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道
午时有人送来饭菜,高勖不肯用,长洲留好一些后端着盘子去偏殿。
末黄还想伺候,被长洲一把抓在凳上,"别忙了,和以前在皇陵那样陪我一起吃吧。"
末黄不再扭捏,挨着长洲坐下,"一眨眼殿下就大了,以前偷跑出去还要踩着臣的肩膀,如今也不必了。"
想到往事长洲有些怀念,末黄像影子一样陪了自己将近二十年,这到关键处也还跟着。
"你怕吗,也许我们会死。"
虽然高骥说过不杀自己,但谁知道真假。外面是什么样子也不清楚,出不去进不来,好像只能干等着。
末黄把长洲肩上没梳好的发拨弄上去,安慰道:"别怕,我先去,黄泉路上有我探路。"
"结伴而行,也很不错。"长洲把盘里的菜拨一大半给他,"吃饱饱的,下去了还得劳烦你背我,下辈子让我来做你的姐姐吧,我也会像你疼我那样疼你。"
末黄接过,"我们在这殿里不要分开,未免死了还要找彼此。"
"好。"长洲笑着应下,"真好,从出生时有你,去黄泉的路上你也在,倘若能在死前再看娘一面,这一生就很圆满了。"
末黄沉默不再开口,口中的菜变得酸涩无比。
长洲的待遇没什么变化,每日有人送水送衣。高勖饿了两天晕过去,长洲两人强迫着他用了几口饭菜,又灌了茶水才醒。
醒后又开始咒骂,长洲很无奈,等他骂累后才劝,"父皇别白费力气了,你病我弱,真杀进来也不够哥哥一刀砍的,咱们任人宰割还是听话些比较好。"
高勖咬牙,控制着自己想骂长洲的冲动。
长洲身上那种接受任何事情到来的松弛感让他又震惊又气,震惊的是大难临头她不慌不躁,吃睡一切正常。气的是都什么时候了还叫人哥哥,他还是觉得长洲蠢。
高勖连续几日不上朝,外面的官员开始觉得不对劲。而当他们想办法问时又发现,高位的官员们根本联系不上,府门关得紧紧的。
位卑言低,怎么商量也没个说头。他们只好老实在府里,等着朝廷有人通知。
很多大臣就像徐府一样,被高骥派人看押。府上不是女眷就是年迈老将,有脾气也毫无办法。
徐府还算好的,就算没有多大把握也知道宫变也可能不成功,别府都是忧心忡忡等着结果宣布。
褚长鳞有孕在身,好在王府离徐府近被关在了一起。徐府有现成的大夫谭望舒,也有现成的药材,还有很多宽慰,褚长鳞这胎年份虽不算大,也算稳妥。
高骥有人质在手,兵马虽多但实在是小心,心里还想着长洲高碣的兵符。
高碣去往何处他也知晓,只是他在思量怎么用长洲换兵符时,徐家人已经带着兵回来。
徐家人带着一半兵马回来是高骥没想到的,等他反应过来时徐府和邓府的控制权已经失手。
高碣只在乎邓府,徐天白三人只在乎徐府。冯士临的爹娘都不在京中,褚府官职不大没有被围,四人心里不再有牵挂,带着人火速围在皇城周围。
在徐天白几人行动时,角玉伺机把大臣打晕送进皇城,关在了同一个殿中,和上一世如出一辙。只不过在城外面是救兵不是反贼,守城的成了高骥。
但高骥对这些毫不在意,相反他每天都来陪长洲说话,就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那样。他的母亲张后倒是对此很忧心,每天过来逼迫高勖写传位诏书。
高勖不肯动手,本来张后是想多等等让一切名正言顺,不给人留话柄。可现在徐家人回来,她开始着急,用太后的命逼迫高勖写下诏书,只差一个章就能解决。
可玉玺怎么都找不到,高勖只说被怀盛带走,而去向自己也不知。
张后在殿里发了好大一通火,高骥依旧云淡风轻的嘻嘻哈哈。
甚至还有心情陪长洲翻花绳,"你又错了,怎么这样笨,又是我赢。"
"……"长洲深吸口气直入主题,"你不怕吗?外面被围起来了,他们进来你必死无疑。"
"一切都有母后,我怕什么。"高骥放下花绳,给长洲理线,"你还是有些像我的,这几日不哭不闹做针线打发时间,像是没发生什么似的。"
长洲苦笑,事情到这个地步,高骥已经算败了。看着他平淡的模样说不心疼也是假的,但是不管怎么样,这事儿都是他做的,长洲无话可说。
"其实我真的不怕,说出来你可能会觉得我虚伪,我在这殿里大部分时间都在想你失败的结局。"长洲把新做的香囊挂在他腰间,"是福包,宫里榕树上我也给你挂过福牌,你知道吗?"
"知道。"高骥点头,"只有你真心实意为我祈福,希望我平安,别人都是为太子这个壳,就连我母妃都不例外。"
长洲叹气送他出殿,"所以为什么要变成这样呢?"
"我不知道,她们说我听话就可以。"
长洲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劝,他有想法但不敢违背母亲,真可悲。重要的是,他父亲也不喜欢他,造反是顺手,也是被逼迫。
晚间长洲睡得迷迷糊糊,被高骥摇醒。他温和的语气像个好哥哥,"长洲你去拿个东西,什么都不要问不要说,我母妃没有我的耐心。开城门后你往前走,高碣在等你,拿了东西就回来。会有很多弓箭瞄准你,但你别怕,只要高碣不动手,你就不会死。"
长洲脑子乱七八糟的照做,高骥给她披上斗篷带着出去。城门开时长洲望过去,冯士临和徐棠观骑在马上警惕的看着自己,高碣就站在马下。
雪化带来的寒冷让长洲脑子转得很慢,她站在原地没听见身边人的话,那人很不耐烦一脚踹在她膝弯处。
受痛摔在地上,长洲清醒后爬起来朝高碣走去。城墙上无数弓箭对准着自己,任何小聪明在生命面前不值一提,长洲决定听高骥的话,保命要紧。
高碣看见长洲被踹,在马头前急得直打转,但不敢多做什么给长洲带来杀身之祸。
不能做他只好骂,"敢打我妹妹,高骥我定杀你全家!"
"那你现在便可自杀。"高骥语气比雪还冷上几分,"顺便把你妹妹也杀了。"
高碣更气,但是不敢再开口。
在无数人的沉默和视线中,长洲终于来到高碣面前。
高碣看着长洲身上并不合身的斗篷皱眉,伸手把兵符递给她。长洲伸出手,斗篷下的寝衣漏出,高碣更加气愤。
"你挟持我妹妹,连衣裳都不让她穿好就出来,你也算个人?你也是做他兄长的,这大冬天的你心是铁做的吗?"
"下次让你母妃来,这样我更不心疼。"高骥朝长洲射出一箭,正中斗篷长出来的那一大截,"她穿的斗篷是我的,没我她就是穿着寝衣出门,你说我没心?"
长洲无语拔箭,但是距离太远天又冷手使不出力气来。
高碣要上前帮她,又被高骥射出一箭吓退,"让她自己来,这只是一点她不乖的惩罚。你再乱动我可不保证下一箭射在她身上什么地方。"
长洲把兵符扔在地上两只手用力,止不住的骂,"烦死了,睡得好好的被叫起来,劈头盖脸一顿交代让我做事,如今连拔个箭还让我自己来真没道理。"
徐棠观看她拔得吃力,拿出长枪打断箭支。长洲原本还在拔河,突然来这么一下由于惯性摔倒在地。
冷静两秒后她坐下来捏着兵符开始谈判,"现在把兵符给你,岂不是你一句就能让他们的命?"
高骥就知道她不会轻易听话,嘲讽道:"你现在不过来,母妃会一箭杀了你。"
"也行。"长洲裹紧斗篷包住自己,声音被风吹散很多,"我死以后事情更好办,母妃不会背叛父皇,父皇也不可能向你们屈服,所以哥哥带着兵冲进皇城是板上钉钉的事。我死,你也死,咱们兄妹去黄泉也就是前后脚的事。"
"你想如何?"张后声音传过来,"让他们走,然后你带着兵符过来,你可满意?"
"满意。"长洲拍掉身上的雪站起来,"那便请皇后娘娘下令让他们走吧。"
"你最好别搞什么花样,等他们走了我再收拾你。"张后命人放下弓箭,"她们三人可走,其余的都给我留下。两块兵符你都给我拿过来,少一块我就砍你一条腿。"
长洲不回答,催促高碣三人快走。高碣丢了兵符,长洲又近在咫尺,大有拼死一搏的想法在。
"别瞎琢磨,我跟你们走,父皇母妃怎么办?"长洲尽力压住他的怒气,"很多人的家眷在里面,没理由你能接回去一个,民怒很可怕的,难道要我和你躲一辈子吗?你就跟着他们走,办法有的是,听徐天白的。"
冯士临与徐棠观从始至终没开口,表情也很平常,高碣压下心中怒气和他们一起骑着马跑远了。
长洲刚交完兵符就被张后身边的几个嬷嬷丫鬟按着打了一顿,高骥挤进去分开众人带出长洲,又给送回了高勖身边。
高勖因为年迈而陷进去的眼眶掉出两滴浊泪,"被打了吧,疼不疼?"
"不算疼。"长洲本想笑,但扯到脸皮又发出嘶嘶声。
模样狼狈又滑稽,逞强的样子和姐姐一模一样。想到姐姐后高勖开始心软,"两块符都给出了吗?"
长洲点头,"是,就是因为给晚了皇后娘娘让人打我。"
"你走吧。"高勖认真且用着不容置疑的语气要求,"你没用了,倒不如走。跑出去你起码还有机会存活,先去千秋阁,到了那儿自然有人保护你。"
"我飞出去吗?"长洲脱下冰冷的鞋子扔在一边,"我出去您怎么办?母妃怎么办?"
"对,你应该待在这里和我们一起死。让高骥先杀你,再杀我和你母妃,顺手的事而已,不麻烦。"高勖阴阳怪气,"你留在这儿多喊几句大哥,他就会放过我们。怎么皇后让人打你,你不叫大哥,还是叫了没用?"
长洲光着脚踩在软垫上生闷气。
"末黄,给公主换衣穿鞋。挑暖和的来,再找个便携的灯。"
末黄不想让长洲死,听见这话知道她有活路不管长洲的叫喊跑去找衣物。
"儿啊,你过来,爹有话交代你。"高勖拉住长洲的手叮嘱着,"进了暗道别怕别哭,一直往前走。打开门后顺着林子直走,看见个土地庙后往右,走一段路就是千秋阁。你出去就别再回来,等时机成熟你哥就是新皇帝,你要有心收尸的时候过来就好,天这么冷真是为难你。末黄不能走,他得给你打掩护,你到了街上躲着点人,人也有坏的,别叫人捉了去卖掉或者欺辱。趁现在天黑人少,你就快走吧。"
"我出去后带着人原路返回来救您不行吗?白天显眼的话我可以晚上再过来,到时候您给我开个门,我们从这里杀出去。"长洲实在不想自己一个人走,又劝,"我们三人一起走,末黄和我轮流背您。"
"不好。"高勖笃定道:"我的妻子,就是你的娘,我死也要和她死在一起。"
长洲无语,从没发现过他有多爱邓辞盈,这死到临头了又开始说爱吗?
"那我们四人一起走!"长洲说完被自己逗乐了,又闭着嘴不说话。
"让你走就走,别废话。你要碰见怀盛就跟着他,碰不见就去千秋阁躲着。"高勖用力把长洲推开,"救援的人已经在路上,你能不能活到那时候不好说,所以你先走。别在这儿犯倔,你要有本事带人回来也随你,明日晚间我不睡等着,就怕你不敢再回来。"
这是激将法,长洲跪下朝高勖磕了几个头,"爹,等我回来!"
高勖听着这声"爹",又看到长洲眼里的泪花又想道歉,也许这真是最后一面了,可不能让孩子记着自己的不好。
长洲换完衣服又来到高勖身边,她身上穿的是高勖的斗篷,帽子和捂手也都是高勖的。
"好,你暖呵呵的出去,不许冻死在路上。外头黑,你出了暗道找个树枝杵着,猫狗来了闭着眼睛打过去,气势足它们不会再咬你。"高勖爬起身捧着长洲脸愧疚,"爹不该骂你,不该用那么大的声音吵你,我应该好好和你说话的,但是时间来不及了。你速速离开,千万别哭,风那么大哭过脸会痛。"
长洲重重点头,高勖在末黄的帮助下打开床榻上的开关,一个半人高的小门出现。
"儿,你千万别因为怕黑不敢出去。我要死了没人知道你在里面,你会被饿死记住没有?"高勖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块毫不起眼的玉佩挂过长洲脖子上,"玉佩挂在外面,只要是我的人看见都会保护你,快去吧。"
长洲忍着酸涩走向暗道,末黄就在一边。想到回来可能见到的就是两人的尸体,长洲不再管什么礼仪,抱住末黄用脸颊用力贴上他的。
一切尽在无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