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重行行
两人在路上被堵得够呛，但茶餐厅的餐品倒还算没辜负他们这一路的坎坷。
虽然肚子里已经装满了云吞和鱼丸，但是服务员最后端上的一盘珍珠盖厚多士还是让钱蕴玮瞬间亮起了眼睛。王杰希接过服务员递来的刀叉，三下五除二地将吐司等分为四块，随后将餐叉交到了钱蕴玮的手中。
钱蕴玮向王杰希道了谢，叉起一小片吐司，浸饱乳汁，送进口中，甜香四溢，她的脸上顿时浮现出满足的红光。
王杰希坐在钱蕴玮对面，看她鼓鼓囊囊的脸颊，像一只小松鼠一般咀嚼吞咽，忍不住扬起了嘴角。
还是老样子，那么爱吃甜的。
“杰希哥不吃吗？”钱蕴玮咽下嘴里的食物，睁大了眼睛问他。
“我吃饱了，你爱吃就多吃点。”说着，王杰希又将餐盘往钱蕴玮的方向推了推。
钱蕴玮握着餐叉，脸上却露出了些羞赧之色。小姑娘脸上的纠结之情没能瞒过王杰希的眼睛，于是他提议道：“吃不下也没事，打包带回去吃，正好分给训练营的同学尝尝。”
钱蕴玮闻言，连忙点了点头，又不好意思地承认道：“我太嘴馋了。”
“挺好的，你们正好是长身体的年纪。”王杰希说完才意识到这套说辞有多老气横秋，不过他并没太在意，虽然年纪并不大，但他已经习惯扮演长辈的角色了。
回去时王杰希留了个心眼，特地绕路避开了高峰路段，果然一路通畅，他们赶在晚训前二十分钟回到了俱乐部。
王杰希先将钱蕴玮送到了训练营门口。钱蕴玮解开安全带，轻快地跳下车，转身笑盈盈地向王杰希挥手道别：“杰希哥，谢谢你！”
“你今晚都道了多少声谢了。”王杰希有些无奈，“不谢。以后有困难随时来战队找我。”
钱蕴玮重重点头：“好的，但我尽量不来打扰杰希哥工作，杰希哥在营里也不用特别照顾我。在队里杰希哥就是队长，我就是小钱，跟大家一样的。”
王杰希微微颔首。
很懂事……或者说，太懂事了，倒让他心中又存了歉疚。
告别了王杰希，钱蕴玮先跑去茶水间想把打包的食盒放进冰箱，没想到竟和刘小别、袁柏清两人不期而遇。两个少年用热水泡了杯面，正站在餐台边呼哧呼哧地狼吞虎咽，模样看上去都有些萧条凄惨。
“诶诶，你家Rose来了。”眼尖的袁柏清最先发现她，连忙用手肘捅了捅身边的刘小别。
刘小别没搭腔，自顾自埋头呼噜吞下一口面汤。
“胡说八道些什么呀你。”钱蕴玮知道袁柏清正在用《泰坦尼克号》里男女主跳海的典故揶揄她和刘小别，忍不住朝他翻了个白眼，“你们怎么没去食堂吃晚饭？”她转移话题道。
“甭提了。小别今儿被队长刺激到了，刚拉着我加训了一下午，去食堂时阿姨都收摊了。”袁柏清大倒苦水。
“这么刻苦。”钱蕴玮感叹，看来两个男孩也没少挨王杰希的批评。
“我们本来还想找你来着，到处都没找着。我还给师父发消息问你是不是在他那儿呢，他也没回。合着你下馆子去了？”袁柏清指了指钱蕴玮拎着的食盒。
钱蕴玮这才注意到自己下午错过了袁柏清发来的消息。她打着哈哈敷衍过去，思绪转了一圈，最终还是决定不告诉他方士谦的身体状况，免得多一个人难受。
“对呀，我和朋友出去吃了晚饭，还打包了点儿回来，你们爱吃甜的吗？” 说着，她从塑料袋里取出打包的食盒，掀开了盖子。
刘小别和袁柏清没有追究她话里的“朋友”姓甚名谁，他们探上头来，倒也并不跟钱蕴玮客气，一人叉去了一片吐司当作加餐。
钱蕴玮陪两个少年吃了饭，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揣测考试的结果。等两个少年吃饱喝足后，他们才踩着点进了训练室，正赶上老杨公布大考的排名，他们急忙顶着凝重的气氛加快脚步入了座。
各个学员操纵的职业不同，在队伍中所起的作用也各异，像钱蕴玮和袁柏清这类治疗职业甚至都不存在单人赛和擂台赛的数据，因此技术人员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将所有数据按公式进行换算，形成了一个综合分数进行大榜排名。
毫无意外，刘小别是这次大考的第一名，而钱蕴玮和袁柏清则紧随其后，一个榜眼一个探花。前三名里出了两个治疗，这本是一件奇事，但微草本就有“治疗之神”坐镇，钱蕴玮和袁柏清还是这尊大神座下金童玉女，一切又顿时显得合情合理了起来。
知悉自己的排名后，钱蕴玮吊着的心却还没有放下，她竖起耳朵，听名单继续向下，直到亮出最后一个名字：“陆意涵。”
听见这个名字，钱蕴玮急忙扭过头，和身后的女孩相视一笑，纷纷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
陆意涵便是钱蕴玮的室友，也是那个躲在海里伏击刘小别的魔道学者。两人从夏令营时便共住一间寝室，关系很铁，配合也日趋默契。下午考试时，刚载入地图，她俩就根据碧海丹心的地形一起琢磨出了这招欲擒故纵的跳海战术。只是没想到实战中却出了纰漏，使得陆意涵成了队伍里第一个壮烈牺牲的成员，她也确实因为这一糟糕的表现被扣了分，是故成了这次大考的垫底。
然而，在场还有一些学员根本没有被提到名字。老杨放下名单，环顾四周，他抿着嘴并不开口，那些沉默的学员心中却也都已经了然。
他们被淘汰了。
杨教练顾念到这群孩子白天刚经历过大考，因此特意减去了几项训练。只是，并没有人为陡然轻松的安排而欢呼雀跃——学员们即将经历训练营的第一次的离别，心里都很不是滋味，训练室里一时寂寂，只有手指敲打键鼠的声音清脆而响亮。
除了钱蕴玮和陆意涵之外，这届青训营还有一位骑士职业的女生。她本就在之前的训练中表现平平，这次也毫无悬念地遭遇了淘汰。钱蕴玮见这女生训练时面色便已不对，训练结束后，她特意叫上陆意涵一起，拉着女孩躲进了角落里。避开了人，女孩终于敞开心扉放声痛哭起来。钱蕴玮和陆意涵也陪着掉了几滴眼泪，心中都充满了离愁别绪。
哭了好一会儿，发泄够了情绪，三个女孩抹了眼泪冷静下来，正准备结伴回宿舍，钱蕴玮却想起了茶水间冰箱里的打包盒。其他两个女孩对夜宵没太大兴趣，于是钱蕴玮便让两个女孩先走一步，她只身绕路去茶水间取了食盒。哭过一场，她明显感到饥肠辘辘，正好将食盒里剩下的一块吐司风卷残云。
她填饱了肚子，心满意足地走出训练营大楼。夜色深蓝，万籁俱寂，只有背后的大楼里还亮着一盏烛火般的灯光。
钱蕴玮的脚步顿了顿。
训练营里还有人没走？
钱蕴玮疑心是袁柏清和刘小别两个少年又主动地留下来加训了。在这次考试中，钱蕴玮的名次位列两个少年中间，彼此之间的分数都咬得很紧，她难免对两个少年产生了一些微妙的竞争心理。于是，钱蕴玮退回了楼内，朝着光源所在的方向走去。
第三训练室果然还亮着灯，钱蕴玮坐实了心中的猜测，推门而入，却发现坐在电脑前的并不是她猜想中的袁柏清或刘小别，而是方士谦。
方士谦背对着钱蕴玮，正全神贯注地戴着耳机看白天比赛的录像，并没有发现她的到来。
看得出来，方士谦身体还未痊愈，时不时漏出几声干哑的咳嗽。他手边虽然放了一杯白开水，但应该早就凉了。钱蕴玮见状，又急忙退出训练室，小跑着去茶水间为方士谦倒了杯热水。
她端着热气腾腾的茶杯回到训练室时，方士谦的电脑屏幕上正放到她被飞刀剑诛杀的瞬间。只见银光一抹，天山雪莲白皙的脖子上立刻喷出一片血雾，模糊了眼前的视野。钱蕴玮不禁龇牙，恍惚间感到自己的后颈也隐隐发凉。
方士谦偏偏在这一刻伸手敲击鼠标暂停了录像，在手边的笔记本上龙飞凤舞地涂画了几笔。
“师父。”钱蕴玮见他搁了笔，捉住时机，小心地开口唤他。
方士谦没想到这个时间楼里还会有人，明显地被吓了一跳。他面色茫然地转过头来，见是钱蕴玮：“哦，是小钱啊……吓我一跳。这么晚还没回去休息呢？”
急病初愈的方士谦果然精神并不好，面色依旧苍白，下唇还裂开了几个口子。钱蕴玮感到自己被突如其来的愧疚击中了。她垂下眼眸，双手递上水杯：“师父，给您水。”
“哦哟……谢谢，还是徒儿贴心。”方士谦接过了水杯。他抬头扫了钱蕴玮一眼，有些发怔，“眼睛怎么红红的，哭过了？”
钱蕴玮脸上一赧，见瞒不过去，只得承认：“……嗯，营里有个女孩子被淘汰了。”
“噢。”方士谦了然。
在这个行当里，最不缺的就是各种各样的离别，他早已见过太多，但却也仍然清晰地记得头一回道别时的哀恸，那是一道永远在记忆中闪闪发光的伤痕，根本无法用理性所劝慰和抚平。
因此，他并不打算用多么华美的道理来长篇大论地劝说钱蕴玮。他只是伸手拍了拍钱蕴玮的肩膀，低声道：“别难过。”
钱蕴玮点点头，眼里又隐隐蓄了些泪，知道这个话题再绵延下去她又得哭鼻子，急忙转移话题：“这么晚了，师父您辛苦了。”
沉重的话题翩然离场，方士谦也明显地松了一口气，他笑道：“我辛苦啥呀，今天旷工休息了一天，晚上刚回来，随便干点活。”
可是他手背上分明还残存的输液后的淤青。钱蕴玮知道他话语背后的逞强，心中的愧怍更深了一些：“我们都不知道师父身体不舒服了。”
方士谦一愣：“……哦，你们怎么知道的？王杰希告诉你的？”
“是的，”钱蕴玮诚实地点头，“今天队长来看我们比赛了，还专门指点了我和小袁。”
她顿了顿，忽然觉得有必要向方士谦坦诚事实，于是又道：“师父，我其实以前……认识队长。我小学的时候跟着队长打过一阵子荣耀，但后来很多年没联系了，我不确定队长是不是还记得我，所以之前没跟您说。”
出乎她意料，方士谦倒并没有太过惊讶：“噢，今天他认出你了是吧。”
说着，方士谦举起钱蕴玮方才递给他的水，轻抿一口。或许是钱蕴玮的错觉，他的脸庞似乎恢复了一点血色。
“我说你那风格是哪儿来的……嘿，现在可算捋顺了，是王杰希教出来的。”方士谦接着说。
钱蕴玮有些难为情：“队长确实指点过我，但后来都是我自己瞎摸索的，今天队长还批评过我了，说我打得太险了。”
听了钱蕴玮的转述，方士谦倒噗嗤笑出了声，差点将手中的茶水泼在怀里：“王杰希他还说别人打得险？那他大概忘了他刚出道那会儿有多难奶。”说罢，他便绘声绘色地向钱蕴玮介绍了王杰希职业初期的几桩光辉事迹。
听方士谦翻王杰希的老底，钱蕴玮不禁想象着更年轻一些的方士谦追着满场乱飞的少年王杰希一路狂奔、边甩技能边骂人的画面，也跟着笑了。
说完了笑话，方士谦却又正色道：“不过，他倒也没说错，今天你确实有点冒险了。如果是我的话，我不会跳海，直接在船上就解决问题了。”
既然正好碰到了钱蕴玮，方士谦便直接对着视频点拨起来。空口白牙地讲了几句，方士谦想起王杰希白天早已点拨过女孩了，如今他再重复一遍意义不大，索性问钱蕴玮讨了账号卡，刷卡登陆训练系统，重新载入碧海丹心的地图向她实地演示了一番。
钱蕴玮看得恭敬又认真，时不时低头记上两笔。经历了方才的一场泪水，她的心中忽然犹然升起了一种雨后初晴的宁静，别离的伤感也随之褪色了。
有人道别，有人离开，但她终究还有长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