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山谷
当几个士兵合力,用一条绳索把倒霉蛋萨尔西拉出来时,他已经被熔炉底部的加热模块余温烘烤了20分钟,嘴唇开裂,皮肤干瘪,眼神迷茫,连受伤的手掌也顾不上了。
霍克心有余悸地轻拍他安慰:“伙计,你是第一个在冰原上被烫伤的实习士兵。”
萨尔西的右手手心失去了一块皮肤,暴露出下头的肌肉组织。医疗兵用消炎喷雾处理伤口时,他叫得好像在执行酷刑。
霍克看看医疗兵手里的东西,又看看泰迪,说:“你应该叫他们给你那只烂眼也处理一下。”
泰迪浑身的汗毛树立起来,退了两步,两只手下意识护在自己胸前,“不!我不要!”
陨深白始终没有什么表情,自顾自坐在一边,几乎只要这几个愣头青还能喘气,他就不算失职。泰迪看到了他,感到了一丝不自在的愧疚,不过他自己可能并不认为是愧疚,跟霍克小声嘀咕:
“你说,那个小娘们得救了没有?”
霍克瞅了瞅他,“你希望她得救吗?”
泰迪一撇嘴,眼光斜向旁边,一副口不对心的模样,“当然不希望。”
“很好,我也不希望,因为如果她得救了,你偷偷拿哨所士兵呼叫器玩的事就曝光了。还有更严重的,这件事可以上升到你公报私仇的地步。”
泰迪愣了一下,根本没有想这么多。“你是说,如果她回来了,我就完了?”
霍克眼光复杂地看着他,“在你挂断她的求救呼叫时,难道没有想到这一点吗?”
“我……我自己会解决的。”
队伍扩大成了12人,路上行驶的速度也不得不缓慢下来。因为有高级御虫者桑玛在,路上的安全有了保证。受伤的三个青年获得了被载在魔轮后座的待遇,白茗等实习士兵只能和桑玛等中老年村民跟在后头。
“我们可能今天之内回不去聚居地了。”伊尔米提担忧地计算了一下时间,“半夜赶路是很不明智的事,最好找个有遮挡的冰坳过夜。”
风川狭有点犹豫,“我们没戴什么生活用品,魔轮剩的燃料可以照明和取暖,但是我们总要一点食物和饮水。而且明火燃烧可能不足以整夜取暖用,可能会冻伤。”
伊尔米提微微侧过脸,看了一眼后面的实习士兵,压低声说:“我们不是保姆,我们只负责保证他们的生命安全,而不是照顾他们生活的舒适性。在极寒的冰原被冻掉脚趾头,这是件平常不过的事,谁也不能要求我们负责。而且,连夜赶路的危险性极大,要是遇到大规模的狼群袭击怎么办?不慎踩塌了冰层,掉进虫巢呢?”
“好吧,”风川狭最终妥协了,“到前面的月光山谷停下留宿。”
桑玛就走在白茗右手边,他一路上不时吹奏着悠长的乐音,动听而婉约,跟他的外形极度不相符。白茗有时候会偷偷观察他,在他干瘦的贴着骨头的表皮上,分布着很多细细的小伤口,特别是重重包裹的双手,从那些布带的间隙里能看到更多的伤口。白茗很好奇这些小伤口是怎么造成的,不单是桑玛,他们这些聚居地居民全部都是如此,和山达尔扭斗的时候她也看到了。
桑玛忽然转头,抓包了似的,捕捉到白茗追随他的视线,白茗只能尴尬地转开脸。桑玛掀起上唇,用比较刻薄的语气说:“疤脸,你的那些疤是怎么回事?”
白茗觉得桑玛应该是在报复她,或者不想要她问出同样的问题,就抢先问出来了。她并没有觉得被冒犯到,反而有点新奇,因为在帝都的时候,绝对没有人敢这么问。
“我妈把我变成这样,在我家那边,审美跟你们不一样,这样才是美的。”白茗开了个玩笑,想要看看别人惊愕的表情。
桑玛确实没想到她的回答,“你、你是从那种□□部落来的吗?怪不得,你的作风可真够奇怪的。”
白茗没有解释什么,反问他:“那你是从哪里来的?肯定不是冰原的原住民,你的官话说得很好,不像山达尔他们几个,只能说几个词。”
桑玛沉默了一会儿,似乎不想提及以前的经历,他在原地停住,含着虫笛幽幽地吹奏出一段略显喑哑的乐声,和他之前吹奏的声音不同,仿佛幽怨了一些。白茗转移注意,看向他朝向的地方,那是一小块凸出的蜂窝状地形,空洞细小,随着他奏出的音乐,一些沙虫探出头,它们是淡粉色,有的苍白一些,身体非常光滑,就像……就像人的肠子活了……
桑玛几乎能和这些沙虫交流,他用微弱的笛声指挥着这一小撮沙虫的运动,它们在原地游动了一会儿,分别向几个方向拱起。桑玛收起虫笛,指着左前方,“继续向那了前进,月光山谷马上就到了。”
“它们能给你指路?”白茗格外震惊,“虫子也有智力吗?它们连大脑也没有。”
桑玛鄙视地看着她,“只接受眼睛所能见到的,不尊敬也不信仰自然本源,多么刚愎自用的人。”
白茗没有说什么,只是心里无奈地嘀咕:可别让白蒐听见,不然冰川给你轰平了。
越过了一段相当艰难的路径,冰块的起伏像游乐园的人造滑车轨道一样,甚至有一段陡峭回旋的冰道。风川狭三个人在魔轮后拴上绳索,几个人拉着绳索,由魔轮拉动他们才爬上陡坡。下坡时因为刹不住动势,差不多是飞下来的,最后撞在冰道尽头的一块大型盐冰岩上,基多受了点伤,鼻梁和额头被冰岩上的尖角擦过,但那一丁点血迹还不待流下来,就冻成了一条冰凌,挂在额心。
之后路途平坦多了,而且寒风平和了,连温度都上升了一些。风川狭欣慰地点头,“我们没走错路,月光山谷马上就到了。”
很快沿途的景观也发生了变化,出现了植被,变异的植物大多都是晶莹透明的,少有叶片,主要是晶体的茎,荧光素在晶体中缓慢游离,发出幽微曼妙的光辉。一些植物正在花期,这在冰原上极其罕见,花也像冰雪凝固的,有轻薄繁复的花瓣,簇拥着中心毛茸茸的蕊。冰岩的造型不再是凶狠奇绝,变得平滑了很多,豪雪也不下了,成为柔细的羽毛状。
继续前进了十分钟,一片光亮出现,大量无处排遣的荧光素在冰壁上、空气里游动,装点得到四处像是花灯节现场。神奇的漂浮荧光素把冰壁变成光壁,把犬牙形状的冰锥变成悬垂的吊灯,把悠闲地漂浮飞舞的蝴蝶变成游荡的灯泡。这不像同一片大陆,更像是穿过了结界大门,到达了另一个时空。
桑玛找到了一处有柔软草甸的地方,队伍终于停下来。玛丽梅已经困倦疲惫得不行了,直接坐到草甸上面,惊起来一大蓬荧光小飞虫。
白茗四下打量,非常好奇地问:“这里又暖和又清洁,沙虫为什么不来?”
“因为这里有它们最讨厌的东西。”桑玛用手指轻轻摩挲着粗糙的盐冰岩表面,“它们一接触到这种岩体,就会脱水,很快就抽干了,变成一条干瘪的麻绳。”
“哦!”白茗恍然想起来,她搜过山达尔随身的袋子,里面带着一块像石块的东西。山达尔现在已经完全清醒过来,实际上他的身体素质很好,并不会因为挨了一拳眩晕很久。他率先跨下魔轮,自觉地去寻找易燃物生火。
白茗左右看看,不知道自己应该干点什么好,因为不管在学院还是白氏,从来不需要她动手做基础的清扫维生工作,永远都是坐等别人做好。她又好奇地问桑玛,“如果你们已经掌握了对付沙虫的武器,为什么不利用这些盐冰彻底灭绝沙虫,把环境改造成适合自己生存?”
桑玛又沉默地深深望了她一眼,“疤脸,你知道你让我想到了什么?你让我想起那些帝都里高高在上的大老爷。我们不是冰原的主人,沙虫和白狼才是,我们是流浪者,因为被自己的文明排挤,所以流落到其他生物的世界。我们是靠着敬畏生存下来的,无知的傲慢和无尽的自私会让我们灭亡。”
白茗被教育了一顿,但她仍旧无法理解桑玛的精神世界,也弄不明白他们坚持着现在原始的生活到底有什么意义。
“桑玛讨厌我。”她坐到篝火前面说,燃料燃烧出蓝色的火焰。
风川狭从魔轮底部的储物箱里掏出毛毯,递给她,“这不奇怪,他也讨厌我,他讨厌所有人。远离人类社会,亲近自然是御虫者需要具备的素质,这样他们才能和虫子交流。”
“和虫子交流……对他们来说是很快乐的事吗?”
“不,”风川狭摇摇头,“是需要付出代价来交换的技能。在御虫者晚年,生命将要陨落时,他们会自己找个虫巢,将自己献给沙虫,作为最后的归宿。”
“……就是把自己喂虫子?”白茗目瞪口呆,“没有沙虫对他们来说不是更好吗?那他们就不需要做御虫者,也不需要变成一堆肠子的食物。为什么桑玛听到我的建议会生气呢?”
风川狭笑了,“因为那是他选择的方向。桑玛出生在帝都,所以他的官话说得很好,他厌恶第二姓氏管制下的生活,自己长途跋涉来到了冰原,作为一个御虫者。他觉得只要文明发展了,就一定会变成他厌恶的帝都模式,另外一个和第二姓氏相似的阶层又会出现,集权也出现了。”
白茗心里一动,“你也是这么想的吗?你也是因为厌恶了帝都生活,才跑到这里?”
他的目光有所触动,眼里含着复杂的东西,“我不是因为厌恶,只是那里没有我想要的。我一直在找,我到底想要什么。一开始我在国家学院里寻找,但是那里就像一坨水泥,不会再有任何变化了,从顶端到底层,被浇筑在死线框架里,所以我就辍学离开。后来,我选择去看起来灵活自由一些的莫什机械学院,那里确实拥有更多自由,但是气氛极差,大部分的学员整天抱怨命运不公,艳羡嫉妒国家学院里的人,纠结自己是不是被挑选剩下的。所以我又走了,直接离开了帝都,我想这个城市已经被这种情绪感染成一个模样,没有多少活力了。”
白茗听得很认真,甚至……有点羡慕,“然后你就来了这里?”
“不,我先是参加了星舰战队,我想上前线,但是发现军部在星际联盟推行和平主义,现在的星舰战队就是联邦的贸易护卫队而已。后来我去了装甲骑兵团,也呆的不长,最后才来到先遣兵团。”
白茗感叹,“你的家族……长辈们一定气疯了。”
风川狭耸耸肩,不以为意,“是的,现在在帝都,我的糟糕名声还传扬在外,大概就是风川家的败家子,一路沦落至此,越混越差劲的废物。”
“那,你找到了吗?你究竟想要什么东西?”
风川狭的笑意加深了,他把白茗拉起来,几步疾跑攀上了一块凸起的冰岩,伸手去拉白茗。两个人沿着奇形怪状的岩体一路攀爬,风川狭可能过于兴奋,没有注意到白茗灵巧迅捷的动作,他们登上顶端时,万籁俱寂,星光璀璨,脚下世界熠熠生光,像踏在一片虚幻华盖之上。
他指着某个方向,语气里带着骄傲,意气风发,“那里就是聚居地,我刚来的时候,只有7个人。现在,在先遣兵团的帮助发展下,已经是仅次于帝都之外的南、北方大型聚居地,成为世界第三的流民村庄。我相信继续下去,总有一天,我们会比帝都更加繁华,会有数不清的流民和流浪机械师投奔过来。你能想象那一天吗?”
白茗首先想到的,是那一天到来时白蒐的脸色,说实话,充满了报复的快感。但是马上,对现实的忧虑就浮现出来了。
“但是你们是军部下属的先遣兵团,直白一点,是归武装部队总司令白蒐统帅的部队,一旦他知道你的谋划,一切就完了,即使一张简单的调令,也能把所有毁于一旦。”
风川狭并不担心,“他不会知道的,你以为高高在上的白氏家主白司令,会施舍一眼,看看我们这个贫瘠的北方冰原吗?而且,我们脚下的世界,就像一块蜜糖蛋糕,早就分割完了,好的部分,有利可图的地盘早就被人盛进盘子里了。先遣兵团只是为了避免佣兵团过多渗透进入权利中心,才出现的部队,只能徘徊在权利构成的边缘地带。我们是不可能分到蛋糕的,这样的荒芜冰原才是我们的归宿。”
白茗发现他对于现实十分清醒,但是同时,又极度天真,对梦想充满热情,她第一次见到这种极端矛盾的个体,忽然非常好奇,忍不住受到吸引。
“留下来吧,薇薇安。”他忽然做出一个惊天的发言,“我知道你喜欢这里,我一说到自由,你的表情就无限向往,我知道你和我一样,一直在寻找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那个男人有什么好的,离开他吧。”
白茗的表情从震惊,变成犹豫,最后变成迷惑,“……什么男人?”
风川狭有点吞吞吐吐的,低声说:“就是你的……你的金主,我不知道你怎么称呼他。我知道你是被一个第二姓氏豢养的……宠物,但是没关系,我不在乎,我也不会让别人欺负你,看不起你的。”
“……”白茗有好半天都说不出话来,在她的思维反应过来之前,两只拳头倒是先硬起来了。“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帝都里什么绝色没有,怎么会有人找一个满脸是疤痕的宠物?”她仰起脸,调低了护目镜的镜片深度,使自己眼睛周围纵横交错的伤疤暴露出来。
风川狭挠挠头,并不是很明白,“为什么不可以?花吞鱼夫人还是整个聚居地的大众情人呢,你比她要……漂亮……”
离他们远远的,在冰崖下方的伊尔米提,脸色不善地往上张望着。他看到白茗一个人气呼呼地跳下冰岩,灵巧而迅速地落地,默默走到另一个篝火前,贴着已经熟睡的玛丽梅坐下。
风川狭落在后面,他还是摸不着头脑,贴着滑溜溜的冰道,小心地出溜下来。
“她很生气。”风川狭又挠挠头,“我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生气了。”
“我想,我一开始的猜测错了。”伊尔米提低沉地说,“傍晚时候,我们一起看见了,山达尔、有熊、琥栗三个人也制不住她,山达尔已经是我们内定的成员了,他不可能打不过一个普通的小姑娘。所以,这个薇薇安不是什么贵族豢养的宠物。”
“你怎么不早说?”风川狭终于明白刚才犯的错误是什么,尴尬又气愤。
伊尔米提脸色阴沉沉的,“重点不在这里,重点是她是什么身份。”
“对啊,”风川狭一愣,“她是什么?”
“我不知道。”伊尔米提摇摇头,“不过在我弄清楚之前,你最好离她远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