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0.
眼下还没到程愫弋紧张的时刻。不过,她确实会因为赛季初的第一场比赛而心潮澎湃。
坐车从机场到C市预订好的酒店并不需要太久。在国内比赛的好处就在于不用调时差,以及主场作战的温度与放松。而且,作为同俱乐部的队友,程愫弋是跟于佳璇以及闵秋桦一起来的。
“程愫弋!”
听到声音,程愫弋转过头。她左边的于佳璇和右边的闵秋桦也一齐转过头。呼唤程愫弋的正是本次双人滑二号位的女伴居霏。经过上一个共同作战的莫斯科周期,她跟程愫弋熟悉起来。但程愫弋总觉得,她们能像这样对话是从她不知道的某一刻正式开始的。犹豫与温吞被沥干,无形的隔阂消失,她们便可以这么打招呼了。“你好。你们也住这里吗?”
“要是只有我住这里,他不在,那才好呢。”她估计和男伴谢意在路上吵了一架,但这也是常态了。
程愫弋顿了一下。“……好像不可以?那样可能比赛不太方便。”她小心地说着实话。
“确实——不方便。”居霏拖长音回答,顺道白了一眼虽然心怀怒气但悻悻离去的谢意。
然后,程愫弋想起居霏和她的两位友人似乎并不认识。她觉得这是她实践交际能力的好机会,她一定要做好。然而,这三人却像是对上某种暗号一般,靠近后彼此点了点头,甚至非常“虚假”地互相客套起来——像熟人的煞有介事。
“神交已久。”“终于见到你真人了。”“哪里哪里,你客气了。”因此,即便是程愫弋也能看出,这三人似乎醉翁之意不在酒。
程愫弋感到疑问,但她们说话的时候她觉得沉默最有礼貌。不过左思右想间,程愫弋还是决定问一下。“你们……”
“对了,程愫弋你的房间号是多少啊?”居霏和最活络的于佳璇交换眼神,然后打断程愫弋的疑问。“对了,我刚刚没告诉你,我们订的是双人间,然后我和程愫弋是一间。”于佳璇抢先报了个数字,然后回答她,这似乎令居霏无法保持礼貌了。“没有办法,我们老室友了。这就是室友的命。”她摊开手,好像很无奈。
闵秋桦面上是营业式的温柔微笑。“真是好命的家伙。”她咬牙切齿评价。
居霏还是到前台去了一趟——那里是教练和跑腿小弟的主场。她走回来,然后摇头。“我们是单人间,唉。这样真没意思。”
闵秋桦继续微笑:“我也是单人间,可能教练希望我能够一个人放平心态吧。”
于佳璇插嘴。“没事,反正我们还有——”群组二字差点脱口而出。
不过闵秋桦及时切断了关键信息:“于佳璇你说的对,反正又不是山顶洞人,有事打电话就行。”
一直没说上话的程愫弋听得一愣一愣的。少女被打了岔,思维拐不回来了,只觉得她们这样很快熟悉起来很好,或许是之前就有过交集,她不知道而已。
程愫弋想起了袁安雅。她选择了美国站和法国站。美国站上她最终拿了银牌,输给了俄罗斯选手莉莉娅?米哈诺娃。比起冬奥会时的逆行神话,这一次对方稳扎稳打,短节目和自由滑都发挥出色,最终拿下金牌。“我确实在自由滑中失误得比较多。”比起抱怨冠军为什么不是自己,袁安雅冷静理智许多。她的心态也在成长,应该说一场冬奥会已经让她成长太多。“下次发挥再稳定一点,应该就没她们的事情了。哼。”不过,她留给程愫弋的依旧是很袁安雅的结尾。
程愫弋在房间放好行李,然后跟室友于佳璇一同出了房间门。江愉对于佳璇微笑着点头示意,然后便跟自己的搭档走到一起。
“先去适应一下冰场,然后吃点东西休息一下怎么样?”青年向少女征求意见,“你早上没吃多少东西,来的时候又没有休息,到时候应该会饿了。”
少女点头:“但我路上说了很多话,所以我现在很激动,一点都不累。可能到时候会饿。”她用颇为认真严肃的神情恰切阐释何为“激动”。“你要是不相信,你可以看着我。我饿的时候特别能吃。”估计都会把你吓到。
青年似乎笑了一下:“我当然相信你。”
于佳璇注视着他们两人消失在拐角处。于是贺源一来,便看到搭档面带奇怪的微笑,正以可怕的速度在手机上打字。
“啊!你怎么才来。”不过她也确实看到了好东西,在贺源迟到的时间中。
“对不起啊。”贺源有些不好意思,“其实,我不小心迷路了。”
于佳璇皱了皱鼻子:“早说了我去等你。我们先去看看冰场吧。”
“好。”
-
程愫弋和江愉来得很早。事实上,这几日陆陆续续有选手提前到达C市,大多是为了适应赛季刚开始的过渡期,落地当晚要先好好调整休息一番。不过,程愫弋和江愉是本土选手,状态很好,而且此时正在双人滑的练习时段,因此第一时间就来了。
少女在冰面上熟练而细致地展现一连串步法。她的变刃和转体做得饱满而优美,冰刀连带着身体倾斜幅度大而有美感,就像被浪花拨弄的小舟一般。她脚下正在滑的是短节目中的定级步法。
“嗯,这冰挺好。”程愫弋感觉很不错,回头滑到江愉身旁。“我们练习一下短节目的接续步吧,从开头开始。中间的跳跃和抛跳最好都做一下。”她仰起脸看微微弯腰的江愉,“特别是抛跳,那个抛跳飞利浦三周。你感觉一下抛的手感,看看怎么样最好。”
“好。”江愉点头应答,“我会掌握好的。”青年向来是值得信任的男伴。
志愿者小施来到现场。第一时间在冰上稀疏零落的人影中看到那对年轻的男女。他们的步伐非常好,女伴与男伴虽然不像冰舞的身高差,但无论是二人的默契程度还是步伐转化的顺滑程度,以及从技术延伸向前的细腻情感,他们无疑各方面都十分优越。小施拿出手机准备录下。
然而,在一段衔接后,男伴却从容地托住女伴的腰,毫无停顿与犹豫地将女伴托举至头顶。他们并不是一对冰舞组合,而是两个双人滑选手。而且,定睛一看,两张极具观赏性的面孔映入眼帘——这不是上个赛季获得冬奥会双人滑冠军的程愫弋和江愉吗?
而且他们展示的正是他们擅长的风格:浪漫,细腻,同时又具有细水长流的踏实感。不过,他们演绎出来的效果似乎又有区分度。
这注定不会是一场无趣的,毫无看点的比赛。
晚上,程愫弋和江愉回酒店吃饭。江愉在男伴的桌上与还算熟悉的同事们笑语晏晏,其中包含后加入的夏志翰。说不上讨厌,但他依旧会有意无意地在闲聊的间隙注意女生聚集的那桌。程愫弋在女生堆里非常受欢迎,因此江愉已然准备对少女被各种鲜花与吉祥物围攻的场景会心一笑了。
然而,当他不知道第多少次看向那处时,用汤匙舀起一小口蔬菜汤的程愫弋却与他目光相接。她也在注意这个方向,察觉到他的注视时也不移开,就那么凝固住了,然后极为缓慢地将基本漏完汤汁的勺子放入嘴中,再极为缓慢地转回头。
“程愫弋!你刚刚没有在听吧?”
凝固成石膏的同时十分心虚的少女原本十分慌忙。然后,她便因为被女性友人点出而耷拉下去,沮丧而抱歉。她插不进去话,然后想着江愉那边聊得很开心,就想偷看一眼,结果既没听到朋友们在聊什么,又被抓包了。
她嗫嚅。“对不起……我刚刚走神了。”她很愧疚。“如果你们愿意再说一次的话,我一定会好好记住的……对不起。”
少女看起来就像是一只突然被手从鸟群里揪出来,绑上细铁棒,马上就要上烧烤架并且时不时就要在火上转两圈的倒霉小鸟。
“哎呀,没怪你啦。”
“看看,小鸟耳朵垂下来了。”
“真没怪你,我们就是普通地聊天。刚刚看你魂不知道出窍到哪里去了,所以诈你一下。下次可要认真听讲噢?”
“……哦。”
后来,饭桌上逐渐安静下来,她们开始将注意力放在食物上,程愫弋便悄悄看向另一张饭桌。江愉正在很随和地跟谢意说什么,就像是吹起轻盈的风。而在冰场上,这阵清风会稳当地将她托起。
这种能聚在一起稍微说点话的机会确实不多,也是看在他们刚到比赛场地,又住一家酒店里。
晚上,程愫弋和江愉出去散步消食。像这样不过多言语,程愫弋也觉得自在和舒适。初冬的风有些冷,江愉自己穿着单薄,便轻声询问身旁安静行走的她。“冷吗?”
“我不冷。”程愫弋仅仅戴了帽子,手揣外套衣兜里。风吹得喉咙发凉,她准备回去后喝口热水再休息,问题并不大。正如此想,程愫弋便感到脖颈上传来绵软的质感,一圈一圈,像柔软的年轮。抬起头,江愉正将搭在她脸上的最后一小片深栗色缓缓拿下,系了一个松紧适中的结。程愫弋闻到那上面有股淡淡的木香,混合着清新的薄荷气息。她想到什么低下头——胸前垂下的一角上是那只熟悉的小鱼。
“可别吹受凉了。”江愉因为她的举动而微笑,“暂时用我的将就一下吧,我稍微有一点自己不是那么讨厌的自信。”
“……我刚刚没这么说。”
“我知道。我只是需要更多一点的自信。”江愉看见程愫弋手扶在结上,似乎准备摘下后还给他。“还有,别担心,我没到用它的时候。”他身后有一小片路灯晕染开的澄黄色光影,那和她脖子上的围巾一样都是暖色调的。
“手冷吗?”
“不冷。”程愫弋没戴手套,经江愉一说触感似乎变得鲜明起来。“好像又有一点点了。”
程愫弋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她只知道江愉的体温天生偏高。而他现在伸出手,将她踌躇的双手轻轻包裹住。于是,程愫弋变暖和了。
“现在呢?”
“又没了。”程愫弋很诚实地回答他。她想说本来也没那么冷,但青年那张看了四个赛季的脸让她看出神了,所以她没说。“应该要反过来。”然后,程愫弋有些懊恼,懊恼到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意识到这一点,程愫弋闷着头想,江愉应该听不懂。所以她又不懊恼了。
江愉走在她的外面,挡去吹来的大部分的风以及途经车辆的嘈杂。“回去吧。”慢走又一圈后,江愉如是道。
进了酒店,程愫弋将自己脖颈上的围巾一圈一圈摘下。它沾染上少女的气息与体温,似乎更多了别样的意义,尽管它在经由少女之手赠予江愉时,已然注定不平凡。
“明天见。”
临别时,程愫弋对江愉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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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奖赛中国杯共用八对选手参与,程愫弋和江愉抽到第二组倒数第二位,居谢则在第二组第一位,闵周分在第一组。最后出场的是来自加拿大的RK组合。
转眼间,赛前准备阶段结束,第一组选手结束竞技初步形成排名。眼下已经是第二组选手的六练时间了。
作为本土运动员,摄像机第一时间对向滑入冰场的少女与青年。他们穿着国家队队服,从衣袖下摆依稀露出短节目考斯滕飘逸的白。无论是观众席上,还是各种电子荧幕前都因此响起了沸腾的呼声。在他们看来,这对上个赛季虎口拔牙拿下冬奥会双人滑冠军,并在世锦赛拿下金牌的选手已经提前预订了本次分站赛的金牌。
首先介绍居霏和谢意时,他们也得到了非常热烈的欢呼声。他们代表国家出战,不断突破自我取得进步,同样值得酣畅淋漓的呐喊。“来自中国,居霏和谢意。”
而当介绍本组选手的声音正式提到那对象征辉煌与荣耀,极富有统治力的名字时,现场再次响起叫好的欢呼声。
“……中国,程愫弋和江愉。”
当然,在他们之后还有一对值得期待的年轻选手。他们在强者如云的冬奥赛场上失利,但他们都没有因此放弃。在刚刚过去的加拿大站上,他们击败了BJ和榎本兄妹获得金牌。现在,他们挑战中国杯的颁奖台。
“加拿大,丽贝卡?拉曼和科尔特?凯弗。”
冬奥会是一部分遗憾的落幕,也是一部分人重振旗鼓的新起点。
而对于程愫弋而言,分数在这个赛季同样重要。事实证明,一部分重振旗鼓,另一部分人延续荣光。他们会产生冲突,而程愫弋觉得自己不会是输的那个。她珍惜那短暂却宝贵的几分钟,但她依旧需要答案。
中途脱去外套,他们开始进行更加剧烈,针对性更强的训练,比如一个单跳3Lz。他们从3Lz这个比绝大多数选手都要高的起点开始,而程愫弋不可能放弃3A。不过,那确实需要一段时间。
而现在,她轻盈地跳起3Lz。这个程愫弋从前不擅长的跳跃,她现在可以做到一个漂亮的延迟转体。
“真够焦灼的。”吴萍托着下颚看,“像是在示威呢。”
然后,她和江愉练习抛跳3F。干脆的落冰助长了少女的气焰,因此她似乎可以轻轻晃动脑后的鱼骨辫,觉得自己什么都能做到。
六练结束,比赛正式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