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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归之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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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骏 长篇小说

徐婉心

第2章 不归之约

躺在黄色草滩上,等到月亮升起时;

思念远方的亲人啊,苦涩的歌儿捎回家乡。

没有纸张的地方啊,衣襟铺在身旁;

没有笔墨的地方啊,手指蘸血诉衷肠。

金葫芦里的奶酒啊,敬给父母品尝吧;

父母要是问起我,就说我在路上吧。

十两银子的玉镯啊,留给爱妻佩戴吧;

爱妻如果问起我,就说我还在人间吧.

——选自忽必烈汗士兵的诗歌

没有活干,不吃饭也行。徐天牛一大早饿着肚子跟巴图逃出穹顶土堡。他们在科左后旗沙地草原遇见背着炸药爬行的布日古德。

老人的左腿无故烂个窟窿,他想临死前炸掉胡匪儿子的房子,里面藏个少年。徐天牛告诉他,您儿子苏都格日勒不是胡子,他改名叫额布勒,他是我姑妈的红颜知己,草原英雄,我们家族的至亲。您的小儿子乌汗台被他派到兴安盟我姑妈教书的学校教蒙古语,教我未来的媳妇桂珠子用口技骑马打猎。我担心他对她好。

谁是红颜?你不识字?

我姑妈。我不敢说话,一说就错。徐天牛用碘酒给老人的伤口消炎,抽丝设导流线敷上纱布。他不提被日本开拓团的人追捕,也不讲在三江口跟乌日根干架,胳膊脱臼。他受联盟教育家邀请去锡盟苏尼特上学。在沙丘地的风暴里,在蒙古人、满洲人和日本人的眼皮子底下看见独贵龙游击队救走海老师。自己遭徐爱岏执荆鞭挞。大酱块脑袋还名之为“苦肉计”。旧仇未了,新怨又生。他昨晚被胡子投进土堡。嚼了几块牛肉干,喝碗污涂茶,顺下牙缝的沙粒。

眼下作何打算?你从小就喜欢磨蹭?连我家的牛都不如。布日古德埋怨。

徐天牛在脑袋里把自己变成牛,吃尽野丘的草皮还觉得饿。他想象着蒙古包里的食物图案。

老额吉派养子巴图报信救我,她就是衣食父母,再生爹娘。想到这徐天牛就说,叔叔,既然一起去锡盟,我想尽快干活。

小巴图从蒙古包牵来老马。毛色昏暗,瘦骨崚峋,来到主人跟前驻足等待,无惊慌远虑,站着都想赶时间。虽不如南山的火焰警觉,老马也晓得跟谁贴心。

巴图说,阿爸,额吉请你回家个呢。哥哥,请帮忙把我阿爸抬回家。

布日古德撑起身子,踉跄走了两步。纯属精神作用,老人说,我不信你的医术这么快见效。

二人掺着老人走过小丘,老马贴着天牛走。它想起千里外的儿孙,包括一匹被道士点化的驹子。它不知道眼前的少年给它起了名叫火焰。它怀念年轻时的好体力和真性情。它不相信孩子们能记住自己。它们像多数人类把精力奉献给未来。

徐天牛摩挲老马的脖颈子,说,我在草原又饿又孤单,火焰是我的朋友,也请你做我的朋友。

眼睛里和脑袋里的两个时空融汇为一,少年从中拣出一个名字——火影。徐天牛端详老马,看见历史深处的两簇火光在绿色的日月里移动。跟马在一起多么舒服,马将勇气传给我。

谁是主子?有人问。

看看画,马那么矫健,人只是移动的树桩子。

火影老了。另一个人提醒。

南国的荷被霜镇雪压,荷魂犹在。王光桦在去年的南甸子这么说。蒙古马倒马不倒架。蒙古朋友在秋天的大河宴上讲过。

一团生的火焰好过一千个死魂灵。伊朗诗人在13世纪留下诗句。

愿你老当益壮创造奇迹!愿火焰在圣骏里得名声!愿古往今来的人类和骏马与我保持思想畅通,珍惜万物积蓄的精华。少年向家乡即太阳的方向祈祷。

你并非孤单一人,你抵得上成百上千,只要点亮你的明灯。诗人鲁米 (Molana Jalaluddin Rumi)留下成就人的话走回历史。

徐天牛叫火影,想多摸几下。还不太习惯,养马的人喜欢这种习惯。蒙古人爱马如同爱老人和孩子。从小用嘴亲近,摩挲脖颈子,天然交流,彼此满意。熟悉了更好。

又走回头路,让马当主子?一个大音来到耳畔,以前除了不啃石头你啥活都干,忘记自己。人是主子不是工具。

人爱恋马是想从中获得神力。我警告你,小子。生活永远不会因为环境无法忍受,只会因为缺乏意义和目的。布日古德还告诉少年,在草原别叫老人,叫老头子更不行。我决定配合你,让你觉得自己的医术还行。腿好起来我啥啥都行。

好吧。少年说,我五大爷以为所有疾病都有解决办法,只是时间问题,或一时半会儿,或千八百年。

哥哥,我没听懂。巴图的思路无法打开。

像是废话,其实相反。你五大爷是个人物,我早晚得会会他。世上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

也没有完成不了的任务,没有战胜不了的敌人。

五十岁以上的人,要尽可能地说真话,把该得罪的人都得罪光,剩下的都是真朋友。

对,举头三尺有神明。你对饥饿的人有多善良,做了多少好事,吃了多少亏,就有多大的福报。

想活命得干活,没饭吃老婆、孩子、亲戚都会弃你而去。我是马贩子,最后出趟远门。活了大半辈子才感到我不如一头牛活得自在。记住,小子,草原不是一年四季不分日夜永远通绿,黄、白、黑是常态,猛士与战火、土匪相伴。

哦。徐天牛看到老人灰色的辫子和少年巴图清澈的眼神,在脑袋里说,人啊,还有啥理由抱怨不追求平安?有啥理由人为挑起战争?生命就一次,包容吧。咱们爱好和平!

当别人都在战斗,我一个人爱好和平又有何用?我现在很饿。六月风从32个方向往肚子里灌,磨牙吮血,横冲直撞,五脏六腑胀着气泡。

有人提到卡夫卡的《饥饿艺术家》。那人经历四十天的饥饿在人生舞台为观众表演饥饿艺术,观众如云,掌声连连。最后死了,留下遗言:因为我找不到适合自己口味的食物。假如我找到,请相信,我不会这样惊动视听,而会像你们一样吃得饱饱的。在和平年代,苟活容易,战争里很难。我想活下去,但无法生存。贫穷有主客观原因,智商低了性命难保。有人猜卡夫卡是饿死的。

老额吉从毡房出来,看见三人一马,只管干活生气 。早晨布日古德一门心思炸儿子的土木堡,临走将一袋白糖埋入牛粪堆。乌日娜收起粪土,化水、澄清、熬干。

徐天牛踏上额吉的地盘感觉慌乱。他也不懂得礼仪,到毡房门口才记起一句蒙古语,不像忘记母语的蒙古人教的si sain uu。他说,佳,塔赛音拜努?谢谢您派巴图送信救我!

乌日娜继续生气。按习惯,这得持续几个月甚至半年。蒙古额吉身高165公分。年轻时很漂亮,五官精致,有俄罗斯白人的影子。50多岁了,驼背罗圈腿的图案开始显现。眼睛和头发染上霜色。各部位单看都好,合起来遗憾。人老了,青春秀色从高鼻梁起始向脸外消退,还给草原。

哦,她在生气。徐天牛想她的三个儿子可能因为这个自幼立志出走。据说蒙古人的小说写过不吵不闹爱生气的妇女。

没有对话,布日古德坐在茶几旁往二大碗里放炒米,割手把肉,加黄油,倒热奶茶。巴图也亲自动手,请徐天牛坐下自己准备早茶。额吉离得远,吃茶时仍不说话。

徐天牛瞄着主人的速度与之同步。没有吃饱,他接过巴图给的荞麦面包。吃了还饿,不敢伸手。吃好了吗?布日古德问。吃好了。他说。他希望有个大大碗,喝三碗都不够。蒙古人光吃茶不饿吗?他担心额吉以后不给饱饭。您救了我的命,还要饿死我。要是能消解您的气也中。

桌子上摆着高桶茶壶,奶酪、奶渣子和点心放进柜子。他们家人随时都可以吃喝。徐天牛喝凉水。

草原上管迁徙叫奥特尔。临行前要准备红的肉食和白的奶食。布日古德派徐天牛骑马召集丘外的亲戚邻居过来,给买牲口的人送信。

咱们不是迁徙,可能再也不回来了。布日古德骑马用套马杆套羊。巴图向绿度母的绣像祈祷说,请万能的菩萨保佑,千万别选huraga和hantgar。

巴图告诉他,胡拉嘎出生时瘦弱站不起来,被母羊踢断一只前腿。大家以为它死定了,硬让额吉将养过来。含塔日一出生就成为孤儿,它的娘亲为了救它自投狼群。巴图将它喂养大。只要喊名字,它们就在200米的丘上从羊群里乐欢脱跑过来,喝瓶装牛奶,在巴图的□□下转圈,管他叫妈妈。听到口令“去吧”,快速跑回羊群。它们的身子还没长成,希望永远不要长大。

徐天牛往木箱装牛粪饼时看见布日古德牵来两只羊。巴图和乌日娜立马哭成泪人。叔叔!徐天牛上前说,这就是巴图说的孤羊羔?您可不可以换别的羊?或者到别的地方买现成的羊肉?三净肉——看见、听说或怀疑为了自己而杀死的动物的肉类,不吃为好。

废话,那是汉地和尚。布日古德唇角弯出蔑视的曲线,鼻子翘起冷酷的图形。背过身。

晌午的太阳光穿过白云和六月风铺满草原。饥肠辘辘,徐天牛舀起凉水,喝剩的倒入狗食盆里。大黄狗兴高采烈过来,舔了一口,怒视一眼,呕嗷呕嗷发出粗粝的声音,跑到勒勒车后生气去了。

乌日娜收拾行李,私下嘟囔,支一支动一动,眼里没活,像个呆子。脑袋里也没食,不知找着吃,像个傻子。瞧着,看他是怎么饿死的。

布日古德与人宰羊烘肉。他想告诉她,朝鲁格尔表面是个汉人,里头是汉蒙混血儿,再往里是半人半马兽。他一直克制自己,种族里的残酷和智慧将在子孙身上显现。真正的较量还没到,希望少年有用。

额吉,您不给他东西他不敢吃。饿死是一定的。他把自己当外人。要是5岁的娃子,你看他会踅摸吃喝不。

乌日娜给了巴图三块手把肉。巴图递给徐天牛,说,阿哈,狗记仇,它不喝水喝牛奶。赶紧挽回吧,要不明早它会掏你大腿。草原上的牲畜草木不禁逗叱,小草和沙粒都会要人性命。

徐天牛跟巴图将两块羊肉投出去。那是每天被黄狗看护一起玩耍的孤羊羔的肉。

蒙古人就这样,心最软。巴图说,看见沙漠哭,看见下雪哭。杀羊哭,卖牛哭,走了马哭。几个月见不到人请人家到毡房里喝茶,又哭着远远地把陌生人送走。有时心也最硬。

徐天牛到草地上找吃的,想起五大夫提到一种草。《山海经》开篇介绍招摇山时说“南山经之首曰鹊山。其首曰招摇之山,临于西海之上,多桂,多金玉。有草焉,其状如韭而青华,其名曰祝余,食之不饥”。五大夫以为是麦冬。它主治心腹气血不通,伤及内脏胃部,身体瘦弱气血不足之症。食用后通过养胃补肾促进新陈代谢,让人精神饱满,身轻如燕,延年益寿,别名“不死药”。找不到麦冬,野韭菜也行。就这么活吧,野韭菜救过成吉思汗先祖的命。徐天牛在栅栏外掐野韭菜吃起来。

买牛的人骑马从河下跑上来。黄狗200米冲刺迎过去叫着咬人家的靴子,遭到斥骂踢踹。徐天牛迟钝,叫住狗。黄狗撵着人马过来。

少年将手把肉投过去,怕狗嫌弃。他仍以为自己是外人,饿了不敢吃,怕主人以为又谗又懒不招人待见 。吃韭菜就不,感谢草原,在韭菜的世界里万物自由平等。他进蒙古包前回头看肉,地上没有。祈祷今后能够和平相处。

布日古德招待牛贩子吃点心、手把肉,喝奶茶,用听不懂的蒙古语讨价还价,挑得意的带走。留下四匹马一辆车,剩余的活气或送人或寄养在亲戚家,包括火影。

黄昏时,徐天牛陪乌日娜和巴图去土堡,将书籍装入陶罐封存,包括末代皇帝溥仪用满洲语标音的英语教材影印本和额布勒的日记、信件。他们向绿度母行礼告别,将房子,牛粪堆、敖包同祖宗的墓地一起存入记忆成为生命的力量和回忆的路标。

万籁俱寂,星月独行。徐天牛邀请库伦大法官和额布勒的游击队到招苏台河左岸。徐家屯的木楞房跟从前一样,屋里空阔,不一会儿就放满破烂什物。不到两年积满油渍。他为不能好好招待蒙古朋友烦躁不已。

额吉变得很单薄。她打扫了整栋房子,所有衣物清洗一遍。原先一条粗布毛巾十几口人用几年,屋子突然挂满二十几条白毛巾,只为让儿子高兴。小石头几个月大,将一小块屎拉在炕上。梦里徐天牛给他把屎把尿。

黄昏里与额吉和姐弟们去库伦,行于沟壑、丘陵、山岗。劳累时就要放弃。快看啊,他将洞天宝地世外桃源指给大家。人们从黑暗里探出头,撞见洞口,穹天被镜头扩大,云雾缭绕,未来之城琼楼玉宇。置期间,天下名楼、百姓盛殿皆会于此。街巷整洁惠风和畅,妇孺往来无不怡心。高岭土为缸为罐为千年陶艺天下闻,荞麦喂养各族民众也被日本侵略者终生难忘。有人指点说新政府建此城池也为防沙。

梦里惦记沙漠。护城墙外,沙地连绵,垄台轮廓犹在。人类从春秋战国开始在此耕种、征战、放牧、繁衍。

早上大家拆解蒙古包,将零部件和家当装车。徐天牛提醒布日古德给上药,请两位老人坐稳。他与巴图骑马护卫出发。

库伦在燕山山脉到科尔沁沙地的过渡带。车马离开沙地沿缓坡上行。徐天牛用望远镜寻找方向,尽可能走硬道,不让车轱辘陷入沙土。晌午过后在丘下歇息 。

布日古德瘸着腿将帐子取下来支好。大家放桌子铺毡毯。巴图从袋子拿出酥饼和熟牛肉。徐天牛斟奶茶。

拿酒,巴图。布日古德喊,啥都没酒解渴。他接过酒,往皮囊里倒了半袋,剩下的半瓶握住不放,倏忽罄尽。

没人说话,也不怕有人喝醉埋在沙堆里。早死早见圣祖,这样的苦日子过够了。老人表示自己不怕死。

你好啊,朝鲁格尔?又见面啦。10米不见人,达布希拉图过来问候。

赛音,赛音,塔赛音努?(好,好,您好啊!)徐天牛抱拳致敬。

这位是在科左后旗东部三江口漠南饭店遇见的蒙古族商人。徐天牛拦惊马救过他儿子小□□,被邀请去草原牧马,不想被胡子投入土堡分开。满洲语师爷没有出现。他们把他留在家里,又出门远行。

细思极恐。徐天牛想。

布日古德和达布希拉图探路去了,冷血的乌日根在车跟前转了一圈倒地睡去。徐天牛举起望远镜。巴图接过递给乌日娜。

一匹白马刚生了白斑马,母马用嘴拱着小马的脑袋和前腿。小马实在太弱了,转了几圈站不起来。一匹制造血腥故事的灰狼从远处的沙丘上冲下来。白马意识到了,急切地敦促小马。小马站起来,狼扑上去。母马用头迎击敌人,狼不想纠缠,直奔小马。母马尥蹶子踢踹。

后蹄,后蹄也是武器。可惜它刚刚生了小马,先前在风里跑得太久太累了。

徐天牛接过望远镜说,狼钻到了大白马下面撕马肚子,又去咬马脖子。马倒地挣扎。

小马。小□□抢过望远镜,看见小马正踉跄地往这边走。他说,我去救它。朝鲁安达,跟我一起去吧。

徐天牛说,先前说好的,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离开这儿,否则不吉利。

请巴图哥哥跟我救马。

巴图你想帮就去。朝鲁格尔,你会占卜吗?乌日娜问,你好像会。

徐天牛拿回望远镜。大白马倒地时,有一只黑鹰从远天飞来,扇动着黑夜般的巨翅压向灰狼,它用铁爪撕扯狼嘴,用金喙钩住狼眼。从乱蓬蓬的皮毛可以看出那是一匹只身流浪的饿狼,哪肯放弃到嘴的食物。后来它也想逃,活命和尊严不可得兼时它选择了前者。它奋力翻过身,叉开两个后腿骑在鹰身上,鹰就动弹不得。这时又有一只黑鹰从天而降,先用铁翅将孤狼掀个大跟头,然后叨中狼头,跟先前的鹰合力将其掀了几个滚。很快狼一动不动。看着地上躺着两具尸体,两只猛禽铁铸一样立住。

你怎么看,朝鲁格尔?

我生来喜欢马,我不能这样说。他们会以为我善良可欺。徐天牛就说,草原上的动物都值得学习。

不错,动物为生存而厮杀,没有是非,只有美丑。

您是说?

鹰是蒙古人的生命特征,狼是我们的灵魂寄托,还有狐狸的智慧,我也喜欢马。我过去看看。你看住车。说罢乌日娜向小马奔去。

几个人赶到尸体跟前下马,骑米黄色马的人和骑蓝斑马的人戴着大皮手闷子,让鹰们撕吃肉食。

徐天牛放下望远镜整理东西,看到乌日根眯瞪瞪躺在毯上改了主意。他给人家盖了件呢子斗篷。那人就骂,怎么那么贱呢,赶紧滚,二串子,胆小鬼。说罢嘴角流着哈拉子又睡过去。

是啊,在漠南饭店打过一架,我还没长记性。真是,不懂好赖。英雄喝醉了就是猪圈泥,打败一滩泥轻而易举。徐天牛这么合计,将桌子放回原处,把卷起的毯子放下。

三匹黄骊马跑土冲着鹰匠的马嘶鸣,青石马和大灰马争相回应。一群乌鸦嘎嘎叫着飞过,褐色鹰隼在天上盘旋。

达布先生快马过来,他勒住缰绳问,怎么回事,朝鲁?

徐天牛说,有一匹母马生了小马,一匹狼要吃小马,母马为了保护小马被狼咬死。□□和巴图去救小马,乌日娜大娘去帮他们。上头来了一伙人,放鹰把狼咬死了,他们正骑马往这边赶。

你阻止了吗?

劝了。

达布下马将缰绳系在车辕上,说,等着。□□不听话,不惯他毛病。

请问为啥蒙古娃都喜欢小马?

天生的,亲如手足,没出生人马的灵魂就在一起了。蒙古马有很多可人的地方,它们超群的原因是后蹄筋极为坚韧,长距离快速奔跑不易断裂,适合远征,适应各种气候,耐力超群。也适合各种粗饲料,是天生的战士,生来就是为了战争,为蒙古人成就功业扬名天下。西方那些走着优雅舞步的马没有办法和蒙古马相比,他们熬不过草原的风雪和荒漠的干旱,大都是绣花枕头。现在有多方势力在草原征集马匹,给他们的骑兵。

向马学习。徐天牛说。

马是战友、伴侣和兄弟,不是老师。

乌日娜身后跟着两个牵小马的儿童。后边是臂上托举猎鹰的鹰匠。他们下了马,马背上驮着狼的尸体,头上的血干成黑色。

小马皮肤乳白色,浑身现出泥点样的蓝斑,羊水已被风沙吹干,过度营养不良使它的鬃毛又短又软,皮肤接近梨黄,肋骨突出,直么打晃。它的酱块子头充满稚气,像春天刚刚出土的新芽。徐天牛想念南山的火焰马忍着感情没有多看。

达布先生问候乌日娜,说了些感谢的话,请鹰匠们进餐喝茶。鹰匠们灰头土脸的平时很少见到外人,冷不丁见这么多人有些害羞,目光不停地躲闪。

达布说,各位朋友,马从哪儿来的?

大长脸鹰匠遮住袖子上的油渍说,马屁股上的烙印是这样。他在沙土上画了个三叉戟,说,大马是远地走失的。

乌日根坐起来,晃着头让自己清醒一点儿,说,上路啊,还等个毛啊?

散着酸奶和马尿气味的黑胡子鹰匠站起来道,得把小马的事整明白。

请明示。达布说。

这位小兄弟特别喜欢这匹龙驹子是吧?一个说。

这匹银马驹是从狼嘴里抢下来的是吧?另一个说。

狼下口前得先对付旁边的人是不?大长脸说。

直说吧。达布说。

鹰匠们不说话。乌日根将毡毯从桌子下抽出来打成卷,说,生死看淡,不服就干。有话快说有屁快放,还磨叽个毛?

布日古德回来。达布说,老阿爸,您怎么看?

两种情况,放走小马,自生自灭。有人牵走饲养大。

朝鲁格尔,你怎么看?

小马跑到哪儿都跑不出草原,不论谁饲养都是蒙古人的马。徐天牛说。

不,小马是我的,是我第一个看见的,用望远镜。□□说。

我们的鹰咬死了狼,救了马驹子和这个孩子。

狼养的,还讹人不成?乌日根骂道。

鹰匠起立,三只鹰瞪着眼睛在下午的阳光下射出凶光,只要主人给个指令它们就会让人一命呜呼。

达布说,我们不要小马。

我们的鹰还救过一条人命,听清没有?黑胡茬子有些不耐烦。

怎地?达布说。

早就盯上车了,该死的胡子。乌日根说。

小兄弟就值个车?

小马不好伺候,你们的马太瘦。看你们着急赶路,留个人,剩下的再商量。黑胡茬子手攥皮鞭挨个验货,来到□□跟前。小傢伙蹦起来踹人。黑胡茬子要轮耳刮子。

朝鲁格尔哥哥,你怎么看?巴图问。

在老家因为额吉不舒服我逃,在三江口因为桂珠子不舒服我逃,在土堡因为自己不舒服我逃。徐天牛说,现在我看这些胡匪不舒服,干就是了。

打东边飞来两骑,下了灰马,其中一个跟鹰匠们嘀咕了几句蒙古语,他们看见徐天牛斜楞一眼。

野夫怒见不平事,磨损胸中万古刀。达布说,我是阿哈杜好勒宝(兄弟部落)的大头领,让他们离开,我跟你们走。

让人不愉快的骑兵告诉鹰匠,我们的头去开世界蒙古人大会了。他们的头陷在沙漠里。

徐天牛说,我跟你们走。

巴图说,我。

乌日根说,还有老子我。干就是了,等什么?

你要是我就不会同意。长身板的骑兵在乌日根面前多停了一会儿说。

大长脸从兜里掏出四个嘎拉哈,说,草原人尊重强者,否则不吉利。他命令四个人分四轮各执四个沙嘎投在地上。

这位小兄弟是我请的贵客,不能参与。达布说。

朝鲁格尔一直跟我在一起。布日古德说。

大长脸没有听,强迫四人动手。

残酷的骑兵通过记忆看了卦象,情况大致是:达布扔出三个马一个骆驼,意思是马上会有人来,或迅速返回。乌日根投出一个马三个山羊,意思是谣言争吵不断,或要慎重自己的行为。□□扔出一个骆驼一个绵羊两个山羊,意思是必须更加谨慎,接受现实,他人的实力超过你。徐天牛扔出两个骆驼两个绵羊,意思是许多事看似唾手可得,情况复杂。

骑兵设好深不可测的陷阱,走到徐天牛跟前说,就你了,跟我们走。

达布捏了一把汗,觉得少年太无辜不该为咱们受侮辱冒风险。徐天牛来到马车跟前,把背包里的礼物取出来说,这些是写字本和笔墨,请收下。后会有期。

达布将一小袋炒米抱下车,将车上的吃喝重新用布袋装好。说,小英雄,对不住了,带上这些。等我亲自接你回家,蒙古人说话算数,我一定让你爱上草原。

乌日娜分出食物交给徐天牛,说,孩子,路上吃,想要跟蒙古人好就别见外。填饱肚子最重要。菩萨会保佑咱们再见面。

鹰匠腾出一匹马,交给骑兵。骑士命令徐天牛上马,又令布日古德全家跟他走。

只有一个念头,活下去。徐天牛上马。乌日根追上喊,你个二串子,在三江口你说了那么多废话,火头上你哑巴了?有能耐一辈子不说话。记住啦,我在草原上等你,咱俩的事得有个了断。

徐天牛从兜里握出沙土朝人扬出去。他时刻想着要紧话。从老家出来时,七先生让我去锡盟,尽快找到乌兰夫同志的人或骑兵师的安达,救五大夫、姑妈、桂珠子以及跟他们一样为奴隶的人。

独贵龙游击队派两名战士护送布日古德一家来到库伦镇郊外。他们进了大车店。屋顶星月晃动,四面墙壁漏风。骑兵不解释是什么来头,端着枪指令布日古德全家支锅、造饭、添草喂牲口。晚上吃茶时他们躲到外头喝酒,不像游击队也不像胡子。天一黑,店里进来一伙隐者。

可能是什么人,阿爸?巴图问。

蒙古人左中右都有,日本人也可能,人人想当主子。总之跟咱不是一伙的。老人说,没啥怕的,我30岁以前把这当家,也去镇里的寺庙。

库伦是17世纪建立的古城。城内依北高南低的斜坡分层建筑三大寺:兴源寺、福缘寺、象教寺。库伦旗是清代内蒙古唯一实行政教合一的喇嘛旗,是蒙古族崇尚的宗教之地。兴源寺是旗政教中心,福缘寺为财政中心,象教寺为喇嘛住所。僧众商旅往来不绝。战时信众仍不远千里行礼。

有人写过这样的句子:

雨后的草原是

诸佛用圣泉洗过的禅心

站立的库伦是

我祖血脉里的近亲

我来

即使拳头大的土堆也要膜拜

我走

连一粒草籽也会难舍难分

阿巴嘎(叔叔),请再说一遍我想记住,最好写成蒙古文。徐天牛像蒙古人一样端坐请求 。

杂草多的地方庄稼少,空话多的地方智慧少。世界很单纯,人生也一样。不是世界复杂,而是你把世界变复杂了。没有一个人是住在眼前的世界里,我们都居住在各自赋予意义的主观世界。布日古德陷入悲伤,在春天的草原小镇,在酒里,记忆渐渐模糊。

徐天牛想告诉他,我害怕忘记一切,比如徐家屯的亲人。怕忘掉就得讲出。讲过去得有仪式感。

大黑暗里,有人乞酒搭话,情感炽烈,如惊雷震撼大地,将皇冠震落于地:

我兄章枚叔,忧国心如焚。

并世无知己,吾生苦不文。

一朝沦地狱,何日扫妖氛?

昨夜梦和尔,同兴革命军。

神秘人朗诵邹容的狱中诗,大碗喝酒。他继续说,内压外屈,国厦颓圮。一进20世纪,清朝上下就有一个共识:顺应潮流,变革体制,融入世界文明,不变革只有死路。“革命!革命!得之则生,不得则死,毋退步,毋中立,毋徘徊。”1903年,18岁的邹容写出了令清政府咬牙切齿、恨入骨髓,叫国人沸腾被誉为中国近代的《人权宣言》—《革命军》。书中写道:中国者中国人之中国。建立中央政府。各人不可夺之权利,皆有天授。书末高呼:中华共和国万岁!中华共和国四万万同胞的自由万岁!

谁都拦不住。那人的同伙加了一瓶酒,同赴梦里,挑灯看剑 。

徐天牛请布日古德讲年青时的故事,叮嘱自己不要忘记我打哪里来往哪里去。

老人不知从何讲起。本来不想回头看,还是看了。

布日古德跟阿爸倒腾牲口,20来岁年轻得像头牤子,苏木里的那达慕赛马拿过冠军,在草原几十里有号。年轻真好,头上长满黑发,生了虱子就剃秃儿,不心疼头发的日子真带劲儿。他摸摸头顶,现在只剩两个灰辫子觉得那些头发剪了怪可惜的。爷俩半年出趟远门,跟着马队走过草原,阿鲁科尔沁的芍药花缠着马蹄,西乌珠穆沁的萨日朗花开不完,马兰花没有尽头。去过乌兰察布,呼和浩特……好光景后来全让一个女人毁了。

他和她在东蒙,相距几十里,本该是永远不见面的嘎啦山阴错阳差相遇了。还没见面她就把他当成仇人,他的仇人叫乌日娜。

嗯,我也一直这么认为。帐子里的女人想。今天早上乌日娜比往常起的早,她想知道老头子干啥。她在毡房外煮奶,从奶壶里舀出奶来敬天地,第三勺向老头子扬去,希望他对儿子的穹堡下手轻点,也希望绿度母早作防备。

曾经,她也是草原上纯美光亮的莲花,还有那么好看的大眼睛高鼻梁吗?两根黑辫子连起来在小丘上骑马放羊欢腾跳跃。她放的羊个个懂规矩,招之即来,挥之即去,这边喊着回家啦,分散各处的羊就有头羊相继咩咩喊着传达命令,集合队伍,瞬间转过小丘,行的比高天上的云彩还快。在草原有个五百只羊的队伍听她的,谁看了都叫好。乌日娜说,我那时候可佩服我表姐了。她们给每只羊都取了名,眼睛一扫就知道哪只羊缺了 。我姥姥家也有羊群。那里的放牧方式是一个嘎查聚集一起,尽量腾出共同的放养地。每天早上嘎查一条路,羊倌儿从西部赶着羊群,每家都在门口等着把自己的羊群给羊倌带走。到晚上羊倌把羊群赶回嘎查,人们在门口把羊群分出来赶进羊圈。他们的眼睛很厉害,那么多羊一个不差。巴林左旗,从姥爷辈开始半农半牧,有的人家有口粮地、草场、牧场。现在无路可走,一些人用他们的私信绑架牧民,把自己当圣人,趁机搅和,整自己。

有一天西蒙的公子到东蒙草原相马,他从山丘望过来,看到眼前的一切就醉了。这位白白净净穿浅蓝色长袍牵白马的青年说,赛罕哒 ! 他大概站好一会儿了。

你说什么,什么真好?你是外地人,发音很怪,可是我能听懂。乌日娜牵着黑马继续走,公子牵着白马紧跟。她上马飞奔他就纵马疾驰。她说这马这羊都是巴彦朝克图老爷家的,你不要跟着我,他们看见会不乐意的。

公子望着姑娘远去的背影就下决心把她带走。

第二天乌日娜又来朝克图家的草场上放羊,朝克图太太叫人把她请到客厅,请她跟斯琴白乙拉先生一起喝茶。老爷说,乌日娜,你交好运了,这位青年才俊是锡盟的公子,看你骑术甚好,人也机灵能干,想带你到更远的草原去,乌兰巴托,海山崴,北海道,真是造化。阿弥陀佛!

是的,乌日娜。斯琴白乙拉说。

这可不行,我得征得我阿爸和额吉的同意。乌日娜强烈反对。

太太说,好吧,她拿过一个账本,写的是蒙古文。她不认识,巴彦老爷就念给她听,这是你这些年的工钱。

乌日娜说,不,这不是真的,这些字是刚写上去的,墨迹还没干呢,我是为还债给你们放羊的。

巴彦老爷说,不用再放牧了,全清了。以后你也不用来了,爱上哪就上哪吧。祝你好运,乌日娜! 斯琴白乙拉先生,这匹黑骏马是送给您的,您爱给谁就给谁吧。

好运啊,乌日娜!太太连连祝福。

乌日娜向朝克图夫妇告辞,小羊羔们咩咩地叫着在她的两腿跟前蹭来蹭去。她的父母早就得了信听说女儿还了债,又听说一个贵公子要带她过好日子就感觉事情不妙,不怕她远走高飞,怕她跟坏人下地狱。额吉说,咱们的根自古长在这儿,草原就是咱们的国咱们的家,什么花都有,花脸的牛、银毛的羊可哪都是,好小伙子跟骏马一样多,还到外头找什么?离开湖水的野鸭孤单,离开家乡的人儿孤单。

乌日娜说,那都是别人的事。家里7口人,缺吃少穿欠阎王债,永远还不完,我受够了。

阿爸说,怪我没能耐,怪这世道,怎么干活都养活不了你们,我要是你也想走,至少问问咱们为什么这么命苦。只是看那男子溜光水滑的没有好结果。

乌日娜不再说话,赶走了公子和他的白马。第二天趁星辰没有清醒就跨上黑骏马向西飞去。

这是徐天牛后来听到的。

今天也许是最坏的一天,也可能是最好的一天。只要明天还能看见日头,再讲吧。布日古德说,睡觉。

三星隐退鸡叫两声。昨晚醉酒的神秘人被黑衣人带走,不久外边树林里传来枪声。徐天牛叫醒布日古德老人,商量舍下大车辎重,尽快离开库伦。

同志们,往后的斗争更加困难。区委指示我们,一定要坚持斗争,坚持就是胜利。负责人把组织上的话如实转达,将徐天牛与老人一家分开,安排骑兵护送。

去哪里,要多久,无人相告。

2022.01.07 沈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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