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
“……这个方法比较容易想,就是计算会有点麻烦。你可以先用这两个简便计算的公式算一算,然后象征性展开几步直接写答案。”
江愉手中的笔尖绕行到一旁干涸不久的红色笔迹上。那是他刚刚写下的数字与符号,不完整,但足以令程愫弋获得最关键的提示。“这个不太容易想,但是计算方面要快很多,就是步骤可能会扣点分,如果卷子改得严。……”
这之后,江愉又帮程愫弋完整地梳理了一遍。“还有哪里没听懂吗?”
“没有了。”因为格外严肃认真,程愫弋看上去像是冷若冰霜、很不高兴地板着脸。她摇了摇头,觉得方法被拓展了不少。文化课上程愫弋向来全靠自学,一直如此,也没人管。
江愉听完,从旁边的卷子堆里抽出一张。“那你可以看看这道,类型差不多,具体细节可能还要用到之前讲过的题目。虽然麻烦,但你肯定没有问题。”
“好。”
程愫弋很容易全身心投入一件事,摊开卷子看起题目来。她不仅很懂举一反三,而且时常蹦出颇具独创性的巧思。而她现在正在做的试卷,还有旁边的其他卷子,这些江愉都“做”过了,虽然表面看上去基本一片空白,当做全新的试卷也完全没问题。
不过,他的确全都了然于胸了。正因为如此,再加上眼前的少女一入神便什么外在影响都尽数排除,江愉便可以保持好缄默,看向程愫弋时不时因为顿塞或恍然而流转的眉眼。他也是狡猾,拿准程愫弋很用心,注意不到自己的动向,所以变得无所顾忌。
程愫弋的确很难注意到平静之下的暗潮涌动,她一门心思解题,遇到难处顿一下,又很快解决途中的障碍。写到“经检验”时,她终于如释重负松开眉。然而紧接着,她便感到喉咙一阵发痒,像是呛到什么般放下笔,捂着嘴压咳嗽起来。
江愉将水递来。“别着急,慢慢来。”他一边帮程愫弋扶着水瓶,一边轻轻顺着她的脊背。她咳嗽得涨红了脸,进了点水才好些。
拧瓶盖时,程愫弋定睛看着水瓶浅下去的那段距离,不禁皱眉。“偶尔一次没关系。这是必要的补充。”江愉宽慰她,“我们一起跑步消耗掉。如果你觉得放在晚上太迟,我们可以立马进行。”
程愫弋又看了一眼,将水瓶放在一边。“不用了。我们等会儿要上冰,也消耗掉了。”骆医生告诉她,严格是好事,但是太过焦虑反而会阻碍目标的实现。人需要喘息,身体也需要一个出口。
“……但是晚上还要跑。”不过,程愫弋不会更改一些确实行之有效的传统。
“好。我和你一起。”
程愫弋便提起笔,给题目作最后的收尾。江愉接过她递来的试卷,少女便在这段时间短暂地发会儿呆。
她看江愉,一下子反应过来。“怎么又变成你辅导我了。”本该是他们一起学习,毕竟江愉要准备考试。
“我也在复习。”江愉自然而然道,“毕竟我也借着讲题梳理了一遍。”他将试卷递来,“答得特别好,很完整。我还勾了几题,你写完,我们再一起讨论。”
于是,时间便在程愫弋和江愉先后用各自各色的笔触在试卷上左右滑动悄然流逝。他们度过了午休时间,下午再一起上冰。今天他们练习的内容是抛跳。
“啪”。抛3Lo落冰滑出的少女似乎格外的满意,不仅轻点了头,而且很轻快地在冰面上转过半圈。
这对她来说的确是假期。程愫弋能够更加轻松、仿佛没有忧愁地与所爱相处,更容易为一次成功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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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这日夜晚,他们共同走在归去的路上。下午因为高兴多练了会儿,为了平衡消耗,程愫弋晚上没有跑步,而是慢慢行走放松肌肉。
“现在已经是五月份中下旬了。”江愉道,“昨天吴教练发消息给我,说她明天就到。她也这么告诉你了吗?”
程愫弋点头。“嗯。”
青年神情染上柔和的笑意,如同微凉的晚风般静谧无声。少女则无所察觉。“你是不是忘记了什么?”他轻轻偏过头,像是在模仿她的困惑。
“什么?”她下意识提问,然后想起这是江愉在问自己。程愫弋低下头,想着五月中下旬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她一时想不起来。
他在头顶叹气。“程愫弋,今天是你的生日啊。”他道,“平时习惯用哪只手戴?我好像没怎么见过你会带手表之类的东西。”
他的问题问得突兀。“左手。”程愫弋回答。
只是,随着江愉从蓝色绒面的匣子中取出手镯,便不显突兀了。“伸一下,好不好?”他轻声请求,声音目光都分外柔和。
“……好。”
所以,程愫弋伸出手。借着月光,那相当漂亮的手镯通体更加显现出格外剔透的银蓝色光华,边缘再缀一圈纯银的光泽。即便月亮被暂时遮蔽,满天黯淡的夜色也不可抹煞削减其光辉。
连接处采用月亮形的设计,触碰着皮肤传来微凉的质感,像是经由了晚风一遍又一遍的抚弄。
“咔哒。”
随着清脆的咬合声,青年便看见那银河般的蓝横跨少女的手腕,横跨那因为清晰反倒更显脆弱的青色血管。他抬眸的同时,她也抬起头。
“怎么连自己的生日都忘记了。”因为是夜晚,他脸上的笑更显得朦胧。“现在后知后觉了吗?”虽然这种选择性的遗忘很有她的风格,但升组那一年,程愫弋记得格外清楚——这一点令江愉感到了一股隐秘的心痛。他的脑海中浮现少女转过头时,眼角尚未来得及拭去的泪滴。
程愫弋却想,它真的很漂亮。手指微张,她摸向连接处那枚月亮。一轮无垢的皎洁,亦真亦幻到像是把月亮等比例缩小摘下了一般。
柔润的、静谧的、忽远忽近的、疏离的。
江愉又将那绒面的盒子轻轻放在她的手心里,她便接住。“不想戴的时候,放里面收起来就好。随你喜欢。”他说话时,风吹开,依稀卷起露珠,再微微扑散在耳畔。水渍蒸发,弥散在逐渐入夏的暑热中。
“总要有人记住的。”他道,“生日快乐。”
程愫弋看手里的盒子,又抬头看向他。
“这个,会不会太……”她似乎要说出和上一次相同的话语了。
江愉从容地抚平程愫弋的无所适从。“太贵重吗?如果是说心意的话,你能喜欢,我觉得能够勉强担待得起吧。”他的声音很轻松,“我的眼光很糟糕吗?”
“不。不糟糕。很好。”程愫弋急于否认。
所以,青年微偏过头,像是示意她收下。少女低下头,又看了一眼,然后将盒子放进口袋。左手腕的银光便也随着动作闪动了一瞬。
而到了宿舍楼下,两人临别的时候,程愫弋下意识叫了一下他的名字。“江愉!”
江愉心下一动。“怎么了?”面上却一派平和温柔,一如往常。
“明天见。”她挥了挥手,又有些迟疑地手指微向内曲起。“还有……谢谢你。”她的笑容总是极淡,眼睛却流转着极真切的暖意。她看人向来直接,不躲闪,就那样望着。
“不用谢。”
隐晦地放松呼吸,他与程愫弋道别。“明天见。”江愉道。
心下那层庆幸与失落交织的复杂情感变得无关紧要。
没有发现也没关系。他只是为当下,关于少女的一切感到愉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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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来了!”
程愫弋对来人问好。“吴教练好。”她和江愉正在进行陆地上的体能练习,脸上身上都热气腾腾的,到现在还没有停。
“吴教练好。”这是江愉的声音。
吴萍穿着运动服出现在了门口,此时将门慢慢关上。她看着青年将水杯递给少女,而她抱着喝了一口。“干劲儿真足哇。训练多久了?”
“没有多久。”认真回答的少女看起来略有些紧张。
不过,吴萍觉得问题不会太大。虽然程愫弋过度自律,但是江愉该提意见时还是会提。“两个月,除了在冰上玩玩,其他干了什么?”她随意地询问。这才第一天,吴萍并不着急让他们立马进入状态。更何况,他们看起来已经进了挺久的状态。
“写作业,吃饭,睡觉。”程愫弋回答,回答得很诚实。
吴萍一听,顿时心里蹦出“我真是服了”。之前程愫弋因为身体不适卧床醒来也是,她一走进门,就看到他们在看题目,两个人一个讲一个听,都津津有味得很。”
“挺有学生样子的。之前你们梁教练还问过我,说要不要和俱乐部里别的小孩一样,请老师补一补文化课。我说没那个必要。”吴萍很有力气地摆了一下手,“我虽然学生时代成绩不太好,但我的眼睛能看出来,好学生是什么样子的啊。”
程愫弋一脸严肃地听。虽然吴萍现在的话没什么营养,但她总是很认真。她身旁的江愉看似很认真,实际上注意力都放在余光里了。
吴萍侃侃而谈,越发来劲。“……我知道这方面不用担心你们。刻苦很好,但不要因为刻苦太累着自己,咱们这些搞体育的,毕竟要靠身体吃饭……”
“江愉今年六月份要考试。”程愫弋冷不丁开口,“所以我们一起多学习了点。”
吴萍沉默片刻。“……哎哟。我给忘了。”
“这不是什么大问题,教练。程愫弋帮了我很多,我觉得不需要太过担心。您也是。”江愉施施然开口,“按照您的计划来就好。不过,我确实需要请两天的假。”
吴萍头皮麻了一下。江愉和她说过,名额方面这么重要的事她确实有印象,但也确实忘了。“……行。你照请。”
“吴教练,我想问新赛季的短节目。”
然后,程愫弋便发问。
“对,我正想跟你们说这件事。我可真是老年人记性。”吴萍回过神,“新的短节目交给纪谨坤,你们纪老师来编。”不过,纪谨坤的这套节目虽然会上正赛,但大概率会作为冬奥会的备用。至于正式的一套,吴萍倾向于让伊芙琳女士再编一套,虽然梁仲冰说可以用之前滑过且反响比较好的短节目。
可别“过时”了。吴萍想。他们提升的速度和跨度令过去的自己变成了过时的时尚。
程愫弋想,如果是纪谨坤编舞,她就可以在正赛中尝试和过去相当不一样的风格。“有选曲列表吗?”她询问的语气很沉稳,江愉却觉得她很激动,而且非常期待。
“纪谨坤还在列。不过他说,如果我们小程有好点子,可以及时联系他。”吴萍道。几人闲聊时,纪谨坤表达了对两人的欣赏,尤其是对程愫弋的赏识。吴萍也觉得高兴。一切赞美都是有原因的。
“好。”
而接下来,吴萍便看到两人如何在陆地上全自动完成一整套流程,再到冰面上来一通。两道高矮不一,身形上有很大区别的黑色身影在冰面上以足够忽略外形区别的默契滑行,然后身体微微下沉。那是个勾手三周跳。
外刃,点冰起跳。少女的从容使得整个跳跃更加流畅,甚至有延迟转体的意思。青年的跳跃姿态也和他的搭档越发相似。那是空中的三圈。
要知道,在吴萍眼皮子底下,两人只是分开试过勾手三周跳,现在直接合起来跳了个同步率和完成度相当不错的3Lz。
“……你们一起训练了多少时间?”
程愫弋沉默了。这时,江愉开口解释。“因为有考试,我在家里没待多久就过来了。”
“你休息了几天。”
“三天。”
吴萍也沉默了。“你们真该多休息休息。身体受得了吗?”
“我们劳逸结合了。”江愉微笑,“而且,我们都很期待新赛季。”
而在六月初,吴萍和梁仲冰开车送江愉去考试。出发前,她说什么都要检查江愉的考试用具——她比江愉要紧张多了。检查结束,吴萍便看见程愫弋正皱着眉,低头看着手机屏幕,一手拿着江愉的准考证。
她想要凑近,看小姑娘在看什么。然而,江愉却小幅度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露出抱歉的神情。然后,吴萍便看见这位一向沉稳的青年自己悄悄地靠近很是专注的少女。
“在看什么?”
他声音很轻,倒没有吓到程愫弋。“我看时间。”她惜字如金。这几日,程愫弋像是在修闭口禅,估计是又在哪里看到了考前小贴士。江愉有充分的理由这么认为。
现在,他们提前一段时间抵达考点。吴萍很紧张,程愫弋则一言不发。她担心自己的任何一个行为会影响到江愉。
“我会加油的。”
不过,既然他主动开口,程愫弋便单手握拳,比了个加油的手势。
隔着车窗,程愫弋只觉得在校服与便装的洪流中,江愉的身影格外扎眼。她靠车窗上,阳光在她的侧脸上摇曳,有些晃眼睛。程愫弋眨了一下眼,往旁边挪了挪。再次去找时,已经看不见他了。
“老梁啊,你把车往前开一点。这边太阳有点大。”
车往前进了点,停在一处阴凉地。很多家长全程等候在外,衣着各显神通。程愫弋也低头看向自己的衣服。她也很想身体力行地迷信一回,但是很多考前注意事项中说,太过刻意容易使考生紧张。江愉会因为这个紧张吗?程愫弋虽然觉得不会,不过还是穿了件带点红的短袖。
她可以悄悄地起点作用。程愫弋在心中为自己的做法点头。她插上耳机,准备用音乐消磨时光。现在不适合复盘节目,因为她心不在焉,这不是个负责任的状态。程愫弋不想假用功。
车上开了空调,很舒适。程愫弋睡着了。
窸窸窣窣的轻声交谈中,她睁开眼。“……语文已经……考完了吗?”五官皱起的少女像在用眼睛鼻子嘴巴伸懒腰。
“考完了。抱歉,我吵到你了吗?”江愉轻描淡写地回答,再关切地询问。“你要是还困,就再睡一觉吧?我这次不吵你了。”
她摇头。“我还没吃午饭。晚上吃不好。”程愫弋转过头,语气带有刚醒来的茫然。“……你也得吃饭。下午还有考试。你不要总是考虑我的事情。……”
江愉被不轻不重训导了句,笑意不变。他知道自己估计被程愫弋当做重点保护动物了,这是个相当有趣且珍贵的体验。“好,我现在不考虑。”至于下一秒怎么样,谁知道呢。
最后一场考完,程愫弋没睡,江愉也迟迟没出来。终于,青年风尘仆仆地拉开车门坐进来。“因为出来得有点早,被记者拉住了。”江愉对递过水的程愫弋垂眸道谢。
察觉到少女好奇的目光,青年将拧紧瓶盖的水杯放下在手边。“然后我说,我是体育生,没什么参考价值,可以问其他同学。然后我就被放行了。”
“哈哈,真有你的。”吴萍在副驾驶位笑。
他的神情有些无辜。“我说的有错吗?”青年询问旁边的少女。
少女有些迟疑。“……也没有错?”但程愫弋总觉得有些奇怪。
车驶入相对宽敞的道路,人稀疏了很多。
“所以……你感觉怎么样?”比起看新闻,程愫弋更想知道江愉的第一感觉,因此压低了声音。虽然她不知道为什么要压低,但就这么做了。程愫弋询问他。
江愉学着她的模样。“有点出人意料,不过我觉得还好。”
程愫弋听了他的话,心下顿时放松很多。
“过几天,题目应该就能出来了。到时候你哪里不清楚,可以问我,我或许可以帮上忙。”江愉如是道,“但我觉得对你来说,不会有任何问题。”
她点了一下头。
吴萍嘱托两人好好休息。“你们一个考试,一个陪考,都辛苦得很。晚上别熬夜了,赶紧睡。”
这几天,她也算是实打实体验了一把高三家长的心情,晚上终于能睡个好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