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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梦一场(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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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回到她离开大理寺的那天。

日中时分,她的马匹行至快到皇宫门口时,就有皇城司的人跑上前来行礼问安。

“属下见过江副都。”

江月宜抬头扫视了高墙一圈,出声问:“谁换的站岗?”

下属一手握住刀柄,一手横护在胸前,低头回答,“是都知前日吩咐的,有什么问题吗?”

“暂时是没问题,就怕哪天出问题。”

她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万一哪一天这面高墙守不住了,高墙内外的人家要指望谁去救呢?

“行礼的时候眼睛看着对方的脚尖,否则即便你护住了心口,你的刀始终是慢了人家一步。”

“是,属下谨记。”

江月宜拿出腰牌递给他,“验吧。”

下属迅速核实过后归还回去,让开了身后的路,恭敬道:“大人请。”

马儿带着她走到了城门口下,她翻身落地,把缰绳交与看管的守卫。

“给她多喂点吃的,吃完再给她洗一下身子。”

这时一个粉衣桃裙的宫女走过来朝她行礼,“见过江大人。”

江月宜转头打量了几眼,又对着守卫摆下手示意,守卫应声牵着马走了。

“说。”

“殿下有要事想与大人商议,还请大人直接移步到朝曦殿。”

她眼中闪过一丝笑意,背过手温声讲道,“带路吧。”

宫女将她送到朝曦殿门口就退下了。

江月宜拍了拍肩上不存在的灰,捋了捋整齐的袖口,腰板端正,平肩背直,脸庞自然地目视前方。

门开了,来人躬身请道,“江大人,殿下有请。”

随着她的脚步声渐渐响起,殿内的人按耐不住地起身相迎。

“姑——”

她拱手一拜,正声道:“臣江月宜,拜见太子殿下。”

未戴冠的少年着一身水蓝色锦袍,肩领绣着金丝仙鹤,腰间挂着块清澈的翡翠玉佩。

“江大人免礼。”

太子收回搀扶的手,神情沉着地吩咐道:“李公公,本宫这里不需要有人伺候,你带他们下去吧。“

站着一侧的李公公躬身道,“是。”

随着宫人们的一一离开,太子立马伸手抓着她的小臂欢声询问,“姑姑,你这次在外面玩的可还开心?”

江月宜微微垂眉,露出很难过的神情讲,“殿下这话着实让臣心寒,臣怎么会不顾公务只顾玩耍呢?”

“姑——姑——”

早就褪去婴儿肥的太子撒起娇来对她依旧有效。

江月宜笑了,不装了。

“好啦,不逗你了。”

“哼。”

太子的小表情叫人心情愉悦,她暂时把烦人的事情抛在脑后。

算上前世的年岁,她也差不多是快年过半百的人,以至于现在看见岁数小的,内心天然有股想要表现长辈关怀的欲望。

于是,她问了每个读书的孩子最讨厌的问题,“你功课做完了?”

太子顿时撒开了手,“……本太子聪慧过人,姑姑你还担心这个。”

“好,我不担心,就想问你学的如何,方尚书的课你适应了吗。”

“方太傅授课除了枯燥了点,其他都挺好的,我学的也挺好的。”太子拉着她坐到一边,悄悄说起了他老师的八卦。

“听说太傅家的公子为了当什么百川院的探子,一个多月前离家出走了。这件事我还没跟昭翎提起,就怕她觉得我会拿这事取笑她。”

江月宜看着眼前这张酷似他母妃的脸,心叹不愧是母子,连爱好都遗传到了。

也庆幸他遗传的地方除了性别和眉毛外,其他没有一样和他生父如出一辙。

想到龙椅上的男人,她端起沏好的茶喝了一口,放下茶杯问他。

“太子,你想不想听更劲、最近更新的消息?”

太子眼睛充溢着兴奋之情,晃了晃她的手臂催促着,“什么什么?!我当然听啊,姑姑你快说啊!”

这就不怪她了,反正早知道晚知道,全京城,哦不,全天下都会知道。

于是,她用以往编造故事的习惯,把宗政明珠和玉红烛之间的私情阐述得“委婉动听”。

当然,她还是不能教坏未成年孩子,不能过审的内容还是要删去的。

“哎,只是可怜那玉二小姐错付真心,还被心上人亲手所伤。”

太子听完后神色戚戚,转又气愤填膺挑明,“那宗政明珠真是罔顾人伦,背信弃义,心肠狠毒!!”

他骂了几句后平复了自己的情绪,眼眸幽深地看着她。

“姑姑,你肯定是想好了对策,不然也不会讲与我听。”

江月宜欣慰又心酸地笑了下,轻叹着气寂寥地说:“有时候是真希望你不要长得太快,姑姑都有些害怕了。”

“我要快点长大才好,姑姑不应该把所有的事情都揽在自己的肩上,这不公平。”

“这世上不公平的地方有太多了,你能一一追究得来吗?我也没打算管太多,只有一件事我非管不可,那就是你的安危。我可是答应过你娘的,我既答应便会做到。”

眼前的少年是她在宫中唯一的牵挂,也是她希望的寄托,为此她所付出的一切才算值得。

她郑重地期盼道:“你若想要为我分担,便努力做到如同你名里寓意的一样,海纳百川,泽被世人。”

江月宜年少本也想快意江湖,可老天爷非不顺她所愿,做不了潇洒走一回的侠女。从小村庄的四口之家兜兜转转到金砖绿瓦亭台楼阁,也不过是弹指一挥间,不平的事也早就离她远去,有什么可以顾影自怜的。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从皇宫出来后,她顺路买了几本京城当下热销的话本回到内城的府邸上。刚进到前厅的一刹那就被她的贴身侍女逮住了。

“大人,你怎么不换身衣服就去见殿下了,这要是被人看见了又要说不合礼数了。”

妹妹百俐性子直爽,说起话来像是在冲撞主子,但确实是为她着想。

“好了,百俐,大人是为殿下奔波劳碌,想来定是不会怪罪大人的。”

百伶作为姐姐沉稳可靠,做事周全,为她操持好一切府中事务。

“大人,还请进屋沐浴梳洗一番,晚食已差人备好了。”

这话一听,江月宜感到新奇,“差人?府上可是来了新人?”

她这江府其实也没多大,养不下太多闲人,管家更是没招过一个。皇帝,太子甚至皇太后都提过要给她送人,可她总觉得是一堆陌生人在自己家里打工,看着别扭得很,故通通都拒绝掉。只留下几个能干活的,脑袋机灵的侍女和仆役,至于护卫她招了几个因养伤放留的士兵,总共也不超过十人。

重要的财产物品她都放在师兄那边保管,她自己的安全倒是不担心,反正住处靠近皇城门口,巡逻的又都是她的手下,贼人真敢硬闯算他胆子大,毕竟她府上的机关可不逊色于天机堂的。

百俐语气带点轻蔑地回答,“您这几年名声狼狈,但总归身边伺候的人少而且报酬高,自然还是会有些剑走偏锋的人在。”

百俐口中的名声狼狈,也不过是官场同僚的有心编排和排挤罢了,加上之前她因太子刺杀一事大调人马追查无果,被宰相拿去大做文章,拐着弯说她无能还瞎指挥。惹得整个京城的百姓拿她做饭后笑料,说她是那井中捞月的猴子。

她当下就心中了然,心无芥蒂地吩咐,“用饭的时候把人带过来让我瞧瞧,就由百俐你来安排。”

百俐接这活的时候看起来还挺开心的,“是,大人可要瞧仔细了。”

江月宜笑了笑不语,让百伶带她去沐浴。

“百俐最近是不是找不着人和她拌嘴,怎么我一回来火气那么重?”

她泡在暖热的洗澡水里,揉搓着漂浮在水面上的花瓣,问到站在屏风后的百伶。

百伶的声音在水雾之中变得缥缈,“有个新来的侍女把大人喜欢的盆栽给压断了,百俐比大人还宝贵着它,您说她能不生气吗?”

她也没料到怒火的源头是盆盆栽,“噗,一盆植株罢了,这丫头也真较劲。”

“还不是您夸她有修剪的天赋,百俐才天天拿着剪子蹲在后院里埋头干。”

她有些头疼地揉着额角讲:“……百伶你就别落井下石了。”

屏风后传来了理直气壮的回答,“是大人您要问的,百伶不能拒命不答。”

这两个侍女的嘴皮连她有时都搞不定,眼下理亏也不好继续说下去。

“伶牙俐齿,你们姐妹还真叫对了名字。”百伶百俐本是她对两人的期愿,现在看来远远超出她的期望。

饶是姐妹里较为成熟的百伶也会调皮的一面。

“都是大人的先见之明,奴婢们还要感谢大人的夸奖。”

打不过就逃,这一秘诀同样适配当下的情况。

她起身拿起桶边的浴巾擦身子,“…算了,把衣服给我吧,我洗好了。”

沐浴更衣完毕后,她踏入膳厅落座用饭。

古人有一日两餐,也有一日三餐四餐的记载,好在她处在的世界是正常的三餐制度,不然她小时候说不定会因为少吃一顿而饿死。

“咕噜”

江月宜看向那个新来的侍女,出声问:“你饿了?”

这怯生生的小丫鬟肤白眉眼灵动,一眼看过去还挺讨人喜的。

“奴婢闻着闻着就饿了,还请大人宽恕。”

江月宜挑着眉看她捂紧肚子的小动作,举起筷子客气地讲着,“那要不你坐下一起吃?”

她一脸诧异惊喜问道,“啊,可以吗?”

江月宜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想吗?”

一旁的百伶安静不动,而百俐眼底开始有几分躁动。

“奴婢,奴婢老家那边的老人说,人多吃饭才香,大人若不喜欢奴婢就不吃了。”

小丫鬟讲这些话的时候战战兢兢的,倒也不像是傻到没眼力的样子。

以防万一,江月宜试探地说,“奇变偶不变?”

她满脸不解,皱着眉跟着念,“鸡变,藕不变,大人你是想吃鸡还是想吃藕啊?”

“啊——我只是突然想喝莲藕炖鸡了。”江月宜尴尬地圆谎,自己也没想到会说出这样扯淡的话。

“大人想喝的话奴婢可以做给大人——”

“大人喜静,你一个刚来的懂什么,还敢缠着大人问这问那,这像什么样子?还不退到一边安静去!”

百俐厉声喝止,把对方吓得连抖三抖。

江月宜抬手捂着额头,不忍直视,也不敢贸然出言打断。

百伶这时才悠悠开口,“大人平日里忧思多虑,晚饭更是食不多味。你们既入了府中为大人办事,往日言行定当以大人喜好为准。日后若有逾矩出格者一律清出府外,绝无转圜余地。你们,可听明白了?”

底下一排人异口同声答到,“明白了。”

江月宜见规矩已立下,便遣退他们,只留下刚才那个被训的小丫鬟。

吃下一口有点咸的青菜后,她恹恹摆手让百俐把桌上的饭菜撤下。难怪百伶说她忧思多虑脾胃不好,她也发觉自己最近吃的少,精神有些衰弱,睡眠也不好。

她拿起放在一边的新话本翻阅着,手背撑着下巴,姿态懒洋洋的。

“没猜错的话,是你把我院子里的盆栽,给压坏了?”

百俐不至于因为她的几句话而当场发火,想来是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碰撞。

小丫鬟攥着手,眼睛扑闪着,抬头看向她答出,“奴婢手脚粗笨,不小心把大人的盆栽给弄坏了。”

“那你说说看,你是怎么把它弄坏的。”

这京城的话本倒是开始流行写男女主多年后重逢的情节。试问现实中能有几人记得清楚旧时的事,更何况岁月最无情,再见之时已不是当年当景,当初的二人了。

“奴婢在搬花的时候,不下心脚滑压倒了它。”

“搬花?”

“奴婢见偏院有盆没开的昙花,想着换个地方拿出来好好养着,等它开花的时候大人也能第一时间看到。”

指尖一顿,江月宜迟疑地念着,“昙…花?”

身侧的百伶见状出声讲道,“那昙花是在大人以前的宫中住所找到的,奴婢问过大人要如何安置它,大人您当时说随便找个偏僻看不到的地方放着就好,奴婢这才放在偏院里。”

江月宜自然没忘记那昙花的由来,只是有个词叫睹物思人,她最初也不知道一面之缘的人就是武林的天下第一,更没料到竟是天纵奇才早夭的结局。

李相夷是死是活依旧是个谜,她曾也想试着找找看,但转念一想,李相夷又不认识她,找不到她就当他死了,找到了她难不成让他为那夜的事道歉?

最后,江月宜选择放过自己,也放过那盆被扬州慢催生的昙花。

若不是别人的无心之举,这花估计不会再被她想起来。

于是,她温声道明,“它开或不开,都不能改变它是花的本质。你又何必把它习惯的环境给换了。”

“但奴婢想让大人开心一点,这花开出来一定很美。”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江月宜合上了本子,身子端坐在椅子上,明眸闪动,对着固执的小丫鬟讲道。

“还能有多美,昙花注定转瞬即逝,它最美的瞬间我已见过,足够了。”

小丫鬟弱弱地问一句,“那就是说,大人是要把它扔了?”

江月宜神色淡淡,慢条斯理地说:“我身边的人,不需要多么忠心,更不需讨我的欢心,但一定要会读懂我的心。”

这次,她声音颤颤问着,“大人您这是要赶我走吗?”

按理说,她确实该把这个天真的丫头给扔出去,不机灵就算了,也不懂得知进退,固执己见还有点自我,一股子劲地使,不撞南墙不回头。这样的人她也见过,偏偏她也曾是这类人。

再活一世,她依旧要经历年少无知的坎,又怎能要求别人完美无瑕。

良久,在她忐忑不安的目光中缓缓开口,“花你可以拿去养着,人也不用走,我还不至于为难一个没做错事的小丫鬟。”

“多谢大人!奴婢一定会好好养花,让大人再度见到花开的那天!”

江月宜对花开不花开的没什么兴趣,摆摆手让情绪激动的人安静点。

“行了行了,你小点声,以后还这么吵就给我收拾走人。”

她最讨厌有人在跟前大吵大叫的,耳朵和大脑禁不住大声的吵闹。

百俐脸色不善地瞪了眼喊叫的人,小丫鬟立马音量降低,拿手虚挡着嘴回复。

“哦,奴婢知道了。”

江月宜叹了口气,头疼地看着她,“你叫什么名字?”

“回大人,奴婢名叫青欢,青山的青,欢乐的欢。”青欢低下头恭敬地答。

对于这两个字的含义,江月宜心中另有一番别的解读。

酒中杯里自寻欢,青春于我不复还。今宵夜里总多梦,少年执剑耀长安。①

“青欢…青欢……”

青欢疑惑地听着主位上的人反复念了两声她的名字,随后传来一句由衷的赞叹。

“倒是个好名字。”

烛光照亮案桌上的信笺,江月宜散着发查看起纸上的内容。

「笛飞声曾是西南笛家堡的一名杀手,后来他在一次任务中逃走,只身一人闯荡江湖,与炎帝白王、四象青尊、阎王寻命三人结识并创立了门派金鸳盟。自笛飞声东海大战失踪后,三王先后被百川院的人追杀,如今被关在百川院的一百八十八牢中……」

「笛飞声追求武学之巅峰,最大的特点便是喜欢挑战万人册上的武学高手,李相夷是他成为天下第一最大的敌手,二人曾多次交手,最后都以笛飞声的落败收场。他们之间的关系似敌非敌,似友非友,大抵是高手间的惺惺相惜……」

「笛家堡的家主会在死士身上种下痋虫,一旦违抗家命蛊术就会发作。想要摆脱蛊虫的控制,需要将笛家的专门内功悲风白杨修炼至第九层。然而此门功法极其特殊,修炼者修到第八层时容易散功,除非把内力转给他人才不受反噬,轻则武功尽废,重则经脉寸断。笛飞声逃离笛家堡的时候,已将内功修炼至第八层……」

「……你让我查的十年前东海之战的内幕已有眉目。东海大战上出现的大批雷火是由江南霹雳堂生产制造,下面的人探到的有用信息是霹雳堂的堂主曾在购买者身上闻到有南胤香,故我推测那些人是南胤人,身份是否属实还需要进一步的调查……」

「你之前要我留意十年来兴起的各门各派之事,我已另外附在另一封信件上,至于内容你自己看着辨别真假。」

「此外,还有一事我需要回去当面和你说清楚,此事正与笛家有关。你若要找上笛飞声,定要让我一同前往。」

她就着焰心把这封长长的信给点着了,思索着行云有什么重要的事非要当面和她讲,顺手拆开了一起寄来的另一封信。

一看字体就知道是他底下人写的,内容有长有短的,叙述没有重点,半推半猜的词语显得不那么可信。

“哎,我上哪找第二个像行云这样靠谱的下属啊。”

提到靠谱男性行云的时候,她把目光投向灯台上的灰烬,眼里倒映出火光。

“西南,笛家,功法反噬……”

门外响起百伶的脚步声,随之她的声音清楚地传进房内。

“禀大人,宰相宗政大人有事前来造访,奴婢已经将人请到中堂入座。”

人比预想中来得要快,看来皇帝对此事本就有偏向,只是没人敢抢在宰相面前递梯子。

这个吹耳边风的恶人如果是她,皇帝自然是用得心安理得,宰相也会顺势想到她身上去。

“我先换身衣服,稍后就来。”

江月宜快速将外衫换上,把未看完的信装回去塞在身上一并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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