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陈硕早就在家接到了妈妈电话，说今天回来看他。
他已经有一个学期没见到爸爸妈妈，也快两年没见到姐姐了，再不回来，他就要读四年级了。
小胖墩儿脑门上贴着降温贴，从上午就坐在大门槛上等，哪个小伙伴来喊他去玩都不去，姥姥喊他进屋吃饭也喊不动，最后姥姥只好把馒头切开，夹了几片厚厚的酱肉和生菜叶子给他凑合。
小胖墩儿两只小胖手拄着下巴等呀等，终于远远看到爸爸的车开过来，他兴奋的直接蹦起来，倒把大门里阴影下陪坐着打盹的姥爷吓了一跳。
停下车，陈运洪刚打开车门，陈硕就一头扎过来，抱着爸爸腰脆生生喊了句“爸爸！”
陈运洪也是许久未见小儿子，高兴的一把抱了起来，随即在心里暗暗“哎呦”了一句。
这小胖墩儿，在姥爷家到底吃胖了多少斤啊。
秦艳茹倒还稳重些，她转到后面，开了车门，先把拐杖拿下来，再拉开后面的车门，等陈伶下来，陈伶在车里坐的腿有些麻，就暂时没动。
秦艳茹常年搬菜筐，成箱端菜的人，力气也大，见状一手扶后背，另一手抄过陈伶双腿，直接把她抱了下来。
陈硕在爸爸怀里又快乐地喊了句“妈妈，我也好想你呀”后，就看着他日夜思念的亲亲姐姐，一条腿上戴了一个长长的、很多绷带的……腿套？
姐姐只有一只脚站在地上，另一只脚悬空架着，两肋下还各拄了拐杖，像是有四条腿一样，他哇滴大叫了一声，姐姐就是因为受伤要戴这个，所以才这么久没来看他吗？
陈伶拄拐杖慢慢走过来，伸手捏住弟弟的小胖手，轻声哄他，又摸摸他小胖脸，问他还发烧难受不。
跟视频里一样，胖嘟嘟的，长的真像爸爸，陈伶微笑的想。
看陈硕一下子见到亲人，要哭不哭的样子，陈伶还温和的跟他说不要哭鼻子，又跟秦家姥爷微笑着打招呼，“姥爷，好久不见。”
秦姥爷大名叫秦有金，以前是城关镇上造纸厂的外编工人，签劳动合同但没编制那种，退休后没事做，退休金也不高，就回了岭南村里住，还把屋后荒着的空地开垦了出来，自己种点青菜拿去镇上卖。
他身材依旧很硬朗，头上白发也少，侧面看，跟女婿年龄也没差几岁似的。
陈伶来过秦家两次，对秦家老两口的印象很好，也许是二老跟她已去世的爷爷奶奶年龄相似，也许是小时候在一个村住着生出的亲近感，老两口为人和善，对女婿前头的孩子也没厚此薄此，年年给外孙陈硕发过年红包的时候，也都给陈伶准备一份，钱多少不说，心意是在的，因此陈伶也承他们的情，托秦阿姨给带过几次京城特产。
秦姥爷满是皱纹的脸上笑着看陈伶：“上次见你，陈硕刚上学，一眨眼都好几年没见了，样子没大变，就是看着瘦了些。”
“您也没变，还是那么硬朗。”陈伶也笑着回。
“听你爸说你伤的挺重的，我今天看着精神还好，你们小孩子年轻，多养养，多吃饭就好了，我上午刚摘了菜，进屋吧，进屋让姥姥给你们做午饭！”说着就领头往屋里走。
陈伶看着秦姥爷笑眯眯背着手的样子，一时有些恍惚，好像回到了幼年时期，那时候她也在村里住平房，父母感情还好，爷爷在地里干了活儿回来，手里经常就抓着一杈红红的小樱桃或者一根甜杆回来，逗着陈伶围着爷爷抓讨吃的，奶奶拍着围裙上的面粉，喊他们回屋吃饭，别人晚饭都是喝大碴粥就咸菜，她自己吃鸡蛋羹和煮面片儿……
陈硕惦记着去抱妈妈和姐姐，又撒娇赖在爸爸怀里不肯下来，挺胖一大坨肉扭来扭去不老实，小胳膊搂着爸爸脖子不放手，热乎乎的小胖脸一直贴着爸爸，最后陈爸爸只好先抱小儿子进屋，秦艳茹自己去后备箱拿带回来的东西。
这些天家里闹哄哄，也来不及自己做什么吃的，自家园子里就种青菜，不用她往回拿，于是她就在市场里挑了些新鲜水果带回来，她们在的市场很大，卖什么的都有，老人身体再好也是快七十岁的人了，秦艳茹买了燕麦片和豆浆粉，留着爸爸妈妈早上冲了吃，另外还特地买了些桶装的大豆油和大米过来。
陈运洪惦记着后备箱里的东西又多又沉，心疼老婆一个人拿，就哄着把小儿子放到炕上，急忙忙出去帮着搬东西，陈伶慢慢挪进屋，跟姥姥打招呼，姥姥看她已经能下地走路了，高兴的连连夸好，让她先坐就又去忙，秦姥爷笑眯眯的帮着把陈伶的拐杖在沙发边放好，“你爸爸这体格，看着还跟年轻那会儿似的，让他去吧。”
他搀着陈伶坐好，又拿个小矮凳垫着她右脚，自己也坐下，拿个干净杯子给陈伶倒茶，又用手轻轻摸了摸陈伶的夹板，陈伶说最近就可以拆了，以后慢慢恢复，练习行走就行，大夫说情况好的话也不会留什么后遗症。
秦艳茹长的和秦姥姥非常像，秦姥姥身体也好的很，高高胖胖的，手脚利索，六十多了还是满头黑发，而且小老太太时髦的很，还烫了小卷，看起来头发蓬的比陈伶都多。
这会儿她正在厨房忙呢，只出来跟陈伶打了个招呼就又回去炒菜了，留下姥爷和她说话。
陈伶一边回答着秦姥爷关于养伤的问题，一边就看着陈硕小屁股扭啊扭的，从炕上扭下来，又有点扭扭捏捏的走到姐姐面前，带着点好奇，盯着姐姐和姐姐的伤。
陈伶把他手拉起来：“前天还视频了呢，这咋还害羞上了？暑假作业写完了没？”
秦姥爷在旁边乐不可支，透露小外孙的糗事：“臭小子，皮的很，作业没写多少，这村里的小孩儿啊猫啊狗啊，就没有他不熟的了。”说着拽着小外孙的胳膊给他看，晒的黑乎乎的，上面还好几条紫道道，都是邻居家小黄猫抓的。
陈伶跟着嘎嘎乐，点点小胖墩儿脑门，“午睡醒后就写作业，不会的问我。”
陈硕没想到自己千盼万盼，终于见到的姐姐，话没说几句就催他写作业，小脸蛋上顿时就有点不开心了，他高高地撅起嘴巴，“姐，你刚见到我，你不想我吗？先别写作业了，下午我们去大河边儿玩吧，我给你抓青蛙好不好？”
“我看你像青蛙，下午那么晒还出去玩儿，瞅你黑的，当心钻进姥姥家灶坑里都找不着你。”陈伶左手捏着他的脸蛋子往上提，两个手指还搓了搓，小孩子皮肤就是好，滑嫩嫩的。
陈硕拉起她的胳膊晃了晃，还想继续求饶，却发现这条胳膊软绵绵的，手腕也不自然的耷拉，他惊奇地问：“姐，你这胳膊怎么像橡皮泥一样软啊？”
“因为它就是没力气啊~”陈伶耐心地答。
陈运洪和秦艳茹大包小包的拎着进来，看这一老两小其乐融融的，陈伶脸上也带着笑，没有排斥这里环境的意思，这才放下心。
秦姥姥在厨房刚把鱼炖上，看客厅里乐乐呵呵的，不知道发生了啥，但觉得气氛很好，不觉也笑咪咪的。
她喊秦艳茹过来，商量着中午吃饭的人多，准备再做两个可口的小菜，问她要不要去园子再摘些菜，秦艳茹拎着油桶过去，把油摆到橱柜里放好，又检查了其他调料的存货，满意地点带头，看看地上的篮子里有一大把嫩绿的油麦菜，于是说就用豆豉炒个油麦菜就行，天气热，吃点青菜爽口。
秦姥姥说：“姑爷和孩子来，不说整个席面，就咱自己家人吃，六口人咋也得凑六个家常菜吧。这样，你去小园子，再摘几个辣椒，我做个青椒酿肉，再炒几个鸡蛋。”
秦艳茹想了想，说：“她那鼻子上疤还没消，不能吃太辣的，妈，别做青椒酿肉了，用甜椒炒个肉片儿得了。”
秦姥姥放低了声音问：“陈伶的伤到底怎么样？我看她瘦了不少，脸都没以前圆乎了。”
秦艳茹也小声回道：“她主要是脖子和右边的身子被砸着了，右腿骨断了好几处，你看她好好的坐着，其实右边胳膊都拿不稳筷子，唉，他爸在北京问过大夫了，说是咋也得养半年，不能着凉不能用力。”
秦姥姥默念了一句阿弥陀佛，直说一定是老天保佑，才让陈伶囫囵个的回来。
秦艳茹抓了几个鸡蛋打碎，搅匀后倒在油锅里煎，一边手下不停，又切了两个熟透的西红柿，一边说：“可不是，大夫一松口说能出院，我跟他爸就说直接给他接回乐南住，家里边儿照顾着，慢慢养个一年两年的，保准把她每条骨头都养好，要是还把她一个人留在北京，身边也没个亲人照顾，就她那工作狂的样子，不知道要留下什么后遗症呢，”说着又问母亲，“大哥他们没说什么时候回来看看？”
秦姥姥拿了盐罐递给女儿，说：“你大哥他们在城里忙，现在天气热了，店里生意正是好的时候，要回来也得等冬天了。”
这边母女俩边说话，一边把几个家常菜都做好了，秦姥爷家夏天习惯在院子里吃饭，他家院子很宽敞，老两口用红砖在房前铺了好大一片地面，隔三差五用水冲冲，干净得很，尤其夏天，不干活儿的时候在树荫下坐坐，吃饭喝点茶水，吹着小风，很舒服。
问过陈伶在屋外吃饭没问题，秦姥姥就喊女婿去把大圆饭桌支到树下。
女儿女婿经常回来看他们，因此秦姥姥也不会特意做什么好吃的，但考虑到陈伶算客人，于是早早给她炖了一条刺少的海鱼，还放了些豆腐，软软的适合陈伶吃；另外就是小园里自己种的菜，炒了一盘没酱油的甜椒炒肉片，一盘放白糖的西红柿鸡蛋给陈硕拌饭吃，另外清炒了一盘油麦菜，凉拌了洋葱木耳和油炸花生，给老伴儿和女婿下酒。
新鲜的蔬菜不用很多调料，简单用油盐在大锅里扒拉几下，出锅前撒上点蒜末就鲜嫩的很。
从早上收拾东西，到坐车里回村，这一上午折腾的陈伶也有点饿了，她右手不太方便，左手还没练会用筷子，就用左手拿把小勺慢慢盛着吃，秦艳茹和秦姥姥比赛似的，可着劲地给她夹菜，陈伶手里的勺子挖呀挖，那饭碗就没空着过，就着几道小菜，她吃了满满一碗大米饭，陈硕坐一边自己吃，更是扒的满脸饭粒，洒的大襟、桌边上都是。
许是到了岳父家的小院儿，在比他更年长的人面前，可以不用那么撑着全家了，陈运洪几个月来心理上终于有了片刻放松，于是也破天荒喝了两小盅岳父家的散装白酒。
吃过午饭，秦艳茹收拾了碗筷，陈运洪喝的晕乎乎的，就去了西屋炕上睡午觉，剩下陈硕吃饱了也不困，小尾巴似的跟着陈伶，姐姐去卫生间他就蹲外边等，姐姐在院子里和姥爷喝茶，他就趴桌上也跟着蹭一口，又嫌茶水苦再吐掉，一会儿又跑到院外去，拔了许多根狗尾巴草进来，送给姐姐……
秦姥爷笑：“你们一回来，全家属硕硕最忙，也属他最能吃，才十来岁的小子，顿顿造两碗大米饭，下午还得再吃点儿水果零食。”
“动得也多嘛，消耗得快自然要吃东西，我看他这样也挺好的。”
“你就是自家人看自家孩子，哪儿都好。”秦姥爷笑眯眯地，这个便宜外孙女，对她这个弟弟是真心实意的好，一年四季衣服鞋袜，书包文具，各种玩具零食，就没断过，就连女儿都说，这陈硕生来就命好，全家人都疼宠着他，才养成他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开朗性子。
陈硕这会儿不知从哪儿又摘了两朵扫帚梅来，想缠着姐姐陪他去大河玩儿又不敢说，他也知道姐姐半边的胳膊腿都没好呢，走不了那么远，只好站在旁边，把小花别到姐姐耳朵上，又抓着她未受伤的胳膊，让姐姐陪他去屋里拼新买的奥特曼拼图。
陈伶上次回老家还是去年的国庆，那时候陈硕还没怎么长个，个头刚到腿，上下一边粗，远远看像个大号可乐罐，这次回来再看，小胖墩儿已经长到她腰了，连着体格也跟着又胖乎了不少，不过性子还是跟以前一样，黏人的很，她摸了摸那毛乎乎的小脑袋，说了句“走，今天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拼图大王。”
秦家姥姥姥爷都有午睡的习惯，不一会儿也回屋躺着去了，只有陈硕精神头十足，奥特曼还没拼完，又闹着要出去玩儿他的小火车，外面太阳正大呢，陈伶不肯出去，就带着他在客厅屋地玩儿。
不一会秦艳茹收拾完厨房进屋，也躺在母亲身边，秦姥姥闭着眼拍了拍她，像小时候哄女儿睡觉一样，问：“能留下住两天不？小园里的苞米快熟了，晚上烀几穗给你们尝尝。”
秦艳茹贴着母亲凉凉的胳膊，轻声答道：“好，住两天。”
秦姥爷家正屋是三大间的平房，东西各有一间卧室，中间是客厅和厨房。
老两口平时带着陈硕住东屋，西屋一直空着，放了些米面之类的东西，现下女儿一家都回来住，就把西屋炕上的东西挪到厨房，让夫妻俩睡，单给陈伶在客厅窗下支了张床，厚厚的铺了好几层手工棉花褥子。
秦家小院儿足够大，老两口是准备在这儿养老的，因此房前屋后都收拾的很立整，窗户前铺了水泥板，被姥爷摆了许多半人高的大花盆，里面种些不耐寒的花木，他伺候的很精细，每片叶子都擦的干干净净的，现在天气暖，好几盆都开着花，姹紫嫣红的十分好看。
秦家姥姥心疼女儿女婿之前在北京绷着神经照顾陈伶，回家后又忙的脚不沾地，坚持留他们在家里多住两天，陈运洪向来疼老婆，也觉得这大半年最辛苦的就是孩子妈，于是也劝老婆先把菜摊的事再往后放一放，不差这几天了，就安心留在村里陪陪老人，陪陪孩子。
陈伶现在生活还不能完全自理，比如一盆水她都端不起来，家长住哪里，她只能跟着，好在秦家姥姥和姥爷都是和善的人，对待陈伶和陈烁并没有两样，都是当外孙一样的疼，别看陈伶都那么大了，老两口也还拿她当陈硕同龄人对待，秦姥爷去镇上买肉，顺带买了一把香蕉一兜零食，拿回来秦姥姥坐炕上，照样是给两姐弟平分，让陈伶哭笑不得，但多少也抵消了她的尴尬和拘束。
被陈伶拘着，陈硕抹抹丢丢的好不容易写完作业，脸上的泪珠还没擦干呢，就兜里揣满小饼干，手上抱着小汽车要跑出去玩儿。
前趟街有两户人家，家里有岁数差不多的小孩儿也放暑假了，跟这个愿意分享零食、玩具也新颖的新朋友很能玩到一起去，陈伶揪着小胖墩儿的脸蛋子，耳提面命不许去大河边，不许跑山上去，给他手表打电话必须接，午饭前必须回来，这才放他走。
秦艳茹手里拿着蒜头正在剥皮，见陈硕缩着脑袋让陈伶管的服服帖帖，一句嘴不敢顶，笑得跟母亲说：“平时我跟他爸都给硕硕惯坏了，就得他姐治他。”
“这就是传说中的血脉压制。”陈伶接嘴，一家人听见了跟着乐，家里有个小孩子，欢笑总是要多一些的。
大人在阴影的地方剥蒜头准备腌糖蒜，陈伶在屋里躺够了就爬起来，拄着拐杖围着门口的大花盆和小院儿散步锻炼腿脚，累了就歇会儿，喘够了站起来再走一圈。
仗着自己的身体状态还算年轻，而且她一直加意练习，最近竟然觉得后腰慢慢有力气了，每次从坐卧状态改成站立的时候，渐渐可以不依靠外力，自己上半身发力就能站起来，身上各处的擦伤也都长出了淡红色的新肉，差不多都愈合了，只等将来慢慢褪色到和周围皮肤相似，就看不出什么了。
秦艳茹晚上看着她泡脚，再帮忙按摩伤腿，有些欣慰地说：“村里地方大，又安静，眼看着你这腿有力气了许多。”
最开心的还是陈硕，姐姐也住下了，以往都是隔着手机视频聊天，现在能日夜陪着自己，她懂得又多，拼图找的又快又准，戴着奥特曼面具跟他一起打怪兽，还偷偷陪他去小卖部买了好多干脆面集卡片，虽然每天一大早就逼着他写作业，但只要撒娇不会做，姐姐就会耐心的教自己，所以也不是很讨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