纪筝,上黄裱不成功,大抵两种原因。”
纪筝模仿他当时的语气,一字不落地复述,“现在,可以告诉我吗?”
她有点儿不好意思。毕竟,当时鬼蛟想讲,是她气上头了,直接缩地成寸把他打包送走的。
“崔惊樾”冷哼一声,“帮吾?”
纪筝点头,“告诉我,我就学御鬼宗。”
自家陈冤情的黄裱文,上天为何不受。
天不受,地不理。
“崔惊樾”清清嗓子,说了相识以来最长的一段话。
“黄裱文不被受理。无非两种缘故。一者,你所状告之人,不属于本界管辖;二者,你的裱文,被上头人拦截了。”
“崔惊樾”点到为止。
纪筝心头大惊。
她所状告无非二哥纪瑄,第一个缘故肯定不可能。那便是第二个缘故——天上有人拦截她的裱文!还不止一次,是次次拦截。
为何?
她想不通。
但她明白了一件事。
几乎是在她想明白的同时,“崔惊樾”开口,竟是与她想到一处。
“你要公道,就要爬到更高的位置。”
擦。
纪筝一锄头锄到底,锤进泥地。
“啊,找到了。”
只见锄头处,一株薯类被纪筝连根拔起。
初见棉圆,根部结了七八颗果实,形似纺锤,十分讨喜。
“崔惊樾”色变,蛇瞳都仿佛变圆了一些,似乎气晕,“吾的话,还没一棵红薯重要?”
“这可不是红薯。”纪筝笑眯眯,提起那株薯类递到他眼前,“是木薯。”
“木薯?”他微微迷惑的模样。
纪筝:“回家做好吃的,不好吃,你打我。”
话这么说,鬼蛟的毛算是捋顺了,他便施施然不再计较。
“找这种叶子。再挖几株。”纪筝如是再教他去找木薯时,他的态度也没那么抗拒了。
两人一同翻找,统共找出来也不过十几株。纪筝还“借”了一把鬼蛟的尾巴,用来劈下木薯的茎,又种下几垄木薯茎块才算罢休。
能种则种。
吃了今年有明年嘛。
这才让“崔惊樾”扛着木薯,下山回墓园。
纪筝则是拎着锄头小铲子。比木薯轻便。
她表面风平浪静,心里正翻起惊涛骇浪。
公道么。更高的位置。要往上爬。
她不愿争,但终究走到这一步。就是要争,要向上走。
祖师爷的《道德经》讲:“上善若水,善利万物而不争。”
她有她的活法,向来不爱争。
要改活法了呀。就像水,要随着流过的地形,而改变自己的形态。
也没有什么。
她又宽慰自己,不争亦是争。
纪筝摸了摸自己的耳坠,耳坠是那盏酆都冥灯所化。
如今看来,泰山府君赐她功德簿,许她做阴差,反倒是机缘。
如果好好干,升个地府土地公,应该问题不大。到那时,便有机会上天,当面上裱文,以陈冤情。
可惜,她现在只是候补阴差。
还没转正。
道阻且长啊。
……
年山墓园,鬼薪人木屋。
灶前,纪筝正指挥“崔惊樾”干活:将木薯洗净、削皮、切块。
鬼蛟已经取得她学御鬼宗的承诺,并不肯多理。
他熟练地抱臂、扭头,高冷答:“吾爱洁。”
纪筝顺手就从内袋摸出功德簿,“切不切?”
她只是装装样子,孰料鬼蛟冷冷瞥她,随后忽然张开嘴巴,下巴直接掉到了地上。整张嘴巴扩张到半扇门那么大。
纪筝:“那是我师弟的下巴,你不要乱来!”
啊呜——
功德簿被那张深渊巨口吞下。
咕噜。嚼都没嚼,他咽了下去。下巴又恢复如初。
纪筝愣了好几息。
发生了什么?
她的不正经功德喵被吞了!!!
下一刻,她夺步上前,踮起脚,双手揪住了鬼蛟的衣领。
“快吐出来啊!”纪筝把住他衣领来回摇晃,吃奶的力气都用上了。
把她的猫还她啊!
太恶劣了。太恶劣了。纪筝无法保持冷静,脑子里已经转过十八圈,用芦荟铁树菊花调成绝顶催吐药膳,也要给他灌进去,让他把猫吐出来啊。
鬼蛟被她摇得脑子晕乎乎,猛地打了个嗝。
弯腰,把功德簿又吐了出来。
功德簿化成猫,在地上疯狂抖毛抖了几十下,才把自己甩干。连忙朝纪筝望去,猫猫眼眼泪汪汪。
纪筝老母亲一般张开怀抱。
功德喵跳进她怀里,紧紧缩着,“喵呜~”
确认功德簿无恙,纪筝才开始秋后算账。盘问鬼蛟为何吞她的法器。
鬼蛟还没回答。纪筝怀里的猫猫头已经开始喵喵喵告状。猫嘴叭叭的,语速极快。
“喵,他把赵英的一识吃掉了。”
纪筝微笑,但鬼蛟只感受到周遭的气氛。骤然有一种磨刀霍霍向牛羊的阴冷。
鬼蛟想开口,但脸上湿湿的。
他摸了一把,透明的,眼睛周围异常酸涩。连带鼻子也是。
眼泪绵绵不绝,鬼蛟的喉咙开始发痒,好像要忍不住发出某种奇怪的声音。
这种感觉太陌生了,他死死捂住自己脖子,阻止发声。
纪筝:“你哭什么?”
幸灾乐祸·功德猫在纪筝怀里耸动,“主人~鬼蛟可以吞鬼,吃下末那识,就有了那一识的能力。”
功德·绿茶喵:“唉呀,怪我没告诉他,赵英的能力,就是特、别、会、哭。”
说完,功德喵又怕被报复似的,迅速化为书册原形,钻进纪筝衣服里,动也不动。
而此时,鬼蛟已经憋不住了……
呜呜呜……
纪筝闭眼,她会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
嗯。
……
风平浪静后。
纪筝私下和功德喵用他心通沟通。明白了原委。
原来,功德簿记录功德的同时,也自动存下赵英感激献上的第七识。
末那识本无善恶,全看人身口意业如何作为。这一识内的善恶转化,全在主人的一念之间。因此存下主人的许多习气种子。
但功德簿用不了末那识,它只负责保存。
而有鬼蛟,就不一样了。
鬼蛟吞下鬼物的末那识,吸取习气种子,能化为己用。
上辈子热衷各种网|游的纪筝:懂了,鬼蛟吞鬼,能吃技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