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崽第一天
1976年十月清晨,未至凛冬,北方的寒潮便迫不及待袭来。在这样的天气里,没什么人愿意在外头溜达,县城的大街小巷比往常少了不少热闹。
家家户户集中的筒子楼里,却自有一番嘈杂景象。锅碗瓢盆弹奏起交响乐,嬉笑怒骂的叫喊声此起彼伏,处处是人情往来。
“婶儿,你烧的水开了”卫冬提醒道,顺手把水壶从炉子上提下来。右手环抱个白底红字的搪瓷脸盆,上写马克思主义永放光芒。
长长的走廊串联起一格格小单间,数来一共十八户人家。满楼道无处堆放摇摇欲坠的杂物,充分体现劳动人民的智慧,绝不浪费一点半点土地。
卫冬到的晚,公共用水池旁早早挤满了勤劳的妇女。
邻居大婶挪开一个身位,招呼卫冬来她身边。票证实行以来,家家户户吃穿用度皆有定量,卫冬盆里就两个土豆和葱姜蒜若干,两个人用一个水龙头也算宽敞。
对面的孙婆子见状咧咧开:“你媳妇又睡懒觉了?不是我说,你媳妇天天这样简直不像话,你又要上工又要操持家务...”
“她要照顾三个孩子,我多做些,应该的”卫冬笑着打断孙芳的话。转头对邻居大婶道谢后转身离开。
等人走远了,孙婆子左手边的大婶斜睨她一眼:“你招他干什么,人家的家事,天天瞎凑什么热闹”
“就是,也不是第一回了”“少说两句。”
孙婆子梗着脖子反驳:“不是第一回我也要说,没见过那么懒的婆娘,家里面什么事都不干,听说,这个叫,叫什么资本主义作风。还当自己是大小姐,现在又不是旧社会。”
话音刚落便惹起众怒,时世紧张,大家都是一个厂,念叨几句家长里短倒还罢了,要是上纲上线却是另一个性质。
“啥子资本主义,会两个词把你能的,还到处胡咧咧,不嫌丢人吗”
“人家卫冬卫栀两口子对平日里对咱们挺大方的,有什么忙不用多说顺手也就帮了,你家狗娃天天上人家家里吃糖,人也没说什么,你说这话丧良心”
“呸,白眼狼”
平常与孙婆子交好的几人纷纷谴责她,孙婆一张嘴敌不过五六个人轮流轰炸,一张老脸憋得通红。
卫栀汲着拖鞋走出房间,她刚醒,孩子们不用她操心。老大卫正青今年十二岁,跟个小大人一样,不仅早早把自己收拾妥当,还督促老二老三这对龙凤胎穿衣服,等两人凑在一块摆弄玩具时,他又抓过柜子上的鸡毛掸子,在沙发角落里掸尘,一刻也不让自己停下来。
他是卫冬老家弟弟的孩子,他弟弟早年前没了,只留下一个孩子。次年,卫冬返乡,天寒地冻,看见小人儿只着一件单衣,在院子里搓洗衣服,盆里说是水,不如说是碎冰更恰当。鸡蛋大的爪子冻得发紫,像是一根一根的胖萝卜。卫冬看不过眼,索性就抱回来养。那么大的孩子已经记事,心思敏感,生怕再被抛弃,从来的那天开始,逮到机会就干活。
起先卫冬还能拦住,后面小家伙学精了,避开人偷摸着干。小小的身子拎一块抹布到处划拉。后面卫栀想了个办法,用防止小孩掉下来的借口,打发他去盯着老二老三。有了新任务,小家伙终于安定下来,结束了家庭游击这一特殊戏目。小小的孩童学者给小孩洗脸,泡奶粉,换尿布,说老二老三是他一手带大都不为过。
卫栀慵懒地打着长长的哈欠:“又吵起来了”凤尾似的眼角沁出两点泪痕,不一会便化开了。
卫冬转头呵呵一笑:“吵到你了,再忍几天,房子已经定下来了,马上可以搬进去。”
卫栀可有可无地点点头,接过他手上的盘子,从左到右一一摆放齐整。中间放新买的瘦高细口玻璃花瓶,白百合刚刚剪下,上面还带着几滴晨露。
perfect。卫栀做手势框住这个画面,仿佛是在用照相机定格。孩子们配合着露出笑容,乐此不疲地和妈妈玩游戏。
洗漱完,卫栀从卫正青手头接过抹布,修长的手掌在他脑袋上随意揉了揉:“别瞎忙活了,趁热吃”
感受头顶的热度,一股酥酥麻麻的温情从卫正青胸口迸发。妈妈在夸奖他。
“哥哥,你的脸好红哦”老三表情浮夸地嚷嚷,像抓住把柄似的,搞怪地围着桌子手舞足蹈。
“还很烫”龙凤胎中的姐姐是个冷淡脸,如果忽略她抓在卫正青脸上的爪子和因为偷笑而颤动不已的嘴角,也许更有说服力。
卫正青抓住乱蹦的老三,给他镇压在椅子上,通红着脸教训:“不许乱动,好好吃饭”自己大哥的威严不能丢,他扳起脸这般想。
姐姐深谙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在大哥死亡射线扫过来的时候已然端正坐姿,左手馒头,右手豆浆,目不斜视。
平常的一天从温馨的早餐开始。
吃完饭,一大两小手拉手准备去上学,孩子们打打闹闹的声音远去,也带走了家里的和谐氛围。
“我也走了”卫冬低头摆弄着袖口,似乎想说些什么。两粒纽扣被他来来回回摆弄了几遍,良久,他背对着客厅压低声音说:“你做事一定要这么绝吗?”
卫栀敛起笑容,神色冷漠。“等房子下来我们就去办手续,提前祝贺你喜得贵子。”
“你知道的,我不想离婚,我是爱你的”
卫栀嘲讽:“这些话你已经说的够多了,我不想再听”
“别逼我,我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有错吗?”卫冬低声吼道。
“没什么好说的,就这样”卫栀走上前打开门,嘴唇含笑。在外人眼里,他们仍然是相敬如宾的一对。
滴答滴答,秒针规律地走完一圈又一圈,卫栀掐好时间推开门,她知道这个点孙婆子应该买完菜回来了。
“孙婆早”卫栀倚着门笑得温柔,松软的长发散在白净丰腴的脸上,显出一种端庄的纯净的美。
只是这笑容怎么看都是对她的嘲笑。狭小的筒子楼里没有秘密,谁家晚饭吃什么,有没有跟媳妇吵架,上上下下知道地一清二楚。更别提早上这样一出好戏,本就被群嘲的孙婆子气的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卫栀忙上前扶住她并大声呼喊:“孙婆婆不好了,快来人”楼道里立马跑出好几个人,将两人团团围住。这个点,该上工的都走了,留下来的多是没有工作的叔伯婶婶,没几个年轻人。
“卫冬媳妇,你喊什么”.
“是孙婆婆,她看起来脸色不好”
众人定睛一瞅,见孙婆子呼呲呼呲大声喘着粗气,都吓了一跳。“这怎么啦,快送医院”
“也许是年纪大了...”卫栀的小声猜测引发众人联想,心脏病,高血压,羊癫疯..各种老人病在脑中扫过。
卫栀顺势提醒:“赶紧送医院”
对对,赶紧,兵荒马乱的,众人下意识跟着卫栀的意思走。
“你......你...”孙婆子抬起手指着卫栀说不出话。
“不用谢,大家都是邻居,应该的”卫栀抓住她的手,轻轻拍了两下以作‘安抚’。孙婆子气得全身发抖,乍一看更像是发病的征兆。
众人加快动作,很快拦下来一辆货车,眼看要被拉到医院去,光是想想看病的花销和女婿的脸色,孙婆子心尖咚咚颤了两下,紧张的情绪从腿肚子爬上来。
医院,那能是什么好去处,她一小姐妹,好好的一个人进去,躺着出来,每个全乎样。死丫头片子心肠歹毒,这是要害我呀。
她顾不得和卫栀置气,强撑着喊出一句话“我不去医院!”
终于秃噜出来了,孙婆子缓了口气,用力想撩开卫栀的手,没想到小丫头柔柔弱弱的,气力还不小,三两下没撩动。左右两边胳臂被架着往车上抬。
呵,非要拉我去医院是吧。她暗暗积蓄力气,趁人不备用劲推开。众人一时间没有防备,上半身不稳,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卫栀注意力一直在孙婆子身上,她打的什么主意一想便知,不过这正合她的心意。在其他人忙着往外冲的时候,悄悄松开桎梏孙婆子的手。
在孙婆子使力的一瞬间,跟随众人假装向后倒去,和阿婆们撞在一块。
没人再拉着她,孙婆子浑身轻松,低声喝到:“都走都走,不用你们假好心,我没病”
边说边快步往回走,活像后面有狗在追她。
留下的人心中不免浮现好心被当驴肝肺的郁闷。这算什么事!
此时卫栀贴心站出来,好声好气地安抚,尤其对过路的热心司机师傅连连道谢,夸奖他乐于助人,可以的话要给他们单位写感谢信。
见漂亮妹子人美声甜会来事,师傅临走前还给她留了张字条,说他就住在附近,跑省内长途,以后有什么要捎带的可以找他。
邻居们助人的心理被满足,对卫栀的印象更好了。而孙婆子则是这个故事中一个爱嚼人舌根、恩将仇报反面人物。不少人暗暗打算等家里人回来,要跟他们好好说道说道,以后跟孙婆子一家打交道要注意。
卫栀没错过大姐大婶们之间的眉眼官司,半垂眼眸,相信没有人会再注意她早上说的那些话,今天的这场热闹足够被谈论上一段时间。
没什么可怕的,即使往事如梦魇再次袭来,她也会一一打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