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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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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晋的冬天比南明要冷,天上悬着一弦冷月,宫里喜庆的氛围还没有过去,红色的绸带随北风飞舞,昭示着不久前那场盛大的联姻之喜。

可惜人间月非天上月,眼前人非心上人。

长乐公主抬头望着这漫天飞雪,她将一辈子囚禁在这深宫墙闱。

一月前,东晋联姻的使臣前来,带着厚重的聘礼,愿两国结不世之好。她的父皇在前朝焦头烂额,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收到了使臣的礼物。

母后挽着她的手,摸了摸她乌黑的头发,眼中含泪,告诉她这是女人的宿命,从降生皇室的一刻起便是如此。

她那几个草包哥哥三天两头过来劝她,威逼利诱,帝王之家亲情荡然无存。她心生厌恶,气得将手边玉盏砸个粉碎,将他们拒之门外。

少时她曾游历诸国,深知东晋民风剽悍,崇兵尚武,虎狼之心已昭然若揭。自己虽为女儿身,却也懂得唇亡齿寒的道理。无奈朝堂多有贪生怕死之辈,苟图一时安逸,今日今时怯战媾和,来日灭国之恨必不远矣。

她登上皇城城楼,环顾这一片生长的故土,天边寒鸦凄厉,秋风萧瑟,不禁悲从中来。人在国家面前是渺小的,她本想再等等她的少年郎,也再不能够了。

那个身份卑微,和她说话都小心翼翼的人,居然会对她说“等我长大了一定要娶你”,他还不知道他们之间存在的鸿沟,他只把她当成一个四处漂泊居无定所的妹妹。

那是北齐太康一十四年,长乐公主主仆一行游历到北齐沂州城,遭遇劫匪追杀,一行人皆已挂彩。财务被洗劫一空,歹徒却不依不饶,看她有几分姿色,便要抓她回去。长乐逃窜至一陋巷,眼见前面是一死胡同,正焦急万分。

突然一只手将她拽进一扇门后,看不清背后人长相,长乐大惊正要呼救,嘴却被死死捂住。公主一口咬上虎口,那人吃痛却并未松手。两人僵持不下,待到外面没了动静,那人才缓缓松手。

长乐这才得以细细打量,那人约莫十三四岁左右,骨架还未长开,身材劲瘦,面露饥色,一双乌黑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长乐猜测他应该是北齐普通人家出生,看样子并无恶意。刚才咬的地方还殷殷出血,长乐有些愧疚,从怀里掏出手帕给他简单包扎。

人虽得救,却和仆人走散,她一时也不知该如何。

那人半晌才开口道,“你叫什么名字?来这做什么?”

长乐也不敢对陌生人和盘托出,轻声道,“南乔,沈南乔,我随师父走街串巷卖艺,不料遇到歹人,和他们走散了。”保险起见,她换了北齐国姓,隐去了身份。

那然倒是没有怀疑,眼中有几分同情,又道,“既是如此,你作何打算。”

长乐没有作声,她也不知作何打算,身上半点盘缠也没有,更不能在北齐暴露身份,如今只能寄希望于侍卫快些找到她。

少年看出她的难处,端详着系成那蝴蝶状的手帕,这乱世民不聊生,与家人走散也许一辈子也无缘再见。“要是没有地方去,可以去我家稍住一段时日,我爹娘人都挺好的。”

长乐点点头,他也没有别的好办法。有时候相信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并不需要理由,他释放出的善意如此不加掩饰。

少年带她转过几个弯,进到一处矮房,墙皮已然斑驳脱落,内里陈设也很简陋,几乎没有像样的家具。少年一直注意着她的神色,此时竟有些局促。

“爹,娘,我回来了。”说着让她在这稍等,少年跑进里屋,长乐估摸着应该是和他父母解释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毕竟这样的人家凭空多一张嘴并不容易。要是让人家为难,自己也不能不知趣。

长乐静静的等着,一边盘算着晚上去哪落脚。

不多会儿,少年面带喜色地出来了,真是什么心思都在脸上写着,她不禁也跟着扑哧一笑。

“你笑什么?”少年不解。

“笑你傻瓜。”长乐心想,这可不就是个傻瓜嘛。

“我哪有?”少年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

此时一个妇人也从屋里出来,面色慈祥,妆容素净,青丝整齐地笏在头上,衣服浆洗得发白,上有很多补丁。长乐料想这一定是少年的母亲。

妇人缓缓走到身前,拉过长乐的手,“姑娘要是不嫌弃,就在家里住下,就当是个三儿作个玩伴。我会让孩儿他爹留意街上的消息,要是有人来寻你,一定尽早知会你知道。”

言谈中,长乐也逐步了解这家人的情况。家里男人在一户人家做长工,妇人平时靠帮人浆洗衣服做针线活贴补家用。少年在家排行老三,故唤作沈三。还有两个哥哥,因北齐连年战事,前几年被拉走充丁,现今也不知生死。长乐暗暗叹息,这是千千万万乱世百姓的生活写照,不知何时能结束这无休止的兵戈。

彼时,一行人丢了公主,赶紧回南明禀告国君。永定帝大怒,下旨加派人手潜入北齐,掘地三尺也要把长乐公主找回来。一来一往,耗费不少时日。

话说长乐在沈家住下,她本就没有皇室贵胄的纨绔习气,山珍海味粗衣布食与她并无二异。她帮着沈家大娘洗洗衣服,做做针线活,小时在皇宫她的手艺就有专门的宫廷师傅教授,如今倒是派上用场。

北齐冬天苦寒,长乐的手沾上冷水冻得发红,沈三心疼的抓起她的手哈气,又把衣襟解开,用胸口捂热。不过是情窦未开的孩童,谁在意那些男女有别的繁文缛节呢。

每每此时,长乐总会笑话他是个傻瓜,以后娶媳妇了肯定是个妻管严。

沈三却一本正经的告诉她,“阿南,等我长大了一定要娶你。”

她没有答应,这样的日子以至于她有时会忘记她是公主,她希望有人来接她,又希望慢点来。

一日,长乐正在院里晾晒衣物,沈三父亲带着个管事模样的人回来,手中拿着账本,看样子大抵是来收租。

沈爹满脸堆笑,极尽讨好。那人却未给半分好颜色,眼珠骨碌一转,目光停在她身上,忽然诡笑道,“沈老弟何时添了个闺女?街坊邻居的也没个信。”

沈爹讪讪道,“远方来投的亲戚,家里人都饿死了,这年头不好活啊。”额上已渗出细汗。

“哎呀,沈老弟,有啥不好活的,咱俩这些年的交情,可别说老哥不给你指条明路。”说着那人手搭着沈爹的背,故意凑近耳边,“咱少爷正想找个丫头服侍服侍,你这亲戚模样不赖,要是少爷相中了,少不了你的赏赐,日后要是做了姨娘你不也跟着沾光嘛。”

沈爹听了身体一怔,他不能把一个好好的姑娘送给人白白糟蹋,但他也得罪不起权大势大的东家,只得先推脱道,“大管家,你看我这女娃年纪尚小,脸还没长开哩。过两年到出阁的时候,少爷要是看得上,肯定凭少爷做主。”

管家冷笑一声,“你能等,少爷可不能等。沈老弟,你可别不识抬举。”说完拂袖而去。

人走后,沈爹并未觉得轻松,他敏锐地感觉到这件事不是一个好兆头。

长乐也察觉到自己惹上麻烦了,沈家好心收留她,她不能再连累他们。“大叔,我收拾一下,明天就走。”其实也没什么收拾的,来时就没带东西,她只是想和他好好告个别。

晚上沈三回来,一进门这个消息就像是晴天霹雳,把他脸色洋溢的笑容震得荡然无存。他小小的身子还没长高,白天去给人家干力气活,自从南乔来了之后,他好像每天都有使不完的劲。现在,身体里的劲都被抽走了,他瘫坐在一旁,说不出话来。

儿子的心思,做娘的怎么会不清楚。可是胳膊拧不过大腿,他们这种小老百姓怎么斗得过官宦人家。

“三儿,爹明天带你妹妹去大伯家避避风头,你也不要太难过,等过了这段时间,还能再见着的。”沈爹看着自己这个小儿子,心里一阵绞痛。三个儿子已经失去两个,最小的这个一直很懂事,如今儿子也要像自己一样体会失去,接受小民草芥的命运。

沈三没有回去睡觉,他整晚守在她的门前,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少年的情意朴素而简单,好像这样就能守住时间。

第二天,沈爹带上南乔出门,走至半道被人拦住去路,只听后面有人揶揄道,“沈老爹这是着急上哪去啊?”

沈爹回头一看,正是东家那玩世不恭的二世祖。

“昨天听闻刘管家说,你家来了个远房亲戚,出落水灵,模样端正,可有此事。”话虽是对沈爹说的,眼睛就不住的往长乐身上瞟,确实长得标致。

“哪里哪里”,沈爹早已惊得一身冷汗,“此女年纪尚小,在我家诸多不便,今日便是要送她回去。”

“在你家当然诸多不便,去我家不就方便了。”说着就要伸手摸长乐的脸蛋。

长乐一掌将他拍开。

“呦呵,还挺有脾气,少爷我喜欢。”沈徽明摇了摇手中折扇,“不过今日你们怕是走不了了。”一伙恶仆将他俩团团围住,光天化日竟是要抢人。

“慢着。”长乐突然大喝一声,众人皆是一愣。只见她慢慢说道,“沈少爷既是有意,总该让我回去梳洗装扮才是,一桩好事何必做得如此生硬?”今日敌众我寡,硬碰必然讨不着好,转圜或可有一线生机。

沈徽明挥挥手让手下退开,玩味似地看着她,“好,就依小娘子所言,明天一早我派人去接你。”又朝两人狞笑道,“不过,你可别想着逃跑,本少爷想要的东西,还没有能逃出我手掌心的。” 说罢扬长而去。

沈三见二人回来,一下子从门槛上弹起来,“爹,你们怎么回来了?”他还想问是不是不用走了,可是看两人一脸愁容,便不作声了。

沈大娘端来茶水,安顿好两人。沈爹这才缓缓开口,“刚才被沈徽明拦住了,说明早过来接人,算是逃不出去了。”说完重重叹了口气。

“爹!咱报官吧,他们太无法无天了。”

“哼,报官?官府和他们都是一窝的,有什么用?”

“那孩儿,孩儿和那帮畜生拼了!”沈三头上青筋暴起,两手紧紧握着。

沈大娘一把抱住自己这个最小的儿子,天下哪个孩子不是父母的心头肉,“儿啊,你可不能做傻事啊,你一个人哪里斗得过他们。”声音发颤,眼泪已然掉下。

长乐能够理解沈大娘的心情,他们家只剩这么一根独苗,再也经不起折腾了。承蒙照顾多日,不能让他们再搭上一个儿子。

长乐起身握了握大娘的手,“大娘,你放心,让我和三哥说两句好不好?”

沈大娘抹了抹眼泪,扶着沈老爹往屋里去了。

长乐看着这个只比她大两岁的男孩,眉宇间居然有了些顶天立地的气概。她第一次伸手摸了摸他的脸,一颗滚烫的泪珠在她的指缝间戛然而止。

“三哥,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我很开心。如果阿南能活着,你以后娶我好不好?”原来答应一个人也可以这样快乐,可惜她等不到了,这时候不会有人来救她。“所以你要好好活着,好好长大,阿南会等你的。”

少年眼神空洞地看着她,像是要把她牢牢记在心里。

她性情本就刚烈,如今又抱了必死的决心,反而不再软弱。堂堂公主岂容那等腌臜狗人糟蹋,纵死黄泉路上也得拉他陪葬。

她回到房间,在贴身内衣里缝了把匕首,又往大腿内侧藏了包毒药,做完这些,她躺在床上想着自己的父皇和母后,明日就再无相见之日了。外出游历毕竟凶险,所行所遇都是命数,无怪他人,只是可惜了。

窗户被轻轻推开,一个黑影翻身进来。

“谁!”长乐睁大了眼睛,迅速从床上坐起来。

“公主殿下,属下来迟,请公主责罚。”那黑影跪在地上,并未再靠近。

一日之间经历大起大落,长乐险些支撑不住,强忍着愠怒,“为何耽搁这么久?”

“自从那日不慎与殿下走散,属下日夜兼程返回南明,陛下震怒,命卑职携带精锐前来,务必寻回殿下。因殿下身份特殊,卑职等人只能暗中打探,不敢声张。今日殿下在城楼前被一伙恶徒围住,卑职才得以认出。请殿下恕罪。”

长乐想了想自己的确足不出户,也难为他们苦寻不着。若不是昨日来不及回避,也不会多生事端让人发现,也算是福祸相依了。

她没有纠缠这个问题,事不宜迟得赶紧离开,随即问了句,“你身上带了多少腰缠?”

那黑影冷不防被这么一问,一时竟不知作何回答,只从怀里掏出一锭元宝和些许碎银。“属下随手携带银两皆在此,若是不够,卑职立马回去领取。”

“不必了,你将银两放这,送我出去吧。”长乐看了一眼这间屋子,希望能让这家人过些好光景。

门外沈徽明派来监视的恶仆已被悉数放到,长乐心中记下此地,在黑夜中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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