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第1章
1985年，春天。
连绵的阴雨终于停歇，金灿灿的阳光毫无保留地洒落在大地上。柳树抽条冒出翠绿的嫩叶，在春风中优雅地起舞。
一扇虚掩的大铁门后面，是一条蜿蜒曲折的砖道，两旁长满了斑驳的青苔，散发着岁月的气息。四周围绕着一片四合院，到处都弥漫着年代的氛围。
宋家位于大院的东侧，沿着砖道往里走，经过第三座院子时，门外有一棵高大的柳树。柳条稀疏而有序地垂落下来，微风轻轻拂过，偶尔与围墙相碰撞，发出轻柔的声音。
宋家的院子里。
宋三婶的眼神落在对面的小姑娘身上。
五岁的年纪，皮肤嫩白嫩白，水汪汪清澈的眸子，穿着的粉色袄子愈发趁得粉雕玉琢，此时正依偎在叶心身边。
宋三婶顿了下，撇了撇嘴巴，抬眼问道：“二嫂，你和二哥真的要收养这个孩子？”
叶心感受到小姑娘的不安，伸手拍了拍她的发顶，“对，她叫姜阮，以后就是我和你二哥的女儿。”
宋三婶闻言双脚动了动，嘴唇紧抿，用不确定的语气说道：“会不会太草率？我们家跟她非亲非故，她又不是没有别的亲戚。”
她说着目光又落到姜阮身上，眉毛挑得极高，不过也只看了一眼，又移开，轻飘飘的一眼。
叶心却因为这番话而冷了脸色，揉了揉姜阮的脑袋，对她说道：“乖宝，要不要去跟你堂哥一起玩？”
姜阮仰起嫩白的小脸，努力抿出两个小酒窝，乖巧点头，“要。”
“去吧。”叶心笑着捏了捏她的鼻子。
宋三婶口无遮拦，她担心有些话戳中姜阮受到伤害，索性支开她。
姜阮迈着小短腿往外走，迈门槛时不经意回头，迅速瞥了一眼宋三婶。
对方根本没想过避开她这个小孩子，仍在劝说叶心：“二嫂，养孩子可不容易，娘也不赞同这件事，让我来劝劝你。”
“只是在孩子爸爸回来之前，先暂时照顾一段时间。”
“万一她爸爸回不来了？我听你们说过，他半年前就失踪了，这么长时间都没音讯，要是人还在能找不到？你们真那么有爱心，不如给我家宋斌……”
姜阮走出屋子，她站在廊檐上，低头凝视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心。
半年的时间，很短又很长，她先是失去了爸爸，又失去了妈妈，转眼间成了没人要的孩子。
“喂！你在这里做什么？”
背后突然响起小孩子不客气的声音。
姜阮知道他，刚刚跟屋里那个女人一起来的，长得又黑又瘦，年纪看起来跟她差不多大。
她深吸一口气，微微挡住小手心的指甲印，转身看向黑瘦小孩，“宋伯娘叫我出来玩。”
黑瘦小孩缓缓靠近，眉头皱了起来，下巴微微抬起，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学来的话，“二伯娘？听说你以后就住在我二伯娘家了，白吃白喝白住啊？”
姜阮懵懂地看着他，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只能轻轻摇头。
“还真是啊？我还以为别人乱说的。”黑瘦小孩嘀咕，又抬下抬下巴：“我听说你爸妈都死了，那你以后都赖在我二伯娘家了？”
姜阮眼眶一红，背着的手指动了动，抿着嘴唇说道：“我有巧克力。”
黑瘦小孩顿时眼睛一亮，吸溜了一下口水，霎时将刚才话都忘了。
宋三婶并没有待很久，没一会儿就从屋里出来，边拉拽着衣服，边大声呼喊：“宋斌，回家了。”
“来了。”黑瘦小孩从另一边的屋子出来，甚至没等她，人瞬间消失在院子门口。
宋三婶眉毛顿时竖起来，快步地追出去，意有所指地说道是：“宋斌，你给我站住，亲妈的话都不听，你是要反了天了？”
好不容易追上黑瘦小孩，定睛看见他衣服上的黑色污渍，宋三婶眼前一黑，气得狠狠喘了两口气，抓着他的胳膊。
“你棉袄上的是什么？让你不要把衣服弄脏，一个字都没进耳朵是吧？就这一件衣服了，你是不是想被冻死？”
黑瘦小孩下意识往衣服上看，侧面与后面的衣摆上大大一片，他脑袋顿时空白，想都没想撒腿就跑，吓得眼泪都出来了，也不忘声音凄厉地解释。
“我不知道啊，从二伯娘家出来后就这样。”
“你什么都不知道，是不是又偷偷把糖藏衣服里？”宋三婶摸了他衣服的手一片黏糊，她是真的气，要是泥土碳灰擦一擦，凑合着穿，沾了糖是不洗不行。
这边黑瘦小孩还是被逮住了，被揍得屁股开花，委屈地哇哇大哭。
而另一边。
姜阮坐在小床上，眼泪啪嗒啪嗒，无声地往下掉。旁边放衣服的袋子被人打开了，床铺凌乱，地上有两张蓝的绿的巧克力包装纸。
叶心扫了一眼，心疼地伸手去帮姜阮擦去眼泪，又摸着她的脑袋，“乖宝不哭，你告诉伯娘，发生了什么事？”
姜阮小小的身子颤了颤，自责地微微向前躬，眼睛里噙着泪水，模样懵懂又茫然。
“伯娘，对、对不起，我把房间弄脏了。”
小姑娘玉白的脸变得惨白，眼皮和鼻子通红，浸润后的眸子清澈透亮，却又泛着彷徨与小心翼翼。
叶心突然感觉鼻子有些酸涩，咽喉发痛，她用力抱住小姑娘，根本不相信，这么乖巧惹人疼的孩子会把屋子弄乱。
“没事没事，伯娘都知道的，是不是堂哥欺负你了？”
姜阮埋在叶心的怀里，哭得一抽一抽，“他看到了妈妈给我买的巧克力。”
她放在身前的嫩白小手微微握住，只边沿露出些许黑色的印子。
叶心更心疼了，小姑娘没了亲妈，又初来乍到，她就算不问也知道，肯定是被欺负的时候不敢说。
“没事，伯娘帮你讨公道，让堂哥向你道歉。”
姜阮从让她怀里仰起头，琉璃般的眼眸带着懵懂与小心翼翼，“这样三婶会不会更讨厌我？”
叶心说不清自己心里什么滋味，没想到小姑娘听懂了宋三婶说的话，她摸了摸小姑娘瘦弱的背，“三婶只是对你有些误会，不是讨厌你。”
“真的吗？”姜阮的眼睛带了丝光亮，唇角抿了抿，露出若隐若现的小酒窝。
叶心生怕小姑娘失望，重重地点头，“当然是真的。”
姜阮终于如释重负般，露出一抹乖巧的笑，攥紧的嫩白小手动了动，“那伯娘不要去找堂哥好不好？”
叶心愣了一下，不过小姑娘的要求正合她意。
她在附近一家服装厂工作，手下管着小十几号人，平时工作比较忙。她男人宋安国是怀阳市机械厂的副厂长，厂区离家比较远，宿在宿舍的时间较多。
夫妻二人都忙于工作，儿子宋凛晌午都去宋三婶家吃饭，往后姜阮也如此。虽然小孩子不记仇，但叶心与宋三婶做了多年妯娌，还能不知道她的为人？
叶心对小姑娘笑笑，“好，伯娘不去。”
春天多是绵绵细雨，天转晴没多久又开始下起雨，淅淅沥沥的。
叶心要去上班了，她不放心姜阮，叮嘱说道：“你哥哥等会儿就回来了，要是奶奶没一起回，你就跟他去三婶家吃饭。”
姜阮抓了抓衣摆，仰头看向叶心，眼眶噙着泪乖巧地说道：“好。”
叶心脚步向前动了动，抬起手又放下，最后艰难地从姜阮脸上移开目光，打着伞大步出了院子。
姜阮站在厅屋门口，怔怔地看着那个方向。
过了一会儿，她抬起手擦了擦眼泪，在门槛坐下，抬头望向天空，只有这样她才有安全感。
因为妈妈说过，会在天上看着她长大。
大院里的人都是附近厂子的，自小看着宋凛长大，宋凛和奶奶从乡下回来，刚走进大铁门，立马就有人跟他说家里的事。
“宋凛啊，你妈妈带了个小姑娘回来，以后你就多个妹妹了。”
宋凛板着小脸，眉毛都不曾动下，妹妹接回来之前他就知道了。宋家尊重孩子的意见，所以接姜阮回来之前，叶心与宋安国征求过宋凛的意见。
按照往常的寒假，他过完年会在乡下待到开学，这次是因为姜阮，他提前回来了。
倒是宋老太太的神色不是很好，宋凛知道为什么，奶奶不喜欢女孩，每次去大伯家都是黑着脸，因为大伯家有三个姐姐。
不过奶奶喜不喜欢不重要，他和爸妈喜欢就行。
宋凛小脸板得一本正经，心里却是怀着小小的期待，推开了家院子的门。
姜阮穿着粉蓝色的袄子，细软的头发编了小辫子，带着两枚精致的花发夹，趁着她粉雕玉琢，像极了年画里的娃娃。
特别是那双琉璃般的眼眸，因为受惊微微瞪大，懵懂又可爱。
宋凛愣在了原地，垂在身侧的手抓了抓，他黝黑的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姜阮，妹妹可真好看啊！
宋老太太拎着包走在他身后，见到厅屋门口的姜阮，眉头皱了皱，不过什么都没说，动作麻利地整理包里的东西，都是她从乡下带回来的，有春笋、土豆、红薯以及一些晒干的山货。
姜阮悄悄吸了一口气，身侧的嫩白小手搅啊搅，鼓起勇气看向宋老太太，“奶奶。”
宋老太太朝她望了一眼，神情说不上好，却也缓了缓，“你就是姜阮？”
姜阮脸上的表情局促又拘谨，乖巧地点点头。
宋凛终于反应过来要自我介绍，他越看妹妹越觉得喜欢，又纠结太热情会吓到妹妹。想了想，他朝姜阮矜持地点点下巴，努力板起小脸，一副“我就是酷哥，不爱搭理你”的模样。
“我是宋凛，你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