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后巷

“从现在开始，你哪也不准去，全天24小时都要和我在一起，哪怕吃饭睡觉，也得在我的视线范围里，开心了吗？”

这是斐尔卓回来后，说的第一句话。老实讲，倒也还在诺里预料的怒火燃烧范围里面，她不敢说什么回应的话，以防火上浇油。他们没有回研究所，也没回姜宅，而是回到了斐洛的家，这多少让诺里松了口气。

生活一塌糊涂，所有的东西都满目疮痍，诺里看见窗外的建筑物和大团雾气，忽然想到上一次看见这个景致时，简直恍若隔世。斐尔卓送行李进来时，就看见她静静地站在窗口，眼光飘忽地游离在外。

“姜尚不会宣布你的死讯的。”他变相安慰地说，“黑卿可能对你有些……私人的不满，所以说了这些话。但是实际的情形并不是这样。”

“我知道了。”诺里点点头，“其实他也只是实话实说，他希望我能老实点，不要给学院长惹祸。我已经不是只代表自己了，我和姜氏绑定了。”她的眼光流转向斐尔卓，偷偷估么了一下他现在的心情够不够平静，然后试探地说，“没有人在城外接应我，你可以不用去找了。”

斐尔卓霎时转身，冷着脸，“我知道是朱诺，你可以不用再给他打掩护了。”

诺里抿起嘴唇，“朱诺只是想要帮我，就……只是因为义气，你可以不用揣摩他有什么险恶用心了。”

斐尔卓冷笑连连，“我不用揣摩，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想要夏娃。”

诺里歪着身体，也歪着脑袋，看着歪斜的斐尔卓，“你……不想要夏娃吗？”

他又露出了那种落寞的神情，眼光不敢看她，飘落在一旁，“每个人都想要夏娃，但是我……我没有资格妄想，我本来就是被当做卫兵制作出来的，跟护卫基因牧场的那些金色飞鱼差不多。”

诺里盯着他看，他这副失落又可怜的表情极其难得，平时那双咄咄逼人的白色眼珠，现在就像两团融化的软糖，黏糊糊甜腻腻的。“每个人也都想要亚当呀，橘吉连做梦都想要。”

他马上收起了散乱的情绪，又强硬起来，“你不需要为我担心，橘吉什么也得不到。你只要担心你自己就行了。”

“橘吉想要杀了我，但是她却只想睡你……确实，我确实不担心你什么。”

斐尔卓无法忍受地转过来，狠狠盯着她，“你应该少跟玖鸠在一起，免得正经的时候越来越少了。”

“说真的，”她抬起脸，一副纯真的样子，“我还没开始不正经呢。”

斐尔卓漏气了一样，“你的天赋除了机械设计，是不是还包括气人？你来之前，我还没见过学院长被气得暴跳如雷过。”

诺里打了个哈欠，竟然有点累了。斐尔卓帮她把头顶的金发拨弄开，以免散乱的头发沾染到伤口，“你应该休息了，这具身体还在恢复期里。”

“对了！”诺里忽然又抬起脸，“夏味呢，我怎么一直没见到她？她受伤了吗？”

斐尔卓的表情有点异样，“她？她回来之后就开始异常，现在正在埋头学习，不肯离开工程师团队。”

诺里点点头，“这并不奇怪，以前机械师的身份只是让她很骄傲；现在关乎生存了，肯定有一两个绝望的瞬间，让她重新思考了这个身份。”

斐尔卓若有所思，“那你呢？你绝望的瞬间在想什么？”

诺里稍稍回忆了一下过去的那段流浪的日子，“实际上，那种时候，我往往失去思考的能力，会被情绪淹没。好奇、感慨、仇恨……这些感情都被放大了，流浪的时候也挺有趣的，但是……我不知道应不应该把这次死亡怪在橘吉身上，我现在还是迷惑更多。”

斐尔卓的手指滑进她的金发里，一下一下慢慢地梳拢着。浅金色的柔顺发缕，在他惨白色手指之间穿梭而过。“恨她没有意义。不过你当然可以去恨她，没有着落的情绪也很难受。反正橘吉不会在乎的，她做过太多这样的事情，也根本不在意几条人命。”

“我这辈子恐怕是没法弄懂她了，她为什么打定主意我要进A组，还要把她挤出来？”

“我会把她弄走。”斐尔卓十分寻常地说了一句，“学院长也不会让她留在A组。实际上她也确实想偏了，根本不需要这么麻烦，只要稍稍修改学年考试制度就行了，她的机械师专业考试肯定是满江红。”

“什么？”诺里有点诧异，“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把她挤出A组，她盛怒之下可能会先奔着我来。”

“她不会再成功了。”斐尔卓握着她一边肩膀，语气好像在发誓，“而且，单看目前的局面，恐怕有这种想法的人不只我们几个。橘晴极力想把橘吉弄进A组，就是在为进入十勋团做准备，这明晃晃触及到了很多人的利益，黛儿退出，正是重新洗牌的时候……按照橘晴的行事习惯，应该不会在哄抢的时候，这么高调地介入，有点奇怪。”

“你跟金莱讨论过吗？”

“没有，最近我们都忙得翻天了。”

他已经将话题转到时事上了，诺里也顺势问出自己的疑惑，“今天你和白茗到底是去干什么？”

他犹豫了一下，“白司令做出这么大的动作，扫除掉了基因牧场，他肯定会进一步动作，抓紧时机针对皇室出手。”

“没有这么容易。”诺里回忆起来奥斯特.古德曼的话，“皇室存在几个世纪，它盘踞在帝都，根须已经触摸到了很深的地方，不可能几天之内拔除掉。就比如说这次的平权军事件，整件事情是皇室一手操作的，但是看不见丝毫皇室的痕迹，这本身就很可怕。”

斐尔卓并不意外，“连你都知道，白司令不可能想不到，不过他一向喜欢打快攻，所以……我想他是在试水吧，看看对方会先出什么招数。”

“对了，武士单怎么样了？斯坦上次跟我说，他会带着武士单回佣兵的平原驻地，他们启程了吗？”

斐尔卓心下一沉，含糊着摸了摸自己眉心，“诺里，你要冷静一点……”

“出什么事了？”她的神情严肃起来，盯着他欲言又止的表情，“武士单……不可能吧？他现在只是个普通平民，白司令和橘晴都没有道理去为难他呀？”

“他病了。”斐尔卓又去捉住她的肩膀，“斯坦认为，现在不要移动他比较好，所以……他还在灰盒子里。”

诺里半夜急匆匆地跑到军部下属的禁闭监狱灰盒子。看门的卫兵差点举起枪，击毙劫狱的暴力罪犯。

她在身上乱掏，把姜氏的族徽掏出来，“我要见武士单，我是……姜诺里。”

卫兵皱眉看着她，“那你应该知道，这不是姜氏下属的监狱，要有白司令签字文件。”

斐尔卓到前面来，摘掉了护目镜，用惊悚的白色眼珠盯着那个卫兵，“我相信白司令对这事没有意见。”

他瞪着斐尔卓，“亚当？A级特勤确实可以进出灰盒子……但是我还是要上报这次探访。”

斐尔卓对上报倒不放在心上，诺里也顾不上别的，一开门就直直地冲进去。武士单已经从里面的单间挪到了卫兵宿舍旁边的小房间，其实这变相承认了他的身份不再是罪犯了。诺里进去时，他正在网上读新闻，一打眼看到他，诺里就吓了一跳：

他在阴影里，看起来整个人是森绿色，等到适应了室内的昏暗，诺里看清楚了他的样子，他消瘦了一大圈，脸颊凹陷得厉害，满是细细的皱纹，连身上的皮肤也是。床垫上湿漉漉的，因为他正在不停地渗透出淡绿色液体，不知道是血液还是□□。他的一只手腕上还吊着注射点滴，连接在床旁边的钢架上。

武士单乍一看到诺里，愣了蛮久，“你，你是谁？”

诺里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尽量让眼里含着的热泪消融回去，“我是诺里，我……换了个身体，因为不小心挂了，所以就拷贝了记忆。”

武士单愣住，“什么？你死了？怎么回事？你不是参加学院的外勤活动吗？我从来没听说学生的课外活动这么危险的！”

“这说起来可漫长了，你干嘛不先说说你自己的事，你又是怎么了？”

武士单没有唉声叹气，甚至他看起来轻松又惬意，“这是佣兵才会得的一种血液病，我们在翠星开采翠晶的时候——天啊，我可真怀念那个时候。翠星是个繁茂神奇的小星球，一天只有十一个小时，又热又闷，植物生长得飞快。经常开采完一小片区域，来时的路就又被植被完全覆盖了。所以定位做的精准与否直接决定工作效率。”

诺里又仔细打量了一遍他的脸孔，那只机械假眼现在没有陷在眼眶里了，有点松脱，皮肤表面分泌的黏液，使假眼的金属边缘有点锈蚀。“所以，参与开采的佣兵都会得这种病？”

“其实绿血症是种慢性病，我见过不少终身都在和它战斗的老佣兵；也见过几个格外倒霉的家伙：在一些边缘地区的废弃营地里，如果你踢开一扇锈住的仓房库门，看见一滩和座椅化为一体的残骸，像被一大团绿色黏液粘住似的，那就是个死于绿血症的老兵。”

诺里撇过头，又偷偷抹掉眼泪，“既然患者众多，佣兵团自己应该有治疗手段吧？”

“很可惜，没有什么有效的手段。”武士单摊摊手，“除了抗争、挣扎，只能忍受它像块牛皮糖一样黏住你。不过好消息是，也有像我一样平平常常生活几十年，然后病症忽然而至，马上就死了的人。”

诺里抓住他的手，手心里湿黏黏好像抓了一只软体动物，“你现在还没有到这种地步，你不是还好好的吗？只是看起来严重。”

“诺里。”武士单也抓了抓她的手，“我也没有别的人可托付了，所以……店铺留给你，好吗？虽然那间小店没什么名气，也不值多少钱。”

“你在说什么？”诺里站起身，不敢置信他这副托孤的语气。

武士单等着她冷静了一下，摆摆手示意她坐下，“还有，我希望能让佣兵团接收遗体，不走医疗系统的遗体接管程序。在灰盒子期间我也见过一些流浪机械师，传言说橘氏掌控着帝都医疗系统，他们会偷着拷贝一些研究员和机械师的记忆信息，回去重新编写，制造生化义体，投入自己的研究所使用。”

诺里已经震惊到愕然的程度，半天说不出话来，“什，什么？”

“总之，你已经混到第二姓氏集团了，给我一个体面的结束，应该可以做到吧？我是为了自由混佣兵的，不想要死了以后还要卖身做白工，永生永世当一个机械奴隶，行吗？”

诺里现在混乱极了，“为什么？连流浪机械师都知道，军部却放任不管？橘晴做什么都可以，橘吉想杀人就杀人，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了？”

“诺里，我知道你不愿意回到姜氏，也不愿意做个第二姓氏成员。但是，我认为你应该站在高处。老是生存在阴沟里，随时都可能被泄洪的水流冲走；站在高处才能看清楚那些控制水闸的人，看见他们搞的小动作。”

诺里满脸魔幻表情走出房间，斐尔卓赶快迎上前，“他说了什么？”

“他交代了……一些后事，他觉得自己的时间不多了。”诺里抬起头，眯眼看着他，“我记得，好像要学年考试了？”

“你……的思维总是这么跳跃吗？”

“什么时候开始？”

斐尔卓看了一眼视讯器，“因为这次外勤任务，所以推迟了几天，三天后是飞行器团队上机测试。”

“你打算怎么做？”

斐尔卓一愣，他还没有想到这里，“我想金莱和白茗大概都会消极应对，夏味根本不在乎这种测试，所以……可能会让出第一名。”

“不，我觉得你们应该去争取第一名。”

这个回答让斐尔卓十分诧异，“为什么？”

“既然橘吉想要，就让她要吧。”

失魂落魄地回到了亚当公馆，诺里甚至不太记得自己是怎么走过这一路的，现在不得不承认，斐尔卓给的帮助太大了，如果没有斐尔卓，她不可能迅速地处理这么多事情。

“谢谢你，没有人这么帮助过我……”诺里刚刚自白了两句，忽然大门被推开，门板撞在她背上，把她往前推了个踉跄。斐尔卓迅速地接住她，看见斐洛搂着一只金丝猫一样的女人跌进来，他们两个都醉醺醺的，斐洛只套着一件白衬衫，一颗扣子没扣，胸前大敞四开。那个女人有一头茂盛蓬松的金发，画着浓烈的晚妆，一双猫眼不知道是不是天生的，瞳孔边缘有一圈花纹装饰。

他们两个开始没有发现旁人，大方地倚着门廊上深吻，斐尔卓轻咳了一声，斐洛抬起醉眼，看见两个人影站成一排，在门里望着他。

“哦，你回来了？”斐洛挥了挥手，冲斐尔卓打了个招呼，“真难得，那个是谁？整条酒吧街的小姐我都认识，这个小天使还真没见过。”

波斯猫一样的女人咯咯地笑着，“姐妹，你要是想要找工作可以联系我。”说完递出一张香气浓烈的硬塑名片。

斐尔卓直接把名片扯过来，揉成一团丢在地上。诺里看着眼前叠在一起的两个人，“斐洛老师，是我。”

听她的语气好像熟识，斐洛歪斜着靠近一些，眨么着眼睛用力地看看她，“小可爱，我可没见过你，不过……”他扭向斐尔卓的方向，“你想开了？不追着你的那个小诺里跑了？”

斐尔卓懒得回答，径自走开。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房子就像午夜派对上嗑嗨了的青少年，充满了娇喘和□□，野猫叫春一样惊心动魄。

诺里一直拄着下巴，望着桌上的电子钟出神。隔壁屋里还在天摇地动，一会儿扑腾到墙面上，发出咣当一声；一会儿扑腾到地板上，响起一连串夸嚓夸嚓的响声。

斐尔卓半天没看见她挪动了，尴尬地说：“你，你在想什么？”

诺里从出神的状态里出来，眉心微微皱起，眼光发直，“我在想，斐洛老师的身体还挺好。”

斐尔卓捏紧眉心，头痛不已，他略微思索了一下，说：“现在有三个选择。”

诺里点点头，“你说。”

“第一，就是回姜宅。”

“pass，第二呢？”

这个回答与他的预想差不多，斐尔卓没在意，继续说：“第二，就是去Z小组新宿舍，只是要跟他们简短解释一下你……的新身份。”

诺里的眼光还是呆呆地望着前方，斐尔卓没等她回答，继续说：“第三，我们去电子街随便找一间小旅店，凑合一夜。”

“我们去店铺里吧。”诺里扭过脸说。

距离上次回来店铺，好像已经过了太久了，大门依旧还是洞开的，用巡城卫的封带胡乱缠绕着。诺里检查了一下被破坏的安全锁，搁在一边，进到前门，一切还是跟离开时一模一样，只是浮着一层灰尘。空气不太好，有点呛人，诺里打开电闸，扳动空气开关，打开换气扇，墙上黏着的几张图纸刷拉拉张动。她站在原地，看了一眼昆虫模型的图纸，又看了看沉寂的机器，武士单惯用的杯子、工具包还放在吧台上，装配电子眼的零件箱也在往常的地方。

斐尔卓看了一天熹微的天色，催促着她，“该去睡了，天快要亮了。”

诺里打开地下室仓库的门，把换气扇的档位调大了一些，一扬行军床上铺盖的帆布，挥赶了一下灰尘。

“武士单的床铺在楼上。”她坐下来，看见斐尔卓一动不动还站在那里，当时心态有点崩裂，“难道我会跳窗逃跑吗？”

“不好说。”斐尔卓走进地下室里，观察了一下四周的布置。钢架上都是零件，几卷图纸横斜着插在箱子里，到处乱糟糟的。墙壁上有一扇小气窗，临窗放着诺里的小行军床。她坐在那里，又开始胡思乱想，“如果我们把武士单接回这里，是不是比留在灰盒子要好？”

“我不这么认为。”斐尔卓摇头，“你看看这个地方适合一个病患呆着吗？灰盒子虽然名义上是监狱，但是有职业医师，卫兵还能24小时监管着他的状况。”他把诺里推进床铺里面，“快点睡觉，不然打晕你。”

诺里感觉到他把手掌遮在自己眼睛前，一片黑暗降临，她闷闷地出了一口气。斐尔卓盯着那张小脸，大半被自己遮住了，露出娇樱樱的两片嘴唇，随着呼吸微微张合。斐尔卓忽然一阵心悸，竟然不敢再直视那张面孔。他咬着牙关，暗暗诅咒基因里的那一道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