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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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炉中的雪梨香袅袅升起,贵妃榻上,姜诺柔软泛白的指尖,轻轻抚上小臂。

刚淋完雨时,透着珊瑚珠子般殷然的红印,可这才过了两日,也消褪得毫无痕迹。

皮肉如同嫩生生的荔枝,细腻光润,被房中的香炉浸润了香甜。

姜诺素手微抬,望着镜中身着鹅黄春装的少女,眸中多了几分冷静笃定。

有些事,待到真的做了,才发觉完全承受得起。

姜诺出了府门,坐上马车去寻沈菱清。

“又是陛下惹我们诺诺不开心了?”沈菱清托着香腮,望着坐在凉庭中的少女,叹息:“那订婚宴刚开始在民间流传,很多世家都看不上,想着有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便得了,何苦做什么订婚宴当摆设,以陛下那不苟言笑的性子,定然觉得没必要。”

菱清听了不少流言,想来姜诺是为了订婚宴心里不舒坦。

春日的梨花晶莹洁白,几簇米白色的花枝透过窗格斜斜伸到亭内来,姜诺沉默望着凉亭下穿梭而过的锦鲤,长睫微垂,轻轻啜饮杯中花茶。

沈菱清心里微微一动。

以往姜诺也来找她倾诉过陛下之事,可都是半含怨半含情,没几日自然就好了,可这次,那股娇羞之感褪去,整个人望去,有一股大火焚尽后的沉静。

沈菱清紧蹙秀气眉尖,轻声道:“……真伤到心了?”

她最是知晓姜诺,性子生得娇憨稚气,从小依赖李檄成性,半兄半夫这么些年,那人早已融入姜诺腔子,姜诺甚是主动小意,是决计不忍冷了他的。

若非如此,想来二人也不至于撑这么多年。

“你可还记得咱们幼时去园子里玩,看哪朵花都好看,一心贪恋美景,越走越深,连来时的路都忘了,也曾迷路为花开。”姜诺低眸,声音闷闷的:“菱清,这些年将他装在心里,总觉得他样样都好,事事都重,时日久了,我……我唯独忘了自个儿是谁。”

沈菱清怔了怔,一时不知该怎么接姜诺这般突然的剖白。

姜诺抬头看着天际的云,指尖触到坚硬凸起的果皮。

硬棱棱圆滚滚,姜诺想起,大约是之前装下的五六个荔枝。

正巧沈家幺妹乐颠颠跑来,她今年六岁,脑袋上梳了两个圆啾啾,姜诺便顺手拿出来道:“小幺,想吃吗?”

“荔枝!”小幺眼眸登时亮了。

京城靠北,荔枝向来是稀罕物,前朝时还有专门的荔枝使负责采买,宫里和高门也能一饱口腹之欲,李檄继位后崇尚节俭,硬是裁撤了荔枝使等官职。

幺妹坐到姜诺身侧的小凳子上,小手熟练剥开皮,荔枝雪白丰盈的果肉渗着汁水,格外诱人。

沈菱清摇头笑姜诺:“几个荔枝罢了,你怎么还巴巴装在袖口里?”

以她们的身份年纪,这般做法太不体面了。

姜诺又是一怔,

说来也是很久之前的习惯了。

那时李檄身处冷宫,她年纪小,也晓得,冷宫甚是苦楚。

而荔枝,是京城盛传的,最甜的果子。

每次不开心的时候,她吃到好吃的,心情就会变好,所以表哥也定然如此吧?每次得了荔枝,她便如小鼠囤松子般攒着。

她积攒了很多甜,藏在袖里,倾数给了冷宫里的李檄。

那时的她笑眸如同春夜月牙:“甜吗?”

李檄轻轻剥开荔枝,久久凝望着尚未到他胸前的姜诺,终是点了点头。

姜诺始终把此时当成二人甜甜的秘密,直到有一日,李檄细长的手指捻起荔枝,语气冷淡:“这荔枝于你而言,是否甚是平平无奇?”

“不是的……”

荔枝向来是很珍贵的,因此她才想把所有珍贵的都留给表哥。

她脑袋慢,费力思索如何回答,他已继续冷漠道:“你可知这小小一颗荔枝,从采摘,到运送,要废多少民力物力?从口腹之欲,就可知朝廷如今有多奢靡无度。”

姜诺愣住。

原来,李檄并不在意自己的答案。

他心里装着河山,从小小的荔枝也能想到时局变幻,至于这荔枝有多甜,又是她怀着什么心思私藏的。

他根本不在乎。

他不在乎,甚至厌烦,所以继位没多久,就裁撤了荔枝使。

满京城的百姓都在称赞李檄圣明,她也相信,她的爱人,定然会成为贤君明主。

她就是……就是有那么一点儿委屈。

那个偷偷兜了满袖荔枝的自己,多傻啊……

她傻了这许多年,也怪不得,宫里宫外,流传了那么多关乎她的笑话。

“好酸啊……”小幺噗噗把刚吃的荔枝都吐到了手绢上,小眉毛小眼睛皱成一团:“姐姐,这荔枝都坏了,你是想毒我吗?”

“怎会……”姜诺用帕子给小幺擦嘴:“一直都放在冰鉴上的,出门前才会带着。”

话一出口,又不由得苦笑。

他早已是万人之上的陛下了。他想要荔枝,一声令下,自有无数人侍奉。

可她却笨到积习难改。

小幺奶声奶气:“姐姐为何每次出门都带着,荔枝本就要吃新鲜的,怎么不直接给你朋友?”

姜诺笑道:“姐姐的那位朋友很忙,一直未曾得见。”

姐姐每日都揣着荔枝,自是每日都做好了去见朋友的准备。

小幺摇头:“那人真讨厌,辜负了好荔枝。”

“又乱说话。”菱清忙看向四周,她已经猜到这荔枝是给谁的:“你一个小孩子,懂什么?”

“我怎么不懂。”小幺不服气的嚷嚷:“若是两人互相惦念,又怎会见一面都这般难?姐姐每日带着荔枝,自然是每日都盼着和他见面,可那人却这么多天都不肯出现。”

“可见他根本不想姐姐,辜负了姐姐,不值得姐姐对他如此用心。”

孩子稚气的声线说不出大道理,一字一句,却砸在姜诺心中。

这些年,她最怕辜负二字。

她风雨无阻进宫请安,一言一行努力参照皇后典范,唯恐辜负了李檄期望。

他忙于朝政不耐烦听她闲聊,节日里吹灭她拿来许愿的孔明灯斥她玩物丧志,她诺诺认错,唯恐辜负了李檄雄心。

她事事以他为先,一颗心装满了他的点滴,唯恐辜负了李檄爱意。

这些年她最怕辜负李檄,到头来,发现辜负的,唯有自己。

连孩子都晓得这般质朴的道理。

妄她活了十几年,却从未想起过自个儿。

姜诺腔子里涌起一股酸涩,却又莫名想发声大笑,她怕下一瞬就哭出声,忙低眸轻轻剥开荔枝,轻轻咬了一口。

香甜的荔枝,早已过了最佳品尝之时,入口酸涩。

睫上晶莹雾珠终是滑落眼眶。

酸涩的荔枝,吹熄的孔明灯,出宫的肩舆,延期的约定……

锋利的回忆飞速闪过脑海。

姜诺将早已酸涩的荔枝缓缓咽下,轻声道:“我想退婚了。”

眼眶和鼻头皆泛着惨兮兮的红,可语气却甚是轻描淡写。

沈菱清脸上瞬间没了笑意,嘴唇微开几下:“你方才说谁,要如何?”

姜诺捏紧手指,又缓缓松开,眸光却甚是平静:“我和陛下,并无夫妻缘分。”

此时,沈菱清才晓得所谓大火焚尽的气息来自何处,她环视周遭,下意识想稳住姜诺:“诺诺你先别负气……为何啊……”

“菱清,你在我身边这么多年,是我最好的朋友,难道你不知为何?”

沈菱清顿了顿,终究抿唇道:“可这毕竟是一生大事,何况他又是陛下,你……要想好。”

“从订婚宴那日,我便有此念头……”姜诺抬头望着天际,神色澄静:“也许是更早,早到我都未曾发觉,水滴穿石一般……方才你妹妹的那句话,如同滴答一声。”

她转头,望着沈菱清笑了,明眸含泪:“菱清,石头被穿透了。”

沈菱清上前,握住姜诺的手:“无论如何,我都是站在你这边的,冰冻三尺绝非一日,你……既然下了决心,分开也好。”

姜诺对李檄的痴心用心,从小到大,她最是知晓。

可沈菱清从心底,始终不觉得皇帝是良配。

他是天下之主,心思多且重,可那些心思,又能有几分用在姜诺身上?

可她不止是普通友人,更是侯府的姑娘。

若是被扣上一顶离间帝后之情的帽子,又该如何?

这么多年,她唯有默默陪在姜诺身边,可未曾想,姜诺竟决定离开。

“你是我听我说这话的第一人……”姜诺如同绵软小猫般轻轻抓了沈的指尖:“多谢菱清你未曾说我痴人说梦,未曾讲他多么多么的好……多谢你……”

未曾说完,又是哽咽。

她被菱清抱进一个孱弱却温暖的怀里,友人轻柔的音调抚上心坎:“我从未觉得他好,我只心疼你的好……”

软软绵绵的一句话,却让姜诺眼眸又开始酸涩:“菱清,就算这条路从没人愿走敢走,我也不会回头。”

从古至今,只有皇家解除婚约,而女子,要么依赖夫君稳拿凤印,成为失宠被废的皇后,又怎能自专?

“如此也好。”沈菱清释然道:“你这小脑袋瓜,别说还没进宫,就是进宫,以后三宫六院你如何招架?还不如和姐妹我一起在京城快活。”

沈菱清父亲隐居山中,无人看管她,她也甚是大胆,这几年不断和年轻好看的小郎君私下有瓜葛。

“我认识好几个京城俊朗小郎君,以后诗会茶会蹴鞠赏花,你也来玩玩。”

姜诺忍不住摇头道:“我大胆,你也大胆。”

“我是第一个提出退婚的准皇后。”

“我呢,第一个教唆退婚皇后去找小郎君。”沈菱清也笑了:“我们不愧是知己,算来也都该青史留名。”

两人相视一笑,菱清掌心的温度,让姜诺心头安定了几分。

沈菱清低声道:“此事……你要如何做?”

“先和……陛下说清楚……”姜诺垂下长睫,遮住浅褐色的眼眸:“他既说是表妹,那以后……做回表兄妹便是……”

*

姜诺站在窗畔,望着静谧安定的云涌,手心残存着菱清的温度,她轻轻握拳,侧首:“吉祥,你将那套皇后典范拿来。”

吉祥一听,登时欢天喜地去了。

这书是皇帝送来的,这几日姑娘从未曾看过,如今竟然主动说要看。

可见姑娘行事愈发稳重,也越来越晓得如何拢住君王之心了。

姜诺垂眸,缓缓翻阅书籍。

书里从皇后的一坐一行讲起,直讲到历代贤后的行事,书里的女子,皆是那般温婉谦和,心思细密。

李檄想要个行止有度的皇后。

从前,姜诺虽不情愿,却将这视为满分答案般,珍之重之,还难免对书中人物生出敬佩仰慕之心。

可书里的贤后,从来不是她想成为的人,她为何要用尽全力,将自个儿变得面目全非?

*

姜诺早早入了宫,王公公正巧在殿外,瞧见姜诺,却是一怔,姜姑娘今儿一身精致的月白色的罗裙,藕粉色绉纱半臂如薄雾般笼在肩上,勾勒出纤细单薄的肩背,一瞧便是易折懵懂的少女,唯有眉间花钿缀有一粒小小珍珠,她的芙蓉面半沁在珠光之下,如皎月下凡的谪仙般清冷柔韧。

他知晓姜诺是来寻李檄的,心里想着果然这次又是姑娘低了头,面上却笑盈盈的将姜诺迎入殿中。

姜诺进来时,李檄正低头批折子。

“诺诺来了,坐吧。”皇帝抬头,眼眸落在姜诺身上,定了一瞬后移开,如往常般吩咐道:“给姑娘奉茶。”

她向来听她的安排,这次却静静站着未动,殿中氛围登时一沉。

李檄微感诧异:“怎么?”

姜诺亭亭跪地,举书过额,轻声道:“这是陛下送来的书,臣女自思不及,特来奉还。”

“正因不及,才让你慢慢学。”李檄眉目清冷威严,语气却还算柔和:“此事不是一朝一夕之功,朕也不急,诺诺,你不可浮躁。”

姜诺微微一笑,眸光沉静,语锋却冰冷:“倘若臣女不愿学呢?”

这话出乎意料,李檄下意识皱了眉,未曾开口,姜诺已道:“陛下既然曾说臣女只是表妹,不若……就做回表兄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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