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冰战场

有一个瞬间，诺里觉得自己大概是死了。就是入水的一瞬。

海水并没有清冽之感，冷得无法忍受，而且腥臭粘稠。感觉……曾经有整个市场的鱼贩和屠夫在附近做屠宰工作，弄得鱼内脏和寄生虫填满了水域。

环一回过神，就马上漂浮上来，尽量把诺里举出水面。他检查了一下她的面罩，发现她似乎陷入昏迷，头发湿淋淋披散在脸上，脸色青白，隐约看见细细的血管。

婓尔卓落水溅起的水花很小，他浑身发力绷紧，浅浅地下沉后急忙上浮。像一条剑鱼劈开浪花冲过来，抢过了诺里。环抢不过他，而且缓冲膜层把他的动作拖慢了。西弗.豪斯几乎跟随着他跳下来的，他身体外包裹着同样的透明胶质层，两个人用的是相同的设备。他比环要重一些，下沉的程度更深，等待他挣扎着上浮出水时，一条银亮巨大的条状物迅疾地经过，吓得他张扬着手脚，快速上游。

“有东西！”还不待完全出水，西弗.豪斯的叫声就走调地传来。斐尔卓把诺里拉近箍紧，整个人警戒地弓起来，“这里是污染海域，没有东西就怪了。”

三个人尽量背靠背紧偎在一起，在下方深绿色的深水区域，一团巨型的阴影正在缓慢靠近，变大。

白茗先浮上来，白发湿透了，盖住半边脸。裸露在外的两臂呈现青白色。她抬头望了望头顶伫立的光滑岩壁，“我们有办法能爬上去吗？”

“没有办法，起码也要有助推器，或者攀登的绳索。”西弗.豪斯十分遗憾地说，然后，他就看见朱诺从上方攀爬下来，他套在一套轻薄装甲里，两只尖细的金属脚爪扣进岩石，上方与他的背包咬合着，就像从他身后延伸出四只爬虫的节肢。他嚣张地在上面兜了一圈，哈哈大笑：“这是为外星矿工新研发的设备，没见过吧。”

异人番从丢掉了车厢从上方降落，狗甩干自己那样，在空中猛烈地抖擞一阵，手腕脚腕的推进器关闭，嗖地降落在一块突出岩石上。

金莱和夏味一起浮起来，金莱迅速地掌握情况，“有人失踪吗？”

“桑蜂紫不见了，她是个旱鸭子。”赤野明丸汇报，他正卖力游向异人番的方向。

随后的橘吉听见，猛吸一口气，又潜下去寻找。水面之下更冷，即使橘吉的抗寒能力比一般人强很多，她还是迅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的眼珠迅速适应了肮脏的海水，眼光穿透浑浊水域，最终看到下方模糊的影子。桑蜂紫蓝黑色的身形被包裹在一团圆形的透明物质里，那是活着的碳基生物，有蓝紫色的细细血脉，或者筋联系着。橘吉看看自己套着手套的手，尝试伸手去抓开那团东西，忽然一阵电流激起她的剧痛，大概持续了四秒钟，她僵硬成一条冰棍，只能看着自己下沉。

橘乔也下潜下来，她看到的是橘吉躺在一个灰色的透明菌类上。那个软绵绵的生物娇柔地翻转过来，露出了狰狞的一面。在它伞形的华盖下有一层厚厚的瘤状触手绒毛层，仿佛千百张嘴争抢着撕扯橘吉。

橘吉在痛苦中奋力地清醒过来，看见桑蜂紫已经飘转而下了。她伸手抓住她，使劲晃动她，一大团黑发在水里扬起，桑蜂紫的眼睛怒睁开，她的狙击□□还死死抓在手里，用整个人旋转的势能带动挥击，击打在菌团上，把它打得缩成一小团。

橘乔抓起两个人，带着她们迅速上潜。

“轩尼诗！”橘乔一浮出水面，就大喊着狙击手的名字，跟随她喷涌出来的是一大堆灰色粘稠的生物，它们一串串飞腾起来，又极快落下，被苍白色微光刺激得剧烈收缩。

白茗迅疾反应，拔出魔眼盒子连射了几枪，集中射在橘乔的头顶上方，那里灰色肉团被打成一片水沫四溅开。

环四下张望着，朝空气里叫喊：“诡闪！快出来。”

他闪现了一下子，呈现一道弧形暗影，然后又从另一个方向冲刺出现，钉进了异人番脚下的石锥里。他把脑袋扭转了50度，看着眼前灰色菌团铺天盖地，两只手快速地动作起来，像在编制一张网子，金属管尖头的流光随之舞动，子弹像是炸裂那样射出，同时飞射向四面八方，每当击中菌团，灰色伞盖就漏气了似的揪缩在一起，流出些海水和蓝紫色孢子。

密集的流弹很快将菌团清干净了，但蓝紫色雾气还笼罩着这个地方。橘乔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腕，裸露在外的一小块皮肤晕湿开一块，起了一层蓝色小疹子。她暗自咒骂，将自己的皮肤尽量遮掩在战斗服下头。她看向橘吉时，发现她的境况倒是稳定很多，更深程度的基因强化确实更有用。

金莱冲上头的异人番说：“把我拉上去。”

异人番站在岩石尖上，闷闷地嗯了一声，平直伸出两臂，手腕关节打开，伸出两条金属锁链，飞出垂坠下来。金莱一手揽紧夏味，一手扯住锁链，异人番一甩动缩回锁链，将他们提了上去。

金莱终于离开了要命的海水，他将夏味放开，深呼吸一口面罩里的氧气，观看了一下子下方的局势，“白茗、白茨、桑蜂紫、轩尼诗分别守住四个方向；诡闪居中驰援。异人番和朱诺救人上岸；朱诺小队殿后。”他压低声音跟边上的异人番吩咐，“先把婓尔卓拉上来。”

金琳琅又化身成为拉拉队员，一边踩水一边挥舞着两臂高呼，“大家加油啊，胜利就在前方等着我们……”话未说完，他被一股大力拖进水里，最后的尾音变成一串气泡咕噜噜浮上水面。

几个狙击手急忙下潜寻找他。他一只脚被缠绕住，是一条粗硕的触手，又像是滑溜溜的尾鳍，连接着一条巨大星鳗。圆形口器正在扩张，细密的牙齿一圈圈展开，想要将金琳琅吞咽进去。他摆出一副夸张的吃惊表情，对着星鳗的巨口顶礼膜拜，被颠荡着上下翻飞，好像还想要大叫，不过说出来的话都变成气泡哗啦啦喷溅向上方。很快的，他就气息用尽，软绵绵昏迷了过去。

诡闪冲周围人打了个手势，金属管变换成弹弓，铅丸带着一连串气泡射出，击打穿了星鳗的尾部。它反应很慢，甚至好像没有痛觉，依然在慢吞吞地吞咽着金琳琅，他的脑袋几乎已经进了绞肉机一样的巨口。

元开西深吸一口气，潜下去迅速游近。他的水性极好，几下摆动间已经摸到了金琳琅的脚。然后，他浑身的肌肉鼓起，发出一股大力，死死抓住了星鳗的尾鳍，想要撕裂开一道口子。滑溜溜的鱼皮从他手掌里滑脱，帆形的巨尾一转抽飞了他。

斐尔卓上到了岩石顶端，把诺里平放在石头上。他一转身又跳进水里，直奔星鳗的方向游过去。

元开西因为那一击稍稍出神了片刻，感觉汹涌的海流像是把他的脑袋按进了一整块湿软的泥巴里，窒息感有一瞬间很强烈。他猛烈挣动，摆脱了失神，看见无尽的深绿色背景里淡淡地浮现出一团阴影，从下方越来越往上了。

斐尔卓撕扯开星鳗，可怜的大鳗鱼差不多断成两截。金琳琅的头上还挂着几条白色鱼肉。元开西忽然游过来扯了扯他，指着下方的地方。那里，阴影渐渐清晰，露出一张被压扁的丑脸。两个人都一惊，拉着金琳琅急速上浮。

“下面有个东西来了。”元开西一出水就大叫着。

西弗.豪斯表示不服，“我早就说过有东西。”他噘着嘴，查看了一下自己的腕环，防护层还能再支持十几分钟，但是如果即将经历恶战，就不行了。他递了个眼神过去，环.昀迟疑一下，轻轻摇头。西弗.豪斯皱起眉头，一脸的不赞同。

金莱做了最终决策，“所有人马上上岸，斐尔卓殿后。所有狙击手先行，做好掩护亚当的准备……还有，金琳琅还活着吗？”

斐尔卓举高了手里的人，异人番发出锁链将人接上去，他的人造脸壳发出金属音，“好像没有呼吸了，他在水里窒息太久了。”

金莱皱着眉过来，金琳琅躺在诺里边上，束起的头发披散在黑色岩石上，脸色铁青，死气沉沉。狄朗忙跪下来给他做心肺复苏，连续按压他的心口位置。金琳琅一直保持一动不动的僵硬状态，持续了五分钟，缪兹发出一声泣音，狄朗也感到绝望，白茨无法再专注地巡视海面，转移过视线到这边。

狄朗忽然发觉他的嘴唇在轻轻张合着，好像在说话。他伏低身体贴到金琳琅嘴边，屏息仔细聆听，从他牙齿缝隙里吐出来的几个字：“亲亲……要亲亲才起来。”

狄朗阴沉着脸，一巴掌糊在金琳琅的脸上。

缪兹阴沉沉地说：“让我一枪崩了他吧。”

“不，让我来。”白茨上前，“我打得准。”

金琳琅一打挺坐起来，奇异的是，他的脸色马上回复了红润，委屈巴巴地说：“我不要大老爷们抢救我呀，为什么不是白茨或者缪兹给我人工呼吸呢？”

他的背后，绿色海浪爆起了一束，一条巨大的鳍状物劈开波浪，把斐尔卓顶上天。他像一颗渺小的豆子跌落下来，落水时正好与一只巨眼对视，水生动物的眼珠十分浑浊，难以分清黑眼珠和眼白的交界，全部黏在一层半透明物质之下。黑眼珠转动了一下子，慢半拍地跟随他游动转移。凸起的下颚在缓慢张开，好像吸力极强的抽水机开启了，大股海水被它吸走。

金莱在上方观察，看见海水旋转着生成涡旋。橘吉先站不住了，“让我去帮他！”

“不，他死了我只需要为一个特工的牺牲向白司令负责；要是你死了，我的麻烦就大了。”金莱冷着脸说，“而且，每次任务之前，斐尔卓都会去备份记忆，你有吗？”

橘吉脚步站住。斐尔卓死了，马上就有备用躯壳装载备份的记忆；但是如果她死了，只能指望开发橘10号，或者重新培养一个橘氏的儿童。

白茗走出来，“我去吧。异人番，搜寻一下我的行李。把手提箱给我。”

异人番微向前躬身，背后张开螺旋翼，他的脸壳打开，眼珠的位置发射探照光，透穿浑浊的海水。

斐尔卓极尽了人类的力量，保持着高速度游动的同时，还要保持精神的高度集中。一般的人类现在已经崩溃了，或者精神稍稍溃散时，被石块一样的锯齿咬住，葬身鱼腹。他希望这条巨型的怪物能快点失去兴趣，自己走掉；或者快点消耗尽力量，输给它自己庞大的躯体。

“他不可能坚持太久。”白茗悄声跟金莱说，“救援什么时候到？”

“很快。”金莱快速地回答，“我更希望我们自己迅速解决，不希望金琉过来帮我们。”

白茗露出了然的神情。

异人番将手提箱寻找回来了，他泡在海水里，义体已经湿透了，现在飞得不太流畅，卡顿着降落回岩石上。白茗接过手提箱，熟练地打开取出一只枪筒，几秒钟内连接上底座、支架和弹夹。

斐尔卓感到能量的阈值上升，他的细胞在肾上腺素的作用下开始燃烧，苍白的皮肤下，肌肉一条条隆起，变成铁条，十根手指甚至扣进了厚如牛皮的怪物表皮。下头是腥臭的油脂，还是很厚的一层，他压抑着怒吼声，胸前的肌理扩张开，把手掌抓着的整块东西连皮带肉撕开。

等待脑子冷静下来一些后，他看清眼前的景象，基本没什么变化，那只巨眼还在看着自己。腮边的鳍裂开了一点点，是从皮肉连接处撕开的。他奋力的一击，好像也并不能带给这个庞然大物多大的伤害。

一枚高速子弹穿透海面，射穿了大鱼的腮腺。斐尔卓甚至能用动态视觉捕捉到弹道造成的短暂真空区域。他急忙上浮出水，冲上方的白茗比划了个手势。白茗点头回应，开始连续不停地射击。

现在，捕猎者和猎物的身份逆转了。

三十秒钟后，浓烈的腥味覆盖整片海域，隐约可见一大片青白色漂浮在表层海水下。大鱼被打得像用烂了的海绵，已经千疮百孔。它还在抽动，没有完全死掉，但是所有的□□、脂肪都在从漏洞里流失出去。

“我想吐。”缪兹僵硬地说了一句，然后，她就跑到一边吐了。狄朗原本想确认她完好，安慰她一番，但是看到她呕吐不止的模样，忽然自己也忍不住，原地哇地就吐了。

他的呕吐物呈一道抛物线经过多萝西娅面前，传导着他的情绪和生理反应。多萝西娅立刻中招，她捏紧自己的喉咙，好像这样能遏制住呕吐感，但是一切徒劳的举动彻底失败，她就像个花洒喷溅在异人番的头上和身体前侧。

金莱眼疾手快，在这一切发生前迅速拉起兜帽遮住自己，闭着眼睛躲在边上。夏味默默打开氧气面罩上的按钮，添加一些清新剂进去。

异人番没有嗅觉，他只是盯着满头的呕吐物，微微歪着头，不解地分析着眼前的景象。

桃乐丝吐够了，看见旁边站着的橘吉和橘乔一点事也没有，轻松惬意地等待着众人完事，她满脸惊奇，“真厉害，你们家还有类似的训练吗？”

橘乔脸色复杂，“你要是也经常被罚去生化人废弃焚化炉工作，你也能做到。”

她的话引起了橘吉不适的记忆，脸色可见地苍白了一下子，她还忍不住顶了一句，“你有什么可抱怨的？起码你没有亲手收拾01-08号的散碎零件。”

诺里是被强烈腥味刺激醒的，一睁眼，就看见几个人排成一排，面朝外侧吐个不停，她一时摸不着头脑，刚刚坐起来，就看见斐尔卓攀登着湿滑的岩石，从下方水面上到岩峰上来。

他一身的……难以形容的味道。

诺里抬手示意他停步。刚刚吐完恢复正常的缪兹一见到他，就又回去吐了。

斐尔卓外套和战斗服都撕破了，现在差不多光裸着上半身。白石雕像一样的肌理现在还绷紧着，没有完全平复。他不畏惧寒冷，湿淋淋坐在临海的崖尖上，看见远处有光芒，穿透蓝紫色孢子雾气，和一条条隐约在飞舞的虫影般的东西，越来越临近。

“救援船来了。”桑蜂紫叫了一声，跑到山岩尖端，不停挥舞着手臂，“我们在这！快让我们上去，不然我的子弹就都湿透了。”

金莱捂住脸，“他来了，我的血压要升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