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谋划(下)
午膳本就没怎么吃,晚膳又都吐了,如今噩梦惊醒过来,腹中确实饿了,是以一碗粥膳倒是配着翟媪特意准备的盐菜尽数吃了下去。
宣神谙将空碗递回给翟媪,抬手抚在胸前,试图将微微泛起的恶心压下去,忍了半刻,终是朝翟媪七分无奈三分委屈地瞧了一眼。
翟媪将装着几颗青梅的瓷碗端了过来,心疼道:“皇后的孕吐委实有些厉害……”
宣神谙拣着青梅连吃了三颗,才将压在胸口的素手落到了腹前,无奈地浅笑:“这孩子怕是有的闹腾……”
翟媪将剩下的青梅摆在她榻前的小几上,有些为难:“只是这青梅原是中秋时宣侯夫人送来,给您留着冬日里酿酒、煮茶用的,老身将其收在了罐子里留到了今日,如今也剩得不多了。”
如今才是年头,青梅果实要等到七八月才能成熟,上一年的青梅又基本已过了储存期,就是集市上也找不到可即食的青梅了……
宣神谙眉头蹙了蹙,上一世怀小六的时候,虽说她的年纪也已不小,孕期种种不适也多,却都没有如这一次般,到了吃什么都想吐的地步,尤其是今日……这孕吐也不知要到几时才能好些,还有医官开的药,若没有青梅压制,她如何能咽的下去……
“再去问问宣侯,还有没有剩下的青梅,腌渍过的也行……”素净的双手无奈地叠于腹前,叹了叹努嘴道:“这孩子不知要折磨予到何时呢……”
翟媪称“好”,又见她此刻精神挺好,心情也比先前好了许多,想起她让孙医官瞒着圣上有孕之事,还有她刚才梦呓着的“废了妾吧”,还是有些放心不下,忍不住点她:“陛下那里要不要派人去……?”
宣神谙抿了抿唇,想起那人与自己耳鬓厮磨时对小六的期待,素软的手指又在小腹处轻轻抚动,“他盼这个孩子也盼了许久了……”
“那您怎的不让孙医官禀告圣上啊?”翟媪又心疼又不解,回想起午间进殿时她瘫倒在地的情景,下了决心要问她:“今日到底发生了何事啊?”
宣神谙想起午间之事,那人悲戚的目色仿似又印在了眼前,他一句一句地质问着她是不是又要弃了他的声音也于耳畔回响,惹得她缓和了的眉色又僵了僵。
重生之事是无从同自己的傅母讲的,转眸见翟媪一脸的关心,她只能叹了一声,无奈道:“寿春起兵了……”
翟媪一惊,虽知其中厉害,却仍旧忍不住气道:“寿春起兵与皇后何干呐?且不说小乾安王,便是身在都城的文修君平日里便已不敬您,他们造反是他们的事,皇后切不可万事都往自己身上揽!”
宣神谙哪里不明翟媪所言,可这世上的事又岂是不自苦便能不苦的……她朝屹立在不远处的仙鹤烛台望了望,单薄的火信子燃着灯台中所剩无几的灯油,立在鹤冠之上惺忪摇晃。
朝着那火舌子兀自叹了叹、再开了口:“当年陛下已娶妻,予是因着舅父的十万兵马才得以嫁给圣上的,若不是当年新朝建立、根基不稳,而陛下又要御驾亲征,不得已立了后立了储……”她缓了口气,继续叹道:“舅父本就树敌众多,朝堂上的景阩功臣各个都盼着予同子昆犯错,那时朝堂上便有不少反对之音,如今、寿春是小乾安王的地界,那些景阩功臣这次怕是不会作罢了……”
“届时、子昆和予怕是……”目色随着脑海中的回忆渐渐不再清明,她转了转眼核,将视线落回小腹,抬手隔着寝被感受着平坦处的温度,叹了口气,“这个孩子……也许不该来的……”
翟媪知道她这些年来的艰难,却不想她思虑得如此多,才知寿春起兵便已想到往后这许多事,虽则想劝她不要多想,可她偏偏又说得那样在理,自己除了陪着她一块哀戚,也没有别的法子。
只是到了最末,皇后竟然说这孩子不该来,这孩子她自己明明盼了许久,“皇后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孩子听了不好。”
宣神谙垂着眼皮看着小腹,还想说些什么,却听得一旁的翟媪一声惊呼,再抬眼时,刚才脑海里时不时显现的那人已立在了她的榻前,目色沉沉地凝睇着她。
*
文帝其实在听他们提起青梅时便已立在了门口,本想进去同她说他去找、找不到的话,种也要让人种出来,可却听殿内谈话间提及了自己,索性站在门口听了会儿,谁知竟听到了这样一番话,她是不是又打算自请废后了?!难怪她不让孙医官告诉自己有孕之事,她是想怀着这个孩子将自己幽禁在长秋宫吗?
她到底有没有替她自己考虑过,医官说她这一胎怀的不妥,稍有不慎母子皆有危险,她竟这样也不想让他知晓?!
神谙、我该拿你怎么办?!
见他进来后便立在那看着她,既不说话也无动作,宣神谙无奈,伸了手想让翟媪扶着自己下榻请安,却不想她刚动了动身子,他便把她按了回去,顺势坐到了她的榻边。
“神谙……”他望着她的小腹低低地叹了一声,修长粗粝的手指抚上她搭在腹间的素手,见她不躲,他又蜷了手指与她相握,良久才复又抬眸对上她的眉眼。
“神谙,朕不会再让你们母子再立于那样的境地了。”他握着她的手指紧了紧,“朕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神谙、请你再信朕一次,朕一定会保护好你和孩子们的……”
宣神谙见他的目光又一次落回了她的小腹,心知他已知自己有孕之事,心中又烦闷几分。无论是重生、亦或是有孕,无论是她有意还是无意地相瞒,他都能知晓……可自己却并没有想象中那样了解他……
“妾有什么是陛下不知道的呢……”她冷了声色,别过头不看他,叹道:“陛下既然知道妾在想什么,就该明白妾所想、所做皆非一己私念,此时放下、是……妾与陛下最好的……啊~”
文帝知道她心中还有怨气,也打算着让她尽数发泄出来,却不想她不再提他瞒着她重生之事,而是转而讲起朝堂的形势,将他俩的情谊又放到了与上一世一样的情境里,甚至说要放下!
她真的想好了要放下!
他心中一痛,握着她的手指蓦地收紧,直听到她的轻声呼痛,他才回过神来,刚要开口,却见一旁的老媪已跪倒在地,求情道:“陛下请息怒!皇后有了身孕,今日已吐了几回了,身子虚弱,请陛下体恤。”
榻上人这才转回眸来,看了眼跪倒在地的老媪,才将微凉的目色落在了他刚才用了劲的手指上。
文帝忙不迭松了手劲,道歉道:“对不起神谙,朕弄疼你了?”
宣神谙顺势将手指从他的手心中抽了出来,淡淡地说了声“无事。”
文帝瞧了那抽离的素手一眼,只见那五根修长素净的手指兀自按在内侧的床褥上,指尖月白微呈,分明是用着力。
他的记忆里,她的身子自在监国时诞下小五后,就没怎么好过,如今医官都道她身子亏空又有旧疾、必得好生将养……
孙医官是何等人,跟着他也已好多年了,一向谨言慎行,若不是她此胎确有危险,他又怎会在她孕初期便已如此禀告。
他本一心想着向她解释,殿内烛火又偏暗,他竟也没注意她的脸色,如今听得她身边老媪的话,他才心疼地发现她的脸色苍白,唇上也无甚血色。
她呀、怎的便是这般能忍呢?
上一世他同意了她的请求,让她将自己锁在长秋宫五年,再见时她已形容憔悴、生机无多,他万分悔恨、却为时已晚,重来一世,他无论如何、再不能让上一世的悔恨再重蹈覆辙了!
于是坐得又靠近她几分,宽大的手掌探进了寝被,捉住了她的另一条手腕,粗粝的手指在她滑嫩的腕间摩挲了一番,在心知不会弄伤她的情况下,不顾她的别扭,硬生生与她十指紧扣。
他已换下白日里那一身玄色朝服,换上了他平时惯穿的驼红色简便宫服,宣神谙蹙了蹙眉头想再说句伤他赶他走的话,却不想他倒先开了口:“神谙,听朕跟你慢慢解释好吗?”
他的声色低迷沙哑,可寝被下的手指却带着几分霸道,宣神谙瞥了他一眼,便瞧见他双眸间的真诚恳切,心中微微一漾,怕自己又心软,索性将目光转向别处,不接他的话。
宫人均已被他遣出殿去,殿内霎时间静得仿似只听得见不远处烛火的一声跳动、以及他们彼此的呼吸之声。
在一片寂静中,他缓缓开了口:“上一世,神谙在朕的怀里唤了朕最后一声‘夫君’,跟朕说‘来生别再见’,朕当时的心就像被撕开了一般,才知道一直以来朕都在骗自己,骗自己对神谙只有夫妻之义、皇后之敬,回头想想、怎么可能呢?”他说着不禁自嘲笑笑,继续道:“不说你我在一起几十年,单是神谙的容貌、才能、脾性,有哪个男子见了能不动心?你我虽是政治联姻,可朕对你在将军府时便已倾了心,这些年一直习惯你在身后浅浅笑着,温温柔柔地应着……”
回忆起从前他们面上相敬如宾、心中早已彼此缠绕的过往,他忍不住沉浸几分,只等了半晌才将眸色由柔转哀,说起了那段她未曾经历的过往:
“可后来朕怎么转身也寻不见你,才知原来神谙在朕心里早已扎了根,偏偏子昆还把翟媪带去了东海,朕到了长秋宫,什么都变了,连你惯用的安歇香都闻不见了……”
他顿了顿、抬起眼皮,目色重新凝向她:“所以,神谙,当朕再次醒来,发现自己回到了这个时候,发现还能再见到你,你可知我有多开心?!”
寝被下他带着些粗糙的拇指在她的手背上磨了磨,“初初回到这里,我并不知道你也是和我一样,只知道你在中秋那晚在永乐宫外站了一夜,朕发誓,无论前世还是今生,我真的不知道你在宫外!”
因着是她噩梦惊醒,故而殿内只燃了两盏烛火,隐隐绰绰地照在那人棱角分明的脸颊上,宣神谙心念动了动,转过脸来用余光瞥了眼他的下颌,竟觉那处短须有些乱,若换做前些日子,她定然已忍不住伸手替他去梳理了……
她定了定心神,仍垂下眼帘不看他,只听他继续道:“那时候我以为只我一人回来了,只想着一定要好好保护、爱护你和孩子们,直到后来,我发现你也与上一世不同了,你还在宫外偶遇了程少商,接她进宫要认作义女……我才开始猜想,你是不是跟我一样回来了……”
宣神谙本是听着他的回忆,仿似也将这半年来的情景又回忆了遍,她又何尝不是一开始以为只有自己回来了,只想着要照顾好几个子女,后来她也怀疑过他,可终究她自己不愿去想、不愿去接受他也重生而来……
他的拇指又在她的虎口处抚了抚,“再后来知道你在喝避子汤,又想起你上一世临终时说的话,我真的想过、是不是该想办法放你自由,若是硬把你留在洛城之上,你会不会还像上一世般在我的怀里含恨离去……”
宣神谙心念波动,那时他确实说过这样的话,只是当时她只想着是自己背着他喝避子汤,才惹得他伤心难过,是以说了这样的话来自装可怜委屈、哄她开心……
抬起眼睫瞧向了他,却见他也正巧红着双眼瞧过来,平日里英挺的剑眉也垂了垂,终是在心底叹了叹,“陛下是何时发现妾带着记忆而来的?”
听到她的声音,文帝仿似受到了鼓舞,寝被下捏着她的手又紧了紧,“其实也不能说是何时,就是很多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着变化,朕便猜、神谙也是带着记忆来的了。当时子昆被人设计,朕使了一出苦肉计,害的神谙犯了心悸,那时你说朕瞒着你不同你说,所以后来朕都不敢再有别的事瞒着你,只是这重生之事,朕也想和你提,可朕却怕,一来是前世那些不好的记忆、二来是过了这么久,朕不知该如何跟你说……”他说着顿了顿,小心地瞧了瞧她,见她眉间并无异色,才继续道:“后来你与朕已然交付真心,朕就想、也许不让你知道,或许更好……”
听他将这些日子一来的事娓娓道来,知道他几乎是同自己同一个时间带着记忆醒过来,知道他也并非一开始就知道她重生的,她其实已然想通了许多,只是听到最末,听他心中想着是要继续瞒着自己,心中的气愤与委屈又提了上来:“所以陛下便一直瞒着妾吗?”
“神谙,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是知晓了便是好的……”文帝说着叹了叹,“神谙为何未向朕提过自己重生之事?也未向其他人提过此事?”
宣神谙怔了怔,她确实没想过要同任何人提及重生之事……预知未来、有时候并不是一件多好的事……
更何况,她重生醒来之后,很多事都产生了变化,她也不知往后的事情会否一样出现不同,告诉他人,可能只会徒增他们的烦恼担忧……
“神谙,朕真的并非有意要瞒着你,只是希望你能理解,无论前世今生,文秀是真的爱着宣神谙,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站在你的身前保护你、保护好我们的孩子的。”
他所言在理又如发誓般说着许诺的情话,宣神谙只觉眼眶热了热,抬了手指蹭了蹭自己的眼角,他却趁她挪开了手,便伸着另一手去抚她的小腹,“所以,不准你再胡思乱想,好好养好身子,朕知你是疼惜小六的,但只有你好,小六才会好,你明白么?”
宣神谙知他说的是自己刚才与翟媪的对话,心头暖了暖,可寿春之事显然已是板上钉钉,纵是他有意偏袒,她又怎能让他为了她和子昆成为众矢之的,以这他夙兴夜寐打下来、守下来的江山做筹码呢?
“可寿春……”
“寿春的事朕已经有了安排,神谙可以放心。”见她眸间闪过一丝忧色,知她心中必然是在替他担忧,怕自己成了他的负累,他又凑近几分,伸手理了理她鬓角有些凌乱的发丝,继续道:“只是可能又要辛苦神谙了……”
见她抬眸不解地看他,他又解释:“朕会带着太子和子晟御驾亲征,一同去寿春平乱,届时又要辛苦神谙替朕守着后方了……”
“带子昆去?”她皱了皱眉头,转瞬已明白了他话中“太子”的深意,将来朝堂上若是有人敢拿皇后母族置喙,太子在平定寿春之乱时的功绩便可将功补过,再者还有她,留守朝堂,解决前线的后顾之忧,何尝不是他抵挡景阩功臣口诛笔伐有力的依据,“只是……”抬手抚了抚小腹,如今她的身子已不比当年,当年在朝堂上被一众臣子为难的情景仍可回忆一二,如今这一胎怀的并不容易,也并不安稳,她怕稍有差池,会害了腹中的小六。
有着上一世的记忆,她对腹中的孩子是多了许多疼爱的,她知道她的模样,想得到她的声音,故而更是疼惜与在意,若是因自己的不慎……
她不敢想,如果那样、
她是不是就永远也见不着她的小六了?
文帝点了点头,视线也随着她落到了她的小腹上,“神谙,朕会让老三监国,你和阿姮辅助于他,老三年龄虽小,但杀伐果断,再加上有你从旁提点,朝堂之事,他也一定应付的来。”他顿了顿,接着说:“让老三监国,越氏和那些丰饶旧臣便不会多加为难,朝堂上没有内讧,总能比你那时候容易些的……”
本来未打算用上子端的,可听了孙医官的话,他怎能放心由她一个人监国……不说越氏虎视眈眈,其他那些景阩功臣又岂是善类,少不得得为难于她,她若还如从前那般,他自然也能放心,可偏偏她腹中已有了他们的小六……
他想了一路,最终还是打算用上子端,这样一来越氏便自然而然会全力以赴为子端护航……
宣神谙倒没想到他会搬出子端,却在听他说到后头时又不得不钦佩眼前人的帝王之术,他已将群臣心思摸透,甚至可以利用他们的心思助力自己。上一世子端能在最后被立储,能力显然出众,只是子端毕竟是越姮的孩子,虽说从小也在长秋宫养过,但未必便会听她的……不过、想来有老三和越姮在,朝堂也不会出什么大乱子,应当也用不着自己吧……
“神谙,朝堂之事还是要你上心的,子端虽说处事果决,可毕竟年龄还小,且他性子狠厉,过刚易折,若是被有心之人利用,后果不堪设想。”他见她双眉微蹙,知她心中忧虑,继续道:“朕会将纪遵留下,若神谙觉得子端行事不妥时,可找纪遵商量,纪遵在朝中一向中立,且又是跟着朕揭竿起义的元老,子端自会忌惮一二。”
届时、他再给纪遵留一道密令,若是用不到最好,万不得已时,也可护着她和孩子们。
宣神谙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却隔了良久未听到他再出声,转眸时只见他双眸一眨不眨地凝睇着自己,她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开口问他:“陛下在看什么?”
文帝弯了弯嘴角,“在看朕的神谙有没有原宥朕?”
宣神谙心中虽然气他瞒着自己重生之事,但更在意的其实是他也重生而来以及寿春之事。
一旦确定了他带着记忆而来,她便不能如之前般只当他是今生的文帝,她便要去想他的情谊到底几分是因着愧疚,几分才是真的爱意。
寿春起兵,在一场预见未来的是非之中,她害怕面对,更害怕结局提前到来,她并不怕自己被废后,只是担心腹中的孩子……
如今他坦言了为何相瞒,更热烈而恳切地告诉她,他是爱她,不是愧疚。又将寿春之事安排妥当,每一步都是想着她和子昆的,她如何还能怪他?
心之所动,终是抬了素软的手指攀上了他的下颌,替他理了理有些乱的短须。
文帝瞧了瞧她神色,眉间笑意飞舞,抬手握住了她在他短须处梳理着的手指,抬至唇边吻了吻,“神谙,朕这次一定会好好培养子昆行军打仗的能力,等以后子昆能独立监国了,你我就去宣氏原籍,搭一间屋子,青春作赋,山野颂歌,好不好?”
宣神谙没想到他会突然说这些,幼时随着阿父在山间的记忆仿似回到了脑海,她朝眼前男人凝了凝神,且不说他做不做得到,他有这份心,她便也能知足了……
心念所至,她反握着他的手掌,移至腹前,“妾和小六等着你们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