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终准备
庞大的队伍,排列成蜿蜒的队列,小型飞艇、陆行器、装甲汽艇……各种通行工具组成的长龙汹涌前进。
斐尔卓在队伍最前端,乘坐着黑主的原型机,他的表情好几天都没有一丝变化了,像是石化了,抿紧嘴角,冷冰冰的。旁边站着金莱,差不多也是相同的情态。
“你感觉不到她?当时千佐多零跳海,应该就是感觉到她遇险了,你没有感觉吗?”
斐尔卓眉峰紧皱着,形成尖锐的棱角,面目阴沉沉的,“这其中的感知联系非常复杂,大概就像……一些双胞胎的心灵感应一类,有时候会有灵犀一点的通感,联系着夏娃与亚当的基因。但是过去多年,她呆在东区,我一直没有任何感觉。”
“或许这种感觉有距离的限制,或许……你见过了她,感觉就被激活了……”金莱一时也解释不清,他现在多少不具备平时的智慧了,心急气躁得不行,两眼满是血丝,嘴角边冒出一颗疮来,嗓音也嘶哑得很。
斐尔卓的眼光转回前方,“我们从当时做战的虫巢开始,向外面寻找,按理来说他们不会走远的,应该留在原地等待救援才对。可是为什么这么多天了,一点发现也没有?”
“或许他们落海之后,被洋流冲走了?”金莱忧心忡忡地望着下方肮脏的海水,其实更加严酷的可能性他还没有说出来,诺里只是个脆弱的人类躯壳,她要是掉进了海水里,很难能存活下来。
斐尔卓的脸色非常难看,“你对兰斯蒂诺.朱诺的了解多吗?他会不会……”
金莱霎时转头,死死盯着他,半天,摇了摇头,“朱诺是个聪明人,而且是个合格的商人,他不会随便做死的。”他停顿了一下,有些犹豫地问,“如果,千佐多零能够感受到她,那你说……他会不会找到人了?”
斐尔卓思考了一下,泄气地摇摇头,“我真的不知道,这种感觉很难猜测,时灵时不灵……不灵的时候更多,我觉得现在他可能还在海里飘着。”
“他这次的行为……完全是与皇室决裂的行为,如果皇帝陛下还不扔掉他,只会丢尽了脸。”
斐尔卓冷笑一声,“皇帝陛下制作这个千佐多零出来,只是因为好玩,或者说是弄到了亚当的基因,不使用可惜了,所以才拿来做了个玩具。他们可没想到要做什么用。”
远处铅灰色的天空腾起雾气,如一团浓重的烟尘,夹杂着大团大团的絮状物,间或还有一丝丝蓝紫色的筋脉状的瘢痕。气象实在很诡异。灰绿色的海水翻腾着浑浊的浪花,跃起一条大鱼,棱刺状的背鳍刺破了海浪。这条丑陋的大鱼越到半空,去势已尽,从半空跌落下来,砸进了海水里,飞溅起一片灰绿色浪花。
兰斯蒂诺家族的船队里闹起了一阵喧哗,斐尔卓没有在意,但是随即,对讲机开始闪烁,科林管家兴冲冲的声音响起来:
“有发现!斐尔卓,快过来看看!”
科林.兰斯蒂诺穿着全套武装,好像要上战场一样,盔甲金光闪闪,他现在蹲在汽艇的船头,兰斯蒂诺家族的货运汽艇停泊在海面,巨大的陆行船也停靠在海岸边。一大团人聚集在周围,围拢得水泄不通。
斐尔卓和金莱废了好大劲才钻进人堆里面,一条大鱼已经被电网困住,现在悬吊在半空中。它的模样……丑到不好形容,就像一团挤烂了的面团,勉强还能看出一个鱼形。
“好像真的是……”人群议论纷纷,都在指点着这条丑鱼。科林兴奋地围绕着它走了一圈,连连点头,“确实是族徽,我看没错,这不是巧合。”
金莱实在不愿意仔细打量这条生物,“怎么了?你们看什么呢?”
“它的尾部,有一块青色印记,是我们兰斯蒂诺家族的族徽印在上面,一定是朱诺少爷干的,他们被困在某个地方,召唤我们过去救他。”
金莱克制着恶心,认真地看了看那一条烂乎乎的东西,它的尾部……如果那两条弯曲的器官是尾鳍的话……确实上面有一块圆形的整齐的图案,呈现鲜艳的森青色,诡异的颜料渗入到鳞片底下。
“又出现了!”另一边的人群又炸开了,一只巨手从水里伸出来,五根指头柔软地一握,悄然翻卷过去,惨白色的皮肤表面睁开了五只圆形的大眼珠。那是一只……乌贼似的东西,靠近触手的表皮上长着很多疙瘩一样的小凸起,只有脑袋顶端的一小片白色皮肤比较平滑,也整齐地印着青色的兰斯蒂诺族徽。
金莱奔跑着,跳跃过几条并列的飞艇,这几天来头一次露出笑容,“没有错!是他们!这不是朱诺一个人能做到的事,诺里和夏味一定和他在一起。这是机械师才能想到的主意!”
诺里连续咳嗽了几声,发出一串类似气泡的咕噜声,她捂着口鼻,等待着气泡在胸膛里破裂平息下去。
夏味没有发现她的异常,继续专注于眼前的工作。
黝黑的巨型甲壳横亘在仓库地面,这是一只单独的鳌钳,通体都是漆黑,只是鳌钳的锯齿末端颜色浅了些,是暗红色。夏味正在操作切割工具,从尾端割开入口,不时转头看看投影在墙上的图纸,忧心忡忡地问:“这样行吗?你确定吗?我可从来没有手工制作过飞行器,完全手工!”
诺里压抑住想咳的冲动,有气无力地点点头,“还可以,我们将大体上塑形工作做完,剩下的交给机器人就行了。提米科玛的程序写得差不多了,我得去测试一下模块的组合排列。”她扶着墙走出仓库,把电子画板夹在肋下,结果刚出门就喷出一泓血线,溅在墙上,呈一道暗绿色的弧线。
千佐多零目瞪口呆地看着她,诺里支起身体,操作着外骨骼装甲飞快地走开了,像一只八脚大蜘蛛在狭小走廊上疾走。
千佐多零追上来,满脸的严肃,“你到底怎么了?你很不对劲!”
诺里没有停下疾走,还在前进。千佐多零忽然一伸手搂住她,将她凌空举起来。外骨骼装甲的八条金属节肢还在扒拉着,不安地抽动。诺里很无奈,刚想开口说话,忽然恶心作呕,整个人佝偻成一团,她的十根枯瘦的指头抠着自己的喉咙,额头边青筋凸起,冷汗滴滴落下。
千佐多零把她从装甲上摘下来,横着夹在肋下,直接进了最近的一间房间。这里打扫得不太洁净,落着一层浅浅的灰尘。他把人放在桌上,眼光郁郁地盯着她,伸手去解她前襟的扣子。诺里自己的那件战斗服早就破烂不堪,现在穿的都是以前的主人留下的古董衣裳,还是依靠纽扣来固定。她想要挣扎,但是那一点微末的力气丝毫起不到抗拒的效果。
裸露出来的一点皮肤上,布满了旋涡形状的斑块,细纹里生长出来一些细细的菌丝状的东西,一块青色一块粉色,有点花里胡哨的。
千佐多零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了半天,直到诺里慢腾腾爬起来,他还是回不过神来,“这……这都是什么?你,你发生了什么?”
“我被感染了。”诺里的声音还是比较平稳的,隐隐约约有点飘忽,“这是中度感染禁区,我是个普通人类,没有经过任何强化,你说,会发生什么事?”
千佐多零眨眨眼,他的表情发生了细微的变化,从惊愕慢慢地转变成了愤怒,怒火越燃越烈,蹦起半米高,猛冲上来抓住了诺里两肩,面目扭曲地吼叫:“我不准你死!你不会死的!不会的!我一定要带你回去!!”
诺里觉得自己的肩骨裂开了,他一把几乎把自己扭断,好像掐着一颗细柔的小草。他原本深灰色的眼珠,现在点着了似的,燃着两点怒冲冲的火焰。这个瞬间教她又想起斐尔卓了,他气愤的时候和现在何其相像,苍白色的眸子里也会燃烧起来,像是两点阴森森的苍白鬼火,有时候又炽烈得难以直视。
千佐多零径自摇晃着她,没有注意到她已经失去了意识,只是感觉到手里的身躯越来越软,最后滑落下来,成一滩软绵绵的皮肉,瘫在桌子上。
“诺里!诺里!!”
斐尔卓猛然回过神,浑身湿淋淋的,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冷汗从头顶簌簌地滑落下来,脚边的一圈都湿了。
金莱眼睁睁看着他忽然发疯了似的,不敢置信地上下打量着。斐尔卓一把抓住他,支撑着自己的重量,弯曲身体,好像正在忍受着深处的某种折磨。“我感觉到了……我感觉她……她要死了……”
金莱在心里对自己说,要镇定,他也差不多明白了,当时千佐多零怎么会忽然发疯得跳海了。“她在哪里?你能感受到她的位置吗?”
斐尔卓忽然极其萎靡了,“不能,那种感觉消失了。但是……我觉得她一定是极其的恐惧和绝望,我才会感觉到她。”
“她应该不会太远了……”金莱几步跑到窗口,张望着外头茫茫海面,雾气还未消散,浓郁的棉絮状的雾笼罩住了整个海域,能见度还没十米远。他拿起对讲机,对那头的黑氏、金氏、兰斯蒂诺联合搜救队说:“停止前进,以此处为中心向周围扫描搜索,他们就在附近。”
科林犹豫着说:“附近?可是……附近都是海水,你确定吗?”
金莱并不很确定,他只能勉力地让自己镇定,“科林管家,你们常年行走在偏远的商道上,比我们都熟悉禁区的环境,你觉得有可能吗?”
科林沉沉地叹气,“如果真的在附近,那……这里比沉冰海域更深入北方,离重度感染区更近。再往北就是双面爬行者盘踞的死亡区域,我们可能连跟骨头都找不回来。”
“如果朱诺真的能复制族徽到生物身上,传达自己的位置,那她一定找到了一个稳固的临时栖息场所,并且这个场所具备一些基本的建造加工机能,附近有这样的地方吗?”
科林很苦恼,“我真的不知道,禁区原本就是三不管地区,起码正规合法的组织,不会花费甚巨地搞秘密基地。”
斐尔卓忽然想到了什么,“皇室!我们在一进入禁区的沉冰海域发现了皇室的基因牧场!那附近不大可能有其他势力盘踞。”
对这个想法,金莱其实是不太信服的,“这里的地形区域被切割得很复杂很零碎,皇室豢养卫兵,自然生长的海洋生物也多,还有不知道怎么出现的怪物,比如双面爬行者……我倒觉得单单一个皇室,是控制不住这里的。”
“会不会是……”科林猜测,“就是基因牧场失控,导致禁区变成这样?”
“现在主要的任务不是猜测禁区怎么出现的,是怎么样能找到人。”金莱又忍不住地开始烦躁,“难道必须要地毯式搜索,把这个地方掀翻过来,杀光所有的卫兵和怪物才行吗?”
斐尔卓有点奇怪,“你和夏味相处这么多年了,对她也了解得非常详尽。难道你们之间没有秘密的联络方式?或者你知不知道她的一些独特嗜好习惯,能帮助我们找到人?”
金莱竟然一阵恍惚,“她……她甚至连远门也没独自出过,她走出帝都的次数都寥寥可数,什么事都有别人给弄好了,如果你问她现在怎么样,可能已经慌了神了。”
诺里因为一个碰触惊醒过来。四周黑乎乎的,距离天亮大概还有两到三个小时。
千佐多零眼光锐利,在黑暗里闪闪发亮,呈两道剑光。诺里刹那感到一阵头疼,她侧过身去不想看他,“你又想干什么?”
“我不会让你死的。我一定要带你回去。”他又重复了一遍这两句话,诺里嗯了两声应付他:
“好好,你努力。”
他缓缓地,从身后抽出什么东西,闪现过一道雪亮的光芒。
“诺里,我一定会做到的,你别怕。”
现在气氛很惊悚了,诺里瞌睡完全消散,一骨碌爬起来滚到边上。千佐多零伸出一只手抓住她一只脚,把她拉回来。
诺里瞪大两眼盯着黑暗,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拖拉回原处。千佐多零还没有松手,现在的姿势也很尴尬。他的左手手掌钳制着她一只脚踝,轻松地环握了一圈,导致她屈膝微微翘着脚,好像向他打开身体。
“你到底要干什么?”诺里忍无可忍地挣脱开,一脚正好蹬在他的正脸。现在气氛不诡异了,尴尬里带着好笑,千佐多零一本正经,用额头和鼻梁顶着她的脚掌,两只眼睛还从脚掌的两侧边缘望着她。两秒钟后诺里就嘴角抽搐地撤回脚,她坐直起来,耙梳了一下头发,深呼吸两口气,做了一些心理准备,“行了,现在说吧,你想要说什么?”
他背在身后的右手伸到前面,指尖抓着一枚针头,末端连接着细细的透明管线,里面装着蓝色的未知液体。
看见针头闪烁过了光泽,诺里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小心地向后挪动,尽量不惊动他,“千佐多零,你冷静……”
他又一拉,把人再次拉扯回来。右手怼到眼前,现在能更清晰地看见,管线一直连到他背后腰间挂着的装置上。原本自从朱诺把他的连接线薅掉了之后,他就没有再装回去了,里面的蓝色液体也剩余不多。
“这个,可以帮你,只要注射一点,就能挺过感染。”
诺里疯狂地摇头,像只大虫子一样扭动着,想要挣脱他,但是这次他捉得很紧。“救命啊,千佐……”
大叫声没喊出来,千佐多零倾近了身体,按住她捣住嘴。“不用怕,虽然开始的时候,会感觉非常狂乱,但是……它能让你活下去。”
诺里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起先怒视着他,妄图用并没有的气势击溃他。等到针头递到眼前,就变成了哀求,眉头摆成个八字形,眼眶底蓄起两汪晶亮的水汽。
千佐多零没有犹豫地把针头刺进她的颈侧,诺里如遭雷劈,整个人变成一尾大鱼,拗起来又弯下去,一条脊椎骨嘎嘣嘎嘣作响。从颈侧开始,青色的血管和经络暴突出来,难以言喻的能量冲进她的身体,使她的细胞、皮肤、血肉都在膨胀,好像马上会爆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