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再次检查好行李箱的内容，程愫弋现在是即刻可走的状态。她看着一片沉寂的房间，始终没有做最后的决定，就像是她自己扑朔迷离没有落在实处的未来那样。
她没有明确的去和留。
程愫弋只能一遍一遍地循环两个人的冰上罗朱，做着力所能及的居家训练。只要想到自己如果拿着钥匙溜去从前的训练室和冰场，很有可能会遇到母亲和尚且未知名姓的新人选，程愫弋就感到自己被塞进了逼仄的瓶子里，心脏又闷又酸。胸腔的不适感混合着有一段时间没上冰的焦躁，少女抓着枕头干呕起来。
她不想再这样了。即便无意做懦夫，但她变成了比懦夫更低劣的存在。懦夫选择彻底丢弃勇气从此以眼泪为伴，而她甚至还没有做出选择。
“这片冰场对外开放。”
三天前，吴萍和颜悦色地如是告诉她，用长辈对晚辈包容的态度。“你可以来这里滑。所有人都可以，只要他们知道这里暂时提供这样的服务。”
而现在，她背着冰鞋进了俱乐部。
如果她不属于那里，她会属于这里吗？坐在座位上，程愫弋再次检查了鞋带。她没有确切的答案。
但是再不滑，程愫弋就要锈了。她跨过地面与冰场的交界处，然后站在了冰面上。
就算只是像个制造冰痕的铲车般滑两下。蹒跚学步似的，她慢慢地控制下肢向前滑行。她并没有生疏，而风正在头顶吹着。陌生的地点，以及其蕴含的跟曾经截然不同的意义令恐惧暂时变得无关紧要。
然后，程愫弋看到了江愉。他似乎也看到了自己。事实上，江愉的注视并非从这一刻刚刚开始。总之他微笑着，隔着人群对她挥了挥手，然后滑了过来。
“你转去男单了吗？”
他们并行着。这次又是程愫弋率先开口询问，且没新意地和上次大意相似。刚说完她就心觉不对。一来是她跟江愉不算熟悉，二来是她还没有问好。
然而，江愉似乎并没有在意这些。“没有。毕竟才过去没几天。”他就事论事地回答，没有揣测程愫弋如是询问有什么深意。
风随着滑速的增加而愈发鲜明。又或许是风一直存在，只是之前的她暂时失去了感知力而已。程愫弋微微仰起脸，额上的发旋也随之飘起，像是柳絮。
“……我还可以试训吗？”
程愫弋因为自己隐隐等同欺骗的反复无常感到了罪恶。“我会和吴教练联系，等到空闲的时候……”她不希望麻烦到其他任何人。
“当然可以，为什么不呢。”江愉笑道，仿佛一切变得平常。“看来我不用提交申请了。”
-
程愫弋在说明意思后道歉。“吴教练，我很抱歉，不该一直麻烦您……您之后有空吗？”
而吴萍是听清楚了，忍不住将手机换一边听。“小程，你的意思是说，你要来试训？”话语中难掩激动。
“对。我想试训一段时间。”程愫弋道，“如果不是那么糟糕，我想试着转进双人滑，换一条路走。”言及此，她沉默了片刻。
而此时，吴萍已经站起来对镜子比耶了，直到程愫弋在电话那头低喃了一声。“……吴教练。”
“在呢！怎么了？”吴萍又无意中将电话换了一边。“没事，你直接说。”
少女的声音在通讯媒介的过滤下失了真，仿佛泛起了些老胶片的苦味。“如果我跟双人磨合得还不错，是不是——是不是就可以多滑几年了？”
吴萍想到了些往事，此时激动的心情也沉淀了下来。“当然可以。”她道，“你看看，我们双人滑到三十几的大有人在，单人滑就不是这样了吧？以前还好，现在退役的年龄越来越年轻化。这都有事实根据的。”
“但是我之前脚踝做过手术……”因为严重的疲劳性骨折。
吴萍清楚，程愫弋多半是已经自己想过一遍了，现在只是需要经别人之口再说一遍。不过吴萍可不是鹦鹉学舌，她有信心。“也没事，咱们可以慢慢来，慢慢调养，一边保养一边看情况练起来。”她说，“我又不是不给你休息时间。你该休息的时候不休息，看我到时候用什么法子治你。”
程愫弋趴在阳台上。“……好。”她的声音终于漾开一丝笑意，尽管很快就消失了。“那您什么时候有空……”
“我一直都有空。你要来，明天早上就可以过来了。”事实上吴萍恨不得现在就把她拉过来画个押才行，但那样显然是仗着小孩单纯的信任不干人事。“之后能搬进宿舍就最好了，这样也方便点。比如训练啊，吃饭啊，又方便又很有氛围。”
则程愫弋像是有些难堪地微微低下头，嘴唇嗫嚅着。她自己也觉得很难为情。
“我能不能……如果训练得好的话，我能不能尽快搬进去？”程愫弋小声道，“这会不会不太合适……”
她没有待的地方了，公寓她越来越住不下去。那里比起宾馆甚至要更加的冷漠。夜里醒来时，程愫弋独自对着寂静的、黑黢黢的客厅感到害怕。但她又不知道出于何种心态，执着地不肯锁上房间的门。
“当然可以！”甚至可以说求之不得。早点安定下来，吴萍心里的石头也能落下来。“东西多吗？多的话到时候让江愉跟你一块儿回去，搭把手也行。”
“不用了，没有太多东西的。”
“也行。”吴萍爽快道。
第二天，程愫弋和之前那次一样背着冰鞋包出现在大门口。吴萍告诉她的地点并不在之前的位置，而是另一片只对内部人员开放的冰场，人说少也不算太少。
程愫弋注意到了不远处的路牌，刚准备看看上面是否有指引，然而头顶却响起问好声。
“早上好。”他脚步不重，又或者是程愫弋太入神，因此根本就没注意到。
“早上好。”
江愉笑了笑。“我想起来，上次我似乎不太礼貌。这次我记得了。”他往里面走，程愫弋便跟上。“这次换了个地方，比较偏僻，所以有些难找。多走走就会熟悉了吧。”
“嗯。”程愫弋边走边记着路线。
随着江愉推开门，里面传来零星滑行的破冰声。而吴萍正站着场外等候。
“对不起，我来晚了。”实际上程愫弋提前了半个小时。但她立刻道了歉。“我马上准备。”
吴萍笑着拍了两下她的肩膀。“你哪里来晚了？我都没想到你来这么早。我没准备吓你，就是过来踩踩点。”
“行了，我们先去做点陆上训练。我跟齐医生了解过了，你这脚踝得靠保养，训练得悠着点。”她晃了晃手里的训练计划，“所以我们这几天主要还是恢复。你休息的时候就看看江愉，我看他好不好意思在小姑娘面前一个失误接一个失误。”吴萍半开玩笑道。
而江愉也没有为自己正名的意思。“我会尽力去做的。”他无奈地笑了笑。
“说着玩啊，他还是行的。总不能给你安排一个肌无力的男伴。”
训练就这样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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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程愫弋你先去休息。”
一开始并没有直接进行双人难度动作的教授，而是练习一些基础的项目。上午先是陆上训练。做完拉伸运动后先进行一些简单的跳跃训练，从一周开始到三周，阿克塞尔跳则止步于两周跳。更多的是重复训练一些比较低级的三周跳，比如3T、3S、3Lo，3F和3Lz涉及得相当少。而且往往到了规定的时间，程愫弋就得下场了。她实际训练的时间十分有限，而且非常零碎。
不过，观察即将和自己在同一片冰场上共同滑行的人训练，这对程愫弋而言是第一次。她一边拉伸放松着小腿，活动按摩着脚腕，一边看着江愉在剩下的时间独自练习。
“江愉，下一个勾手三周。”
他的启蒙应该抓得十分不错，几乎没有冗余不必要的动作，起跳、腾空和落地的姿态都不错，发力点不会让人觉得过于沉重和费劲。“3Lz还是不错的。就是你那3F，尤其上了冰，我是真不好意思让你跳给小程看。”
“怎么了？”程愫弋询问道。
“我还得感谢他跳的是浅外刃呢，虽然偶尔也会给我变个大惊喜——深外刃！”吴萍道，“但是暂时也没什么用上的地方。他那刃就暂时放着吧，现在改还会延误了其他正事。”
跳跃训练结束后稍作休息。吴萍也趁着这段时间坐在程愫弋旁边。“小程，心里会有落差感吗？在双人滑里，高级的三周跳都暂时没什么用武之地。”
“而且双人滑里面连低级三周都跳不明白的也大有人在。”吴萍道，“后悔吗？”
程愫弋摇头。她感到自己在这些日子的笼罩下逐渐有了方向。每天都有事做，每天都可以上冰。她真的在恢复训练中得到了恢复，而不是加深疼痛。
“我还没有开始学习双人滑的难度动作。”她回答道，“单人滑、双人滑、冰舞，它们各自的侧重点都不一样。双人滑对我来说是几乎全新的。”
“你现在觉得如何？”
程愫弋想了想。“我会期待。”
吴萍笑了，起身时拍了拍她的肩膀。“这样很好。”
跳跃训练后是旋转训练。他们被竖直地绑在机器上，随着开关和设定的数据进行高速的旋转，从最开始的克服眩晕到最后的习惯。从机器上下来时，程愫弋显得很游刃有余，脸色如常地走了下来。
索性江愉的旋转也并不差。“虽然还是有种重见光明的感觉。”面对程愫弋的关心，他温和地接受并且给予感谢。
陆地训练后上冰。已经从一开始的滑行和步法训练，逐步过渡到了能够进行旋转和部分跳跃了。尽管如此，前者目前依旧占据着大部分时间。
“行，休息一会儿吧。”吴萍接到了电话，转身便出去接。
而程愫弋在听从了吴萍的话后，眼睛也不愿闲着。她将手机横过来，看着屏幕里年轻时的吴萍和搭档梁仲冰。这是他们奥运会赛季的经典之作，短节目《超越理想》，同时也成为了程愫弋最近最多循环的双人滑节目。不过这次，她反复将进度条拖到定级步法。
“怎么了？”
程愫弋将手机往他那里放。她的神情分外投入，以至于都没有注意到身高对对方视线的约束。然而江愉并未出言提醒，微微弯下腰来仔细地看程愫弋指示。
“吴教练好像是按照这套节目定级步法的编排顺序，拆分后丢掉重复的教给我们的。”
江愉看着。“的确。这套步伐变化很多，编排和衔接也很巧妙。吴教练说过，这大概是她最为得意的一套了。”他微微侧过头，“所以，我们学习的是什么版本？”
“碎成一片一片的版本。”程愫弋放下手机。而在此刻她终于注意到了江愉迁就她身高的动作，内心升起几分窘迫与歉意。“……我现在试着连一下会不会不太好？”道歉还是不道歉，会不会显得突兀。程愫弋沉默片刻，用着很明显顾左右而言他的语气说起自己的本意。少女不被允许在休息时间自我加餐。
他指了一下屏幕朝下的手机。“我刚刚注意了一下时间，其实已经过了两分钟，完全没有问题。”
江愉望向跃跃欲试的少女，开口：“我的步伐没有达到优秀线，我应该和作为优等生的你一起学习。”程愫弋的基础是肉眼可见得无比扎实，无论是滑行和步伐。作为贯穿于节目的坚实基本，程愫弋没有因为它们在节目中分数占比低，不如跳跃实际效益大而忽视。她不折不扣地花费了大量心思和工夫。
而面对即将和自己一同完成节目的搭档，程愫弋对于他的请求也有些当仁不让的心情。“好。”她点了点头。
而且刚刚那一套步伐，她也全都记住了。刚刚最后一遍相当于默写后的查验。
“首先是括弧步……”
“……行，之后给你看看。等他们要开始练双人动作的时候，我一个人哪里忙得过来。你个大忙人过来帮忙，到时候你就是副教练，也是功臣一个。不说了，挂了。”
吴萍本来只是打个电话，准备把老搭档梁仲冰拽过来，结果话匣没关住聊了许多，两人都对这对新鲜出炉的双人滑搭档很有话说。他们一起开了Starlight，虽然各有分工，梁仲冰主要负责行政管理去了，但接了吴萍的话表示无论如何都要来。而吴萍留了个小坑，没告诉他程愫弋现在还是临时工，到时候准备当场泼一小盆冷水算作惊喜。
“我的天，竟然说了这么久。”
吴萍连忙进了冰场。然后，她便看到了冰上零星的人中，两道身影正在并行着。
程愫弋的存在难以忽视。就在她站在冰场上的那一刻开始，她所有因为年龄和经历表现出来的局促、内向和冷淡便全都消失了。而一旦她真的滑起来，你就会更加相信，她的身心都是为了滑冰而生的。
冰刀摩擦冰面的声音并不尖锐，反而带着一种钝感的沙感。上肢动作没有加入，程愫弋双手背在身后。尽管如此，她在变换步伐时如同一叶被湖水拨弄的风帆般轻轻摇晃，几乎可以说是无比惬意。即便没有手臂动作的点缀与增色，她的脚下也丝毫不令人感到迟缓和不通畅。
程愫弋本该提醒江愉下一个步伐是什么，但她忘记了。她甚至在哼着《超越理想》的旋律片段，仿佛盛大的管弦乐伴随着金属质地的钟鼓声，此刻正回响在宽阔的场馆内。
然而在捻转步的时候，程愫弋看到了自己的搭档，同时亦是冰场上唯一的同伴。她第一次拥有这样的感受。在从来只有一人的冰场之上，程愫弋第一次看到了除自己以外的存在。
于是，她被骤然拉入了现实。
熟悉的恐惧和畏缩打扰了她，但她并没有因为江愉的存在而感到被打扰。事实上，去看一个和她一同站在冰场上的人，比起望向场外要好很多。
定级步法后是3T+3T的连跳。程愫弋没有做，事实上应该说没有做完。她做出了起跳的动作，冰也点了，然后因为犹豫变成了一个低空又不干脆的1T。
在停下来的那一刻，程愫弋终究本能般地望向场外的某个方向。她的教练总是会站在那里。而现在，那里什么都没有。
没有会比得到冷眼更好吗？程愫弋怔怔地看了一会儿，然后低下了头。不知道。她不知道。
“我刚刚应该借着机会尝试一下3T+3T。”
江愉的声音将程愫弋唤回现实。“我之前只放过3T+2T+2T，或者把3T换成3S。两个后外点冰三周跳只在练习中试过。”他温和道，眼眸中有些遗憾。“我应该抓住机会尝试一下。”
“……下次。下次也可以。”程愫弋攥了一下上衣边缘，“我刚刚忘记告诉你了，但你好像都记住了。”
“对。”他微笑起来，“我都记住了。”
吴萍站在场边，看着冰面上的两人随着记忆中熟悉的编舞并肩滑行。他们出乎意料的有默契，甚至是默契得有些过头了。
而且，有关距离的问题——他们没有离太远的距离。虽然上肢动作不同，一个很闲适地双手背在身后，一个很随意地小幅度晃着，但丝毫没有影响脚下的同步率。这才练了几天，还没一起完整地滑过。
看来还是保守了。“Bravo！”吴萍绕到两人身后的挡板那儿起哄。
如果说，吴萍先前对介绍程愫弋到这里的姜云哲尚且心存愧疚，现在这种愧疚则完全被惊喜冲淡。
而程愫弋在看到吴萍时，第一反应就是因为刚刚的练习心虚。“时间……已经过去了……”她小声辩解着。
吴萍摆手。“这是我的错。不过看起来，你们俩也没闲着啊，利用得非常好。……”
下午是舞蹈组合练习，主要用来放松四肢提升协调性，之后则上冰练习了旋转。两人被抓着初步练习了双人同步旋转，而初次磨合同步率便非常好，吴萍感觉自己可以因为两人的省心和默契度年轻十岁。
结束后，吴萍照例将江愉叫过来谈话。他比程愫弋年长三岁，又有双人滑的丰富经验，吴萍看着便忍不住多嘱托两句。“她还是个小姑娘。”吴萍想起程愫弋比起江愉显得稚嫩和幼态的脸，“她试训了多久，我就认真看了多久，真是哪儿哪儿都好。这种苗子本来轮不到双人滑的。”
然而这次江愉却心情很好地开口：“可是她来了。”
吴萍一愣，笑着打趣。“怎么，在我没看到的地方跟小程交流过几句信心大增了，觉得自己又行了，没那么上不了台面了？”
江愉偏过头笑了笑。“她就在这里，事实而已。”说完，他走向从更衣室出来的程愫弋，并在那之前和吴萍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