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鬼梦魇(二)
纪筝想,怎么会是活的呢?
三哥给她做的,不都是木头鸟然后上漆吗?
但纪筝没有继续深思下去,纪十一已经急着给她介绍,“元宝它会讲话的。”
名为元宝的牡丹鸟,立刻发声,“大坏蛋。”
“纪筝大坏蛋。”
纪筝愣了愣,随后站起来,“好你个三哥,教鸟儿来骂我?”
她佯装发怒,插腰指着纪十一,“你等着。”
纪十一早有准备。把牡丹鸟往怀里一藏。背身就跑。
这么多年,和纪筝斗智斗勇,玩孩子式的游戏,他早就训出条件反射了。
得亏他了,那么大的体格,溜起来却身法灵活。
牡丹鸟还从他衣襟探出头来,“主人,跑。大坏蛋纪筝。”
纪筝插着腰乐不可支。想追都笑得没力气了。
经过纪十一这么搅活,宴席的氛围都变得欢快许多。
快乐的时光短暂。
纪筝连晚饭都没用,就累得叫水洗澡。
或许是及笄前一夜熬夜了吧,洗完后,纪筝对镜照照,还好二哥有先见之明,给她备了莲心茶,她脸上没有起红疹。
等等,纪筝的思考断了一下。心头发热。
但下一秒,一种困意袭来,她挡不住,几乎是几步就到床边,脑袋沾枕头就睡了。
头着枕头的一刻,纪筝的脑海里又窜过疑虑。
哪里,不太对 。
突厥毁约,几次小规模侵扰,大哥不是在边疆御敌吗?及笄礼,大哥尽量赶回来,时间上应该将将好,耽误一时半刻都会赶不上。大哥,还从容得有时间换衣服?
头好痛,纪筝敲敲脑袋。
还有师父……师父呢。
此刻。
服侍她的丫鬟像是能读心一样,来替纪筝盖被子,“小姐,扶摇子真人在外捉妖。晚点就来看望小姐啦。”
“嗯……”
纪筝迷迷糊糊,眼前光怪陆离,日子像是抓不住的流星,倏忽而过。
好像,做了很多很多梦。
醒来,天还没亮。
纪筝揉揉眼,却见满屋喜字,梳妆台前摆着凤冠霞帔。
“小姐,您若是困,先闭着眼,奴婢给您开脸。”
纪筝被推到梳妆台前坐下,一脸莫名。婆子已经开始替她开面。这可是出嫁前必备的。
好困。
对啊,纪筝想起来,及笄之后,爹爹要给她择亲事。并且容许她自行挑选夫婿。
她选了纪瑄。
二哥有一点意外,但没有拒绝。
这桩婚事进行得还算顺利。除了外界稍有些闲言碎语外,大部分人都是支持的。
纪相那边自不必说,能把纪筝留在家中,常伴眼前是最好的。过了及笄,纪筝就不用东奔西跑当道姑了,可以长留在相府。
而纪瑄也是他看着长大的,禀赋聪慧,端的又是月神一样的好相貌,在官场里也凭自己的实力挣到了前程,时任大理寺推丞,饱受同值们的赞赏。
顶顶重要的是,他对筝儿是掏心掏肺的好。
纪相浸|淫官场多年,纪瑄是不是装的,他到眼便知。纵然纪瑄有寄人篱下的冷情敏感,但对纪筝,的确是放在心尖上疼的。
有他来照顾纪筝,纪相是放心的。
这才是纪相同意这门亲事的根本原因。
只不过,对外的说辞是,纪瑄和筝儿结亲,属于亲上加亲。
此时,闺房中正开脸的纪筝,“疼。”
婆子住了手,“小姐恕罪。”又叫人拿了备好的芦荟膏来,替纪筝的痛处湿敷,“小姐熬一熬,等会上完妆就待嫁给二公……姑爷了。”
她们的语气里,充满了善意的调侃。
可纪筝却觉疏离。
她好像融不进这种待嫁兴奋的氛围。
怎么说……好像,在做梦一样。
“哈——”纪筝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又开始犯困,她懒怠地说,“你们随便弄吧,只轻些。”
不知不觉,纪筝又睡着了。中途醒过一次,是坐在花轿里。
她出嫁都不出相府,不过走个过场,从自己的院子嫁到二哥那边住,她也少些折腾。
跨火盆、执手拜天地,夫妻对拜,送入洞房。
龙凤高烛在喜房内燃烧,纪筝坐在满床的花生枣子上,实在硌得慌。凤冠沉重,压得她脖子疼,她偷偷去了遮面的团扇,一歪头,倚靠在床柱上睡着了。
夜深。
纪瑄知她不喜酒味,特意沐浴洗去一身酒味,才推门进入新房。
闹洞房的风俗,他和纪相一同推掉了。
无他,不想苦了纪筝。
却见自己的新婚妻子,已经睡着了。
纪瑄哑然失笑,一看就知道她太累了,先替她解开凤冠,又抱她在怀里,让她平躺。纪瑄则轻手揉捏着她的脖颈,“筝儿,这样歪头睡,当心落枕。”
纪筝睡眼朦胧,烛光照影中,愈显迷离动人。
“困。”
越来越困,困到醒不过来。
“合卺酒还喝吗?”
纪筝在他怀里挪了挪,让姿势更舒服。“不喝,困。”
纪瑄:“好。”
一个字,语气宠溺过了头。他毫不介意纪筝私自去了团扇,又不喝合卺酒的任性。尽管这在风俗里是不好的兆头,但是他不放在心上。只要他和纪筝还在一起就好……
他什么都没有了。
他,只有纪筝了。
纪筝半梦半醒间。
温柔的亲吻压上来,好像带着某种虔诚,仿佛她是他全部的救赎。
“二哥。”
温柔的吻,便转向激烈。
纪筝不由喘息困难,拿手抵住对方的胸前。
纪筝不耐地睁开眼,目光斜了斜,看见桌上的红烛,和根本没用过的合卺酒,酒壶反射出冷冷的光。
她不知道,自己的眼,比酒壶的光还冷。
不对劲。哪哪都不对劲。
她说不出来,心底那种抗拒。从何而来。
但在纪瑄想更进一步时,纪筝果断地拦住他的手。
“我累了。”
纪瑄冷静了好久,才低声道:“好,筝儿。”
吹灯后,一夜同床异梦。
次日晨起敬茶。
不赶巧,下起大雨。纪筝在等丫鬟去取雨伞来,停在阶前,远眺院中绿景。
下意识地,她伸出手,去接那雨水。
凉凉的,好安心。
“筝儿。”纪瑄略带薄怒的声音传来,压下了她接雨水的手,“当心着凉。”
他责备丫鬟取伞太慢,眸中冷情之至。除了纪筝,在这个世界,他谁都不在乎。
纪筝握拳,手心的雨水,慢慢干涸。
“走吧。”
说是敬茶。但纪筝嫁给了自己的义兄,没有公婆需要侍奉。高堂长辈,仍是亲爹纪相,日子非常舒服。敬茶只是过礼,纪相心疼她还来不及,马上让赐座上她爱吃的茶点,怎么可能给她委屈受?
左右都掩嘴调笑,说小姐这个亲,是结对了。
纪筝疏离在外。
纪瑄执她的手,掌心有薄汗,“筝儿。不舒服吗?”
纪筝抽出自己的手,假装要拿茶水。
“没有。”
她清冷的目光,遥遥落在房檐下成线的雨水。
雨,越来越大了。
回房的路上,草丛里突然蹿出条青蛇来。差点扑到纪筝脚上。
纪瑄眼疾手快,一脚踩住其七寸。眸光比寒冰更甚。
等家丁们匆匆赶到,手忙脚乱捕蛇,纪瑄才冷冷道:“碾碎。”
家丁们唯唯诺诺,后背发毛。
真是又冷情又绝情啊。
转头面对纪筝,纪瑄极致温柔,“筝儿,没吓到吧。”
不料纪筝躲开他的怀抱,“没事。”可纪筝还是忍不住去看那条青蛇。
雨……蛇……
暮来朝去。日月不居。
雨水不停。纪筝也总是遇到蛇类想来亲近,但蛇总是还没近纪筝的身,就被二哥叫人打死了。
纪筝睡着的时候越来越多。
纪府,好像在少人。
她看不到爹爹,二哥说是爹爹事务繁忙;三哥也不见了,二哥说是送去军营强身健体了。
“那大哥呢?”
纪筝问起这个,纪瑄似乎难以回答,顿了顿,“打完仗会回来的。”
大哥黎徜柏是回来了。
但是是以纪筝万万没想到的方式。
自从纪筝成婚后,素来爱在家中的黎徜柏,变得不着家,经常呆在练兵场过夜。好像纪府有什么洪水猛兽似的。一回府,他整个人就变得很压抑。
他回府那日。
风狂雨横。
纪筝在廊下睡着了,梦见一片大火,脖子上都渗出冷汗。无意识地揪紧了午睡的薄毯。
更炽热的温软,覆在了纪筝的嘴唇间。纪筝努力推开。热,太热了,但怎么都避不开。
纪瑄,我不要。
纪筝有点生气了,但她陷在噩梦里,清醒地做梦,想开口,偏生发不出声,只能被动地承受着如火的亲吻。
电闪雷鸣,亲吻却充满势在必得的侵略性。
纪筝挣扎良久,勉强能睁开一点眼睛,却如遭雷击。
她赶快闭上眼,装作没醒。
怎会!
是大哥黎徜柏……
……
不该有的亲吻后。
纪筝瞧见纪瑄在焚烧大哥的房间,“纪瑄,你做什么?”
纪瑄在笑,眸中却没情绪,“他不回家了,烧了吧。”
纪筝抓住他的手臂,就算大哥亲了她,那说不定是有什么误会,大哥又不是不回来了。
大哥……不回来了么。
纪筝摇摇脑袋,甩去杂念,“二哥,你怎么能这么疯?”
纪瑄双手捧住她的脸,满眼都是悲戚,仿佛下一秒,他整个人就会碎了。
“筝儿,我只有你了。”
一句话,让纪筝瞳孔骤缩。
冰冷的怀抱。士兵剑戟滑落的血……
“妹妹,你真的很乖。莲心茶,好喝吗?”
木柴、火焰。
“二哥,放我出去!”
连日来犯困的纪筝,霍然清醒。
她抬眼望向遥远天幕。在那之后,一只青面獠牙的恶鬼面容,正望着纪筝,如同操作皮影戏的操纵者,在围观自己手下的角色。
纪筝沉声。
“酆都冥灯。”
冥灯一直在等主人醒来,应声而飞出。
那天幕的厉鬼,面容出现一丝诧异。
纪筝冷笑,“冥火燎原。”
瞬间,锐利寒冰从灯中爆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扩散蔓延,冻住了纪筝身边所有的场景和人物。
纪府的楼阁台榭,纪瑄、仆从、甚至是从远处赶来的大哥、三哥、爹爹……
一切的一切,她所眷恋的,能把她留在这里的。
栩栩如生。
纪筝望着久违的爹爹,潸然泪下,慢慢说:“……再见。”
栩栩如生,终究是假的。
寒冰冻住了一应事物,随后,如昙花盛放,一刹那,碎玉裂冰,粉碎一切障碍。
梦魇,破除。
寒冰碎后,化为冰蝶,汇聚成银河般的亮色,凝结在高处的天幕。
纪筝:“收。”
轰地,冰蝶撕开了天幕。
天幕后的厉鬼,毫无防备,扭曲着面容,被吸进了酆都冥灯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