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骨教堂

钱蕴玮深吸一口气，刷卡，上号。地图载入，沉重的暮色向她的视野倾覆而来。

白裙牧师环顾四周，触目皆是白骨冷气森森，举头又有尖顶高耸入云，她立刻了然自己所处的位置——人骨教堂。

在庞然的哥特式建筑内，陈列着近万具信徒的遗骸。他们或是死于衰老，或是死于战争，但更多的却是死于肆虐的瘟疫。面对蔓延不绝的死亡，心慈的米里哀主教以未葬的尸骨装饰教堂，使这批不幸又虔诚的信徒在生前和死后都能侍奉他们的天主。

人骨教堂这张地图来自荣耀某个副本里的支线任务。这个任务虽不能说无人问津，但也确实称得上门可罗雀——实在是因为这是桩性价比极低的鸡肋买卖。人骨教堂内的NPC米里哀主教十分难打，辛苦打完后能爆出的也无非是一些装饰用的银器，运气顶破天了也只有一柄可以充当十字架使用的银烛台，除了造型独特外，也只是个数值不佳的紫武。

然而，在2015年的夏天，钱蕴玮和王杰希这两个闲人却啃过这块硬骨头。

那天，李齐贤刚登上号，便被他的爷爷、钱蕴玮的姥爷一通电话给叫走了。钱蕴玮和王杰希坐在原地大眼瞪小眼了半天，最终决定继续下本。

胡乱组野团容易生出枝节，何况王杰希操纵的长亭此时已是荣耀里的风云人物，于是他们一法一牧干脆直接进了本。没了李齐贤这个大输出，此时两人已不再追求副本的通关速度，反而慢下了脚步左右顾盼，捕捉曾经熟视无睹的细节。无论是游戏中还是现实里都时值午后，慵懒的阳光如漫长的时间一般缱绻而来。

钱蕴玮操纵的折柳在一栋尖顶教堂前停下了脚步。于是，他们推门而入。迎面而来的便是一盏硕大的白色吊灯——定睛一看，那吊灯完全由人骨构成。一颗又一颗头颅历时弥久，已然泛黄。原本属于眼睛的一对对空洞幽暗可怖，深不可测。他们谨慎地缓步入内，见四处皆是遗骨，耳畔恍有风声飒飒。偌大的建筑物内唯一的活物，便是站在祭台前一袭华服的米里哀主教。

钱蕴玮和王杰希对视一眼，点点头，操纵折柳上前，触发了这个NPC。心善的老人闭目开口道：“今夕吾躯归故土，他朝君体也相同。”

正当钱蕴玮垂眸细思这句话时，却听王杰希在身后叫道：“小心！”她仓促抬头，见魔道学者从半空掠过，扔下一个熔岩烧瓶，平铺起一片火海。于是，原本要向她发起偷袭的遗骨凄厉地尖叫着化为了灰烬。

在猎猎燃烧的火焰间，仁慈的米里哀主教却神色如常，闭目微笑，如沐神恩。钱蕴玮还记得，在真正的战斗开始以前，米里哀主教睁开了眼睛，叹息道：“我的孩子，你不该来这里的。”

仿佛一句恐怖的谶语。

她从回忆中惊醒，重新环顾四周：在熟稔的建筑中，米里哀主教已经难觅其踪。魔道学者骑着扫把掠过她的头顶，却也不再是长亭。她转念一想，又难免自嘲：怎么可能会是长亭呢？连她自己都不再是折柳了。

陆意涵操纵的魔道学者连翘在天山雪莲身旁落定，侧头问她：“你有什么想法吗？”

钱蕴玮扬起头，凝视她们头顶的人骨吊灯，它如同某种史前的巨兽，悬于上空，俯瞰众生。她想起了米里哀主教的话语，想起了他慈爱而又怜悯的眼神。

面对米里哀主教的劝谏，折柳却轻轻摇了摇头，道：“不，我必须得来。”

她该来的，她必须得来。这里是她的舞台，这里是她的战场，虽九死其犹未悔。

多年后的天山雪莲向队友扬起头，目光坚定甚至执拗：“有。”

这张地图让刘小别打得很不舒服。教堂内部逼仄狭小且充满阻滞，根本不适合大开大合的打法。何况，一具具枯骨无声地注视他，令人心惊。也不知道是谁这么缺德，选的这幅地图。他一边猫着腰小心翼翼地前进，一边在队内频道不断和队友们交换着位置信息，约定在圣水池边集合。

然而，没有想到，在抵达约定的地点前，刘小别身畔的告解室门豁然敞开，从中跳出一个敌队的骑士。狭路相逢，于是战火提前燃起。以剑击盾的乒乓声响荡在哥特式教堂的半空，激起回声隐隐，平白染上了一丝辽远和空旷。

敌队又有两个身影加入了战斗：神枪手的子弹先声而至，战斗法师的炫纹夺人眼目。对方一上来就打得凶猛狠辣，招招致命，逼着刘小别飙高手速使出杀招。

激烈的酣战引起了所有人的瞩目，眼见飞刀剑应对不及，刘小别的队友们自然也投入了混战。狂剑士踏血而行，刺客握匕而攻，驱魔师持符而诵。一时之间，本就狭小的教堂愈发如同废墟，剑光冲天，枯骨横飞，宛如地狱。

在一片乱局中，袁柏清的守护天使挥舞着银光熠熠的战斧，身姿利落地劈开一道白光——天使威光！当敌人纷纷被威光逼退，他反手又一记恢复术，落在飞刀剑身上。

“稳住，能赢！”袁柏清熟练地操纵着守护天使有条不紊地放出技能，还不忘时时回头鼓舞队友们的士气。

在剑气和圣光交错之间，敌队的血条急速地下降，哪怕偶有治疗的闪光却也是杯水车薪。眼见战法和骑士的头像一个一个地熄灭下去，只剩神枪手在负隅顽抗，形势一片大好。可正是此时，刘小别的心中却不合时宜地浮现出了怪异的恐惧。

“钱、陆？”在队内频道里，刘小别发问。

一针见血，所有人都从短暂的顺利美梦中惊醒过来。

和他们缠斗的角色只有骑士、战法和神枪——三比五，在这绝对的人数劣势下，对方当然会被打得节节溃败。暂且不提本就擅长藏匿的治疗天山雪莲，那么本该承担远程输出的连翘又踪迹何在？

大意了！那个女人一定又在捣鬼！刘小别在心中恨恨地暗叹。

趁袁柏清放出一个圣盾术的机会，刘小别腾出手打开对话框，运指如飞，想要部署队内的刺客抽出身去寻找牧师和魔道。然而，一句话还没有来得及打完，却见苍白的火苗一闪，一朵神圣之火正中守护天使的眉心。

只剩一层血皮的神枪手见状，急忙扣动扳机，飞枪扬长而去。

刘小别心道不好，刚要检查自己的血条，便看眼前又降下一片熊熊火海，封锁住了他们所有人的去路。

是魔道学者！

他抬起头，见黑袍的魔道学者连翘高悬于顶，坐在人骨吊灯上朝他歪过头，系统默认的脸庞上仿佛绽放了一个动人的微笑。

随后，魔道学者举起手中的扫把，重重地拍打在了人骨吊灯上。所有死去百年的骷髅仿佛都在那一刹那凄厉地尖叫了起来，沉重的吊灯艰难地晃动着自己臃肿的身躯，如同巨兽发出了死前最后的叹息。随后，它阖上了古老的眼皮，接受命运的审判，轰然坠落。

一瞬的心跳暂停，刘小别眼睁睁地目睹着庞然可怖的吊灯倾覆而来，淹没了眼前的所有。

而他们无路可逃。

队友皆殉，飞刀剑强撑着最后一丝血条在废墟中爬起身来，却见眼前又亮起一朵苍白的火焰。随后自己的身躯被一道闪光的链条缚住，动弹不得。

神圣之火和闪电锁链。

又来！刘小别愤怒地敲打着键盘发出质询，却再也无计可施。

天山雪莲踏过废墟向他走来。在火海和枯骨这一幅炼狱图景上，手持十字架的白裙牧师恍若从天而降的弥赛亚一般崇高无暇。在这一局生命的最后，刘小别鬼使神差地想到：一定是这幅地图选得不好，这里本来就是牧师的舞台。

随后，一声枪响。神枪手的子弹在剑客头上爆出绚烂的血花，带走了飞刀剑全部的生命。

荣耀！

钱蕴玮缩回手，静静地凝视着屏幕上闪着金色光芒的文字。她转过头，先是寻找方士谦——她的师父坐得离她不远，正朝她亮着笑容，比出了两个大拇指。

得到了方士谦的认可，她的心中却还并不笃定，又将目光越过重重阻隔，在王杰希的身上落定。抱臂而立的青年脸上看不出情绪，只是，在捕捉到了她投来的视线后，他站直了身子，朝她微微点了点头。

这便足够了。钱蕴玮收回视线，感到心中有巨石落地，沉稳坚固，温厚可亲。

这回，王杰希没再进行考后的个别指导。方士谦原本想着大考结束后要好好犒劳一下自己的两个徒弟，转头一看青训营的孩子们正在呼朋唤友地规划聚餐，便也不掺和年轻人的活动，大手一挥，放两个孩子去跟同龄人们玩去了。

正是隆冬季节，学员们一合计，坐了两站地铁去吃热腾腾的铜锅涮肉。

一开始大家的情绪还沉浸在刚刚结束的大考里，手上夹着筷子烫羊肉，嘴里却还喋喋不休地回味着方才人骨吊灯轰然落地那一刹那的震撼与壮怀。话到最后，总归要指向这一幕的策划者钱蕴玮和执行者陆意涵。于是一众少年纷纷向两位少女抱拳：把一整支队伍都连锅端了，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钱蕴玮和陆意涵倒也不沾沾自喜，同样大气地抱拳回应：承让！

车轱辘话滚了好一会儿，倒是袁柏清听不下去了，用筷子点了点碗，说：“诶诶，出来吃饭就甭提考试了，聊点有意思的！”

经袁柏清一引导，大家这才将考试的话题搁置一边，天南地北的话题交错过几轮，最终却落定在了即将到来的微草年会上。

钱蕴玮和刘小别之前跟着主队去了广州，没接到任何通知，听学员们提到年会，都是一头雾水。于是，学员们急忙你一眼我一语地为他们拼凑了事情的全貌：微草每年放春假前都会举办年会表演节目，年会的主角自然是微草的主力队员们，但青训营的学员们照例也要出两个节目。之前大家都忙着考试，根本无心准备，如今卸了重负，当下便言来语去地大致分了工：八个男生一组表演小品，两个女生一组合唱歌曲。

于是，钱蕴玮刚刚清空的心头又摆上了一桩事情，接下来的一顿饭都吃得没滋没味。晚上回到宿舍，她和陆意涵打开了各自的音乐播放器，彼此拣选了半天，怎么都无法满意。最后，陆意涵又选定一首，将手机推到钱蕴玮面前，征询道：“你想唱这首歌吗？”

钱蕴玮凝眸细看，仿照留声机转台设计的播放器上，徐徐播放着Twins的歌曲——《下一站天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