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十六生辰日那天,宫人们鱼贯而入,在后宫的正殿椒房宫布置妥当大排宴席,帘幔轻垂,命妇贵女们穿着云锦华服,笑语盈盈,极为热闹。
后殿,李檄沉着脸站在屏风后,针落可闻。
今儿是给姜诺贺生辰的日子,可已过了午时,姜诺仍未曾现身。
之前两次闹脾气,皆是二人之间的别扭,他还能将过往种种当成小姑娘的赌气情态,可贺岁寿辰却是宫中大事,凡是有品命妇皆来参与。
姜诺就算闹着别扭,也该分清轻重缓急,无论如何,今日她都该露面才是。
等着等着,腔子里最开始的一股气,渐渐化为淡淡的不安。
姜诺在宫中耳濡目染这么多年,她深知今日这生辰宴意味着什么,她若想顺遂入宫称后,是绝不会将帝后失和一事捅出去一丝一毫的。
可如今,她却置之不理。
——那只能证明,前些时日的言语,不是小姑娘的一时负气,而是深思熟虑后下定了决心。
所以她才会不顾及命妇贵女,也不顾惜声名毁誉。
李檄皱皱眉心,骤然抬头。
这念头冒出来,他也无法安坐,正准备踱步出殿,外殿侍奉的小太监战战兢兢走过来禀道:“陛下,这是从承安侯府处传来的信。”
李檄立刻打开看。
信很简单,不过寥寥八字,边疆战乱,未敢奢靡。
原是因为银子,李檄微微放下心,自嘲道:“朝廷也不缺这点银子,怎至于连生辰日都不过?”
李简笑嘻嘻道:“依臣弟看,小嫂子不是在给您省钱,这还是在赌气呢。”
“之前订婚宴,您不是曾说她奢靡。”李简指点迷津道:“女子若是赌了一口气,便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李檄抿唇。
小姑娘长大了,心思便愈发多了,可她的种种赌气言行,纵然出格些,不过是想让他对她多些在意和关怀罢了。
订婚那日,是他对不住她。
这些时日,他也对她不曾用心惦念,以至于她的发问,他一个都未曾答出。
今日是她生辰,她嘴上推拒不来,人却定然会盛妆等在府中,等他遣人来接。
往年他在冷宫的生辰,皆是她陪他度过,他也愿意给她体面。
她既不来,他且给她体面,着人去府邸将她请来便是。
李檄特遣了一位近身侍奉的大太监前去姜府,并将写好的婚书一并也让他捎上,
*
那大太监身负皇命,不免骄矜,想着到了府邸后直接通传一声便是,谁知在垂花门外喝了半晌茶,也未曾见到姜诺前来。
那太监登时脸色便不太痛快。
这位姜姑娘虽说是将来的皇后,可不止对陛下伏低做小,就连对他们这些御前侍奉的太监宫女也甚是赔着小心,久而久之,他们在姜诺面前都有些拿大,如今却受此冷遇,还真是前所未有之事。
那近侍正要发作,隐约听见珠翠轻响,一抬头便看到姜诺穿了一身绯色妆花裙款款走来,眉心的宝石花钿闪动光芒,和发髻上的金丝珠髻相得益彰,容光照人甚是昳丽,那太监不由一怔,姜诺平日穿着并不奢靡,想来是今日为了赴宫宴,才刻意打扮出来迟了。
那太监轻咳一声,上前行礼:“姑娘吉寿安康,如今宫里已布置好了贺岁宴,众位命妇都到了,还请姑娘快些动身进宫,莫要让陛下等急了。”
姜诺春风含笑道:“我何曾说过今儿要去宫中?”
那太监呆了呆,登时急了:“姑娘往年的生辰不都是在宫中过的吗?陛下早就命礼部备宴,如今命妇云集在椒房宫中,又特意让奴才带了婚书来请,这是多大的体面,姑娘怎能不去呢?”
备宴椒房,内侍亲请,这是多大的体面。
若是从前的自己,早就不住赔礼,慌慌张张赶往宫中了。
不,若是从前的自己,想必早已凌晨洗漱梳妆,唯恐耽误了朝廷摆宴的大事。
姜诺轻轻弯起唇角。
可耽误了又能如何?
李檄今岁生辰那一日,她在殿中从清晨等到深夜,李檄甚是忙碌的受臣子朝拜,又一一接待藩王使者,收下贺礼,又去了太庙祭祀祖宗,又和几个亲信重臣密语……
她等了很久,也只不过想随他一起,放一盏写了二人名字的孔明灯。
还好等到深夜,他总算在夜幕中步履匆匆的进了殿内,姜诺安下心,抱着孔明灯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去,想要李檄和自己一同将孔明灯放飞,李檄只淡淡听着,末了问了句:“朕给你的书,你可曾读了?”
那些书皆是史上贤后事由,姜诺未曾细看,眼神难免飘忽。
李檄见状,冷笑道:“料想未曾细读,否则怎会有生出这等闲杂心思!”
说罢,他冷着脸,吹灭了姜诺踮脚捧起的孔明灯。
簇簇燃烧的明亮火苗倏然灭了,姜诺连阻止都未曾来得及,她张张嘴,发不出任何声音,心下一片冰凉。
许愿的孔明灯被吹灭,是不祥之兆。
她是打听到李檄快要来,才小心翼翼点上去,可李檄不知为何又未曾来,这半个时辰,有风时她就将孔明灯环在胸前,小心护着那簇随时会熄灭的火焰。
因为她偷偷许下的愿望,是要和表哥,一生相守。
她守的灯,护的愿,却被李檄这般随意的吹熄。
李檄脚步未停,径直走进了内殿,他心怀天下,自然不会挂怀方才之事。
众宫人低头屏息,皆视姜诺为无物。
姜诺还记得自己那日低着头,只觉得宫砖的花样都模模糊糊,待到出了宫,才晓得眼泪不知不觉,扑簌扑簌流了满脸。
那时的她,就是那般不登大雅之堂,说不定那些大宫女还会在背后笑话她不长进,那些太监会把她当做笑料传遍京城贵女圈。
可她的用心,她的时辰,她的期待,难道就不怕被耽误吗?
那为何同样的生辰日,她便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那人?
只因他是天子?
姜诺看向那太监,淡淡道:“你手上捧的,可是圣旨?”
那太监躬身道:“这是陛下亲手所写的婚书,虽不是旨意,却是咱们陛下的一番情意。”
他最晓得如何打动姜诺。
姜诺最在意陛下的情意,他便只说情意。
谁知姜诺目光却丝毫未曾停留在那婚书上,只温婉疏离的福了福身:“公公此番若是来传旨意,臣女即刻便随公公入宫,若是旁的,臣女今日尚有安排,还请公公代为向陛下谢罪了。”
说罢,徒留那公公目瞪口呆的站在原地,径直出了府邸。
*
马车一路疾驰,六时坐在马车里,手不由得颤抖。
她本以为姑娘此番给陛下接连下猛药,还是为了治陛下心不在自己身上的病症,可如今姑娘连生辰宴都拒绝了……
看来前些时日的种种,是姑娘真的要和陛下恩断义绝,六时全身发冷,颤声道:“姑娘真的不和陛下见面,也不听陛下解释了吗?”
姜诺平静的看向全身颤抖的六时:“若我已下定决心退婚,你会劝我回头吗?”
“我只是……”六时听到退婚,一下子哭了:“我只是担心……”
姜诺道:“你担心我退了皇家婚约,定然前路艰辛,再无翻身之日。”
六时轻声道:“是……”
姜诺道:“你担心我从此孤身一人,无人敢娶,无家可依,无人可靠。”
六时说不出话,只是哭着点头。
“可是,我们一直是这样的啊。”姜诺仰头,遍体鳞伤后,却扯出坚韧的笑意:“真正爱我的亲人,在我六岁那年,就都走了。”
“六时,从那时起,我经常会做一个梦,我站在原地,环顾四周,空无一人。我好怕,我真的好怕……我好怕这个世上只剩我自己。”
姜诺的语气也有了泪意,可她仰着漂亮的脸颊,眸间晶莹的泪珠宛若最璀璨的星子,明灭辗转,却始终未曾坠落。
恰逢那时,李檄出现了,他是皇子,也是亲姨娘所出的表哥。
他们一同在宫中长大,那是一段心无旁骛的童年无邪好时光。
他陪她笑,陪她玩,也陪她流眼泪。
“这些年,就是因为太怕一个人,所以哪怕将自己变成自己都不喜欢的样子,我也一心恋慕着他。”
“因了不安恐惧,我反而失去了更多。”
“自今儿起,我不再怕独自一人了。”
“就算这个世间无人爱我疼我,又如何呢?”
“我会好好疼惜我自个儿,会把父母来不及给的爱意都尽数给自个儿……”
“姑娘……”六时和吉祥都哭了,一边一个抓住姜诺手腕:“无论如何,我们两个这一世,都是陪着姑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