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临走时,江愉没有将伞拿走,尽管雪依旧在下着。
“已经下小了很多。我就这么回去吧。”他看了一眼天色,收回目光。面对少女时,他总是温和而周密。当然,也会有像今天这样的小疏漏。
至于究竟如何,谁知道。“晚上早点休息。我们明天见。”
“明天见。”
少女依旧站在原地,攥着收好的伞。她似乎准备一个仪式,因此没有动作,乃至于和青年面面相觑了。江愉有些忍俊不禁,识趣地转过身,向远处走去。
白雪渲染的夜色中,夜行的人迎着月亮,留下很快就要被模糊化的脚印。
第二天有伊芙琳女士的大课。江愉如今的水平,虽不至于和一直格外出挑的程愫弋一同拎出来作示范,但也是能被不轻不重夸两句的良好等第了。单拎出来只是不错,但和程愫弋站在一起,江愉不会显得违和,而是融洽。
“你一直都是’这个’。”如此说着,于佳璇竖起藏在四指内的大拇指。一旁坐着的闵秋桦伸手,将她的大拇指圈在掌心,再竖个大拇指,跟叠叠乐似的。
“你干嘛?你要跟我抢啊?”
闵秋桦温温柔柔地笑。“我哪里跟你抢了?”
于是,程愫弋便看见两人争相用手心吃掉对方的大拇指,再竖起自己的。她低头,看自己的手,默默比了个大拇指。
然后,她的视野里出现两个排排竖起的拇指。“好啦,我们和好了。”根本没有争吵过的两人就这样勾肩搭背。
然后,程愫弋伸出另一只手,两只手都把她们各自竖起的大拇指吞进掌心了。
于佳璇:“……你竟然还有点小狡猾!”
少女抿起嘴唇,想笑,样子真有些狡黠。面前的于佳璇和闵秋桦又你一句我一句聊起天来,程愫弋转过头,发现江愉看向这处。他对她笑,小幅做了个竖起大拇指的手势。
程愫弋确实觉得很有意思。所以她悄悄伸出手掌,隔着距离,回应了一个吃掉的手势。四根手指一伸,一合,就没有了。
舞蹈室里有些嘈杂。伊芙琳女士从椅子上站起,声音小去大半;伊芙琳女士站在噤了声的于佳璇和闵秋桦身后,声音全无。
“你来跳一遍刚刚课上练习的片段。”她让闵秋桦跳。她要和搭档参加这个赛季二月份的四大洲锦标赛,为此和伊芙琳女士的接触密集起来,被叫出来也不奇怪。
周为看着闵秋桦站起。于佳璇悄悄比了个“五”的手势,希望她能替他们再争取五分钟的休息时间。程愫弋则为她点赞,鼓励她。此举令闵秋桦联想起刚刚的玩闹,面上努力忍笑。毕竟这种事放在程愫弋身上,只会更加有趣。这个看上去拒人于千里之外,并且行事认真的师妹莫名很有幽默因子。
起势。伊芙琳女士没有喊节拍,也没有播放音乐。就这样,舞蹈室里只剩下落地点地,以及衣物细微摩擦的声音。
闵秋桦跳完了。“还有三分钟。”伊芙琳女士示意她回去继续休息,同时宣布道。
呼出一口气,闵秋桦坐下。“还以为可以四分钟呢。”她说,“看来还差口气。”
舞蹈课结束,学员陆陆续续离开,闲聊着拿好用具走出教室。程愫弋看到,眼前没有人要和伊芙琳女士商量沟通,便自己径直上前。迟迟没有走的伊芙琳女士亦在等待少女——她似乎饱含心事。愈靠近下课时间,程愫弋便愈倾向于将视线放在不远处的女士身上。她不善于隐藏真意,故作含蓄,尤其是在花滑方面。
她先对眼前的老师问好,伊芙琳女士也以充满异国气息的优雅腔调回应。“伊芙琳老师,我想要把自由滑换成最开始的那一套。”
“如果你和江可以做到——为什么不呢?”伊芙琳女士并不感到意外。在和程愫弋沟通《天堂电影院》编排的时候,她便对少女的个性有了深入的了解。伊芙琳女士很欣赏程愫弋所拥有的特质——敏感,细腻,同时执着。“你也可以设置一个可以尽力抵达的目标。它并不一定触手可及,但一定会帮助你和江成长。”
如果说吴萍给予程愫弋熨帖和安全感,让她走得更平稳,那么伊芙琳女士则好像一个仅仅专注于打磨她锋利和寒芒的匠人。“我想要在世锦赛上完成这套节目。”程愫弋用笃定的语气道,“编排只有可能变得更复杂……不能简化。”
“当然。”
伊芙琳女士没有询问程愫弋如何处理那么多复杂的衔接,还有原本就不确定是否作为最终难度构成的捻四。一方面,吴萍会问;另一方面,现在问得再清楚也无法保证最后言出必行、尘埃落定。
“……伊芙琳就这么答应了啊。”
听到程愫弋的转述,吴萍捏了捏眉心。她也做了意见征询与计划制定,这很难,但并非全无可能。更何况她的心早已松动,一部分来自对程愫弋的支持,一部分来自一个运动员的本能——他们总要冒一定的风险,有时候甚至要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一直以来,吴萍都很谨慎,谨慎到令她怀疑是否耽误了一拍即合的二人。他们已经完成了不少看似不可能的胜利。
而此刻,少女在看她。“那就尽快开始。”吴萍没叹气,但确实觉得无奈。吴萍没有告诉程愫弋,江愉在她提出要求后,紧跟着便来咨询情况,想要了解变更过后的计划。当时她还希望能够借青年之手劝一劝少女,她知道青年格外关心搭档的健康——毕竟一直以来,程愫弋实在运气不太好。所以,吴萍表现出了担忧,“她这样固执,训练量的客观需求又放在那里,会对身体造成很大的负担”,她这样告诉了江愉,有些没骨气地寻求小辈的协助。
“——或许会刚极必折。”
不出意料,江愉拒绝了她。只是,他这次出乎意料的直白,且话语并不委婉。“吴教练,她心里憋着一口气。而且,她没有那么不珍惜自己的健康。”否则她也不会强忍着反感,强迫自己走出阴影,做那么多诊断与咨询。“我们也可以作出努力。她决不会折在自己决心要做的事情上。”
“吴教练,我有责任协助她,也有责任完成更高层次的目标。”
总不能程愫弋已经艰难地往前走,他还以健康之躯在原地休憩蹉跎。
他的坚决倒令吴萍有些出乎意料。虽然江愉说话时依旧慢条斯理,语气平稳,但意思却一点都不模棱两可。他就是要和程愫弋站在同一条战线上。
眼前的少女流露出明显的雀跃与欢欣。她的坚持不遗余力,乃至于无形中影响他人,所以江愉能够如此答复,似乎也不显得奇怪了。
事实上,吴萍也无法无所动容。程愫弋拥有这样的能量——少言却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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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神与少女》整个节目都贯穿了非常坚实的芭蕾基础。为此,程愫弋和江愉需要完成针对性更强的加练。
对于少女而言,舞蹈套组的完成和整个人仪态气质的塑造并不困难。她天生有着极好的柔韧性,且芭蕾的童子功一路稳扎稳打,再加上刻苦钻研的毅力和极高的悟性,这些都令程愫弋逐步接近完美。
“你做得很好。”
江愉因为性别的缘故,尽管先天条件也不错,但远不如程愫弋,芭蕾的底子也薄,属于为了花样滑冰不精深带着学了点的范畴。如果放在这个赛季初,伊芙琳女士或许会延续言行并施、每隔几秒钟就敲打他一下的作风。
伊芙琳女士收回打量的目光。“比这套节目刚出来的时候好多了。”
虽然江愉作出了非常多的精力和艰辛,从和程愫弋搭档后不久便开始。但这种程度放在舞蹈专练中,放在伊芙琳女士的眼皮下,还需要运用于《死神与少女》这套古典气质相当充足的节目中,他免不了挨骂,尽管冰面上的差距对比不会如此惨烈。
《死神与少女》对情节和情感的表达描述有起有落。而且这一次,江愉在故事中的位置处于一个非常鲜明的主导地位,如果他的情绪传达再落于下风,劣势会更加明显。这也是本赛季开始前——那时程愫弋还没有经历发育关——困扰两人的问题。
至于为什么是两人,因为那时,程愫弋就在尽可能地将自己理解的、有关于死神的那一部分教给江愉。
吴萍注视着此景。“小程,你都记得吗?连同江愉的?”
少女从与青年的谈话中抬起头。“我原本就记得,对照编排又温习了一遍。”她回答得平静而理所当然。
不远处的教练微一点头,心下却不知道第多少次感到惊愕。
程愫弋重又低下头,抬眸看着江愉。“你还记得吗?”她问得认真,却没头没尾。伊芙琳女士有时候也无法从程愫弋跳跃性极强的只言片语中弄清楚的意思。
但是江愉没有一次表现出疑问。“记得。你告诉了我一个很好用的比喻。”
眼前的少女点头:“但是你做得没有太多那种感觉。你知道吗?”
“我知道。……我很抱歉。”青年回答,“我会尽快调整过来。”
“不要还停留在《天堂电影院》里面。”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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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度动作的训练间隙,穿插着程愫弋的尝试。
“我2A过周了。”她认真而走心地用格外不走心的同一借口应付所有人。“不疼。就很普通地摔了一下。”
程愫弋逐步习惯用再没成功过的阿克塞尔三周跳找脚感,事实上这个2.75A偶尔还能勉勉强强立住,或者翻身,不过程愫弋从来不认这个四不像。她如今能够反复直面自己的跳跃水平,并且从中总结经验。她依旧在度过这场漫长的发育关,尽管没有一开始凶猛,但她一时间也不太可能回归巅峰时期。
他们刚刚结束螺旋线和联合旋转的训练。这是一段自由练习的时间,事实上也是吴萍给程愫弋设立的灵活休息时间。她乐见程愫弋无所事事地滑,或者干脆坐下,冰面上和场边凳子上都可以。
“常静!你有本事再跳一遍刚刚那个Triple Toeloop!”耳畔是库兹涅佐夫气急败坏的声音,被常静刚刚随便跳的那一下3T气得不轻。看起来,他没有将这段时间用作休息。
常静灰溜溜跳了一个。然后,她立住了,不远处的程愫弋则摔坐在了冰面上。
这回真是因为用力太大过周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程愫弋正在攻克4T。或许不该用攻克修饰,因为Quarter Toeloop亦是程愫弋过去的难度储备。过周是一方面,在力道覆盖的间隙中程愫弋没有及时找到平衡点,这是另一方面。
这一下不可谓不严实。少女的身形像一条骤然被掀倒的小舟,因为汹涌大浪的不可抗力而坠落。不过,程愫弋确实在短暂的空白后收获,那远比痛感来得强烈,来得打动人心。
江愉将她拉起。“没事。我就试一下,不疼。”她告诉对方。
至于江愉,他从来无意让程愫弋感到,一次失误是不可原谅、会令他人过分忧虑的事。他应了一声,同时看向吴萍,示意没有大碍。
而程愫弋在冰面上助滑,然后点冰起跳。那一下很轻,减少了发育关期间因为力量和体能退步造成的轻微锤冰现象,就这样腾空,落冰,再点冰,腾空。
后外点冰三周跳接后外点冰三周跳。一个3T+3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