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
自从上次把米什尼捡回来，她就一直没有完全整修好，外层的惨白的拟质皮肤完全损毁了，暴露着一块块的内部金属结构。她的四肢末端也没有保持完全，一只手和一只脚丢失了，只剩下残余的金属骨架和几缕线缆。
她虽然脾气暴躁，但性格基本上保留着小孩子的天真和直白，所以一刻也没有表现出失落，或者失去了家的迷茫。十所圣杰目前还没有给自己重铸新的身体，他只能寄居在墙上，看着米什尼骑着巨大的寄生虫，在下水道里欢快地驰骋。
她制作了一套符合自己小身体的鞍，套在滑腻腻的虫体中段，用一只笼头捆缚住爬虫前端那个小小的骷髅形状的脸上，随着缰绳的催动，软滑的虫身拱起，它飞奔的速度快得像匹小马。
十所圣杰注视着她游戏的影子，忽然间想起了一些以往的记忆，他这几天以来，经常会莫名回忆起来一些早就忘记的东西，这种感觉让他非常新奇。
“我以前也喜欢这种游戏，因为宫中的生活非常乏味，我们这些……同类，经常聚在一起，偷偷地玩游戏，有时候是打马球，有时候打桌球，有时候也玩老鹰捉小鸡。”
米什尼停下来，她实在想象不出来，十所圣杰玩老鹰捉小鸡是个什么样子。
“为什么现在的梅迪瑟文和司徒革都那么呆了？他们完全不会去聚集玩游戏的。”
“因为我调低了他们的自主意识，经过那件事，我觉得机器人完全不需要那么高的自主意识。”
“哪件事？”
对角满身机油地回到了他和十所圣杰的卧室，两双眼睛相对着，他冷静地问：“你为什么骗我？”
十所圣杰正在观看监视器，他没在意对角的问话，像自言自语一样，紧紧盯着屏幕，“她还没放弃，明明她懂的，她已经没有任何机会了，她已经完了，为什么她还不放弃呢？”
对角走到了屏幕之前，湿透了的样子被屏幕的光映亮了，他身上染得都是黑色和红色，就像血和机油混合在一起。十所圣杰于是移转了眼光，“你怎么了？”
“我把他们撕碎了。”
小庭院里，在少有的和暖的阳光下，生化人的肢体乱丢在地上，有梅迪瑟文纤细瓷白的四肢，也有司徒革粗壮而惨白的肢体，他们的躯干叠在一起，叠成一座奇形怪状的塔。
十所圣杰迟疑了一下子，似乎在消化他说的意思，“你把谁？怎么了？”
他的手指张开，一颗陶瓷材质的心脏形状零件坠落在地上，“我把几只梅迪瑟文和司徒革撕碎了，因为他们说我跟他们是同类。”
对于他这种状态，十所圣杰感到很诧异，“不应该呀，你怎么会发现呢？按照你的内置人格模型来看，一旦涉及到你自身的问题，你一定会马上回避，不会去深入思考的。”
“这还需要深入思考？”他抬起小臂，露出缺少了一块皮肤的机体，“你解释一下，这是什么？”
“嗯——”十所圣杰打开了自己的绘图板，上面监测着两个页面，“我原本以为，当你遇到自己也无法回避的问题，涉及到你的身份和存在，你会因为相悖的设定直接死机呢。”
“你没有想想，你自己会怎么样吗？”
十所圣杰忙着检视页面上的数据，一时没时间抬头，但他逐渐感受到，自己被头顶投来的阴影遮挡了。对角站得过近了，几乎是贴在他的身体侧面。十所圣杰被他冰冷的体温惊得猛抬头。
“你没法伤害我，这是明确标注在你的行为模式算式中的。”
对角看着他的脑壳从颈子上翻滚下去，跌在地上，弹起了小小的弧度，最终滚停在他自己的脚边。他将头颅提起来，顺着平滑的切口流淌着粘稠的殷红的血液，将金属手臂染湿了。
“你不是我的同类，不过我可以把你变成同类。”小对角把自己的脑壳上的一层柔软拟真皮肤撕扯下来，露出金属的底板。他又把手里的头颅倒提着，将脸部的一层柔韧的皮肤扯下来，硬是贴在自己金属底板上。皮肤并不能紧密贴合，呈现许多的褶皱，它对着屏幕调整了半天，让黏带着一层薄薄脂肪的皮肤适应自己。
“看起来也没什么不一样。”他拿了件旧夹克衫穿上，让自己的身高长高了一些，嗓音调整得成熟而明朗。然后打开门，对着外面的空气欢快地介绍说：“你好，我是十所圣杰。”
琪拉尔将两个机器人接入自己的小屋里，他在门口呆了一下，看着残破的奥莉薇背着沃利，缓慢地在屋子里踱步，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地方。
他感觉自己似乎又看到曾经的活人奥莉薇。那个时候，她简直像是个天使，是使他能继续活下去的唯一的慰藉。可惜她柔弱的充满圣光的形象并没有持续很久。
“谢谢您，先生。”虽然奥莉薇现在就像个从垃圾堆里捡来的破烂，但是她还是保持着自己彬彬有礼的风格，恨不得揪着裙角向对面的人行一个标准的皇室礼节。“太感谢您的见义勇为了，不过我们不会打扰很久的，等我们的朋友找来了，我们就走。”
沃利在她的背上艰难地抬起头，“千佐多零真的能来找我们吗？他好久没回来了。”
“他会回来的，”奥莉薇还保持着乐观的态度，“他以前也曾经好几天不回家过。”
“但是现在家也没了……”沃利说了一句丧气的话，不过他的断断续续的电子音倒没有多少情绪，他又坠落回了奥莉薇的背上，把脏兮兮的脸埋进了她的衣服褶皱里。
琪拉尔观察着他们的互动，更多的眼光凝聚在奥莉薇的身上，他有点哽咽，还有点忐忑，问她：“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
奥莉薇仔细地打量了他一番，“对不起先生，不过我的一切所见所闻都是记录在存储器中的，除非有人删除掉，不然不可能不记得。”
他默默吞咽了一下，嶙峋的喉骨在细瘦的脖颈间滑动着，“你对我一点印象也没有了？”
奥莉薇刚想回应，忽然，在眼前闪现了一截短暂的片段，她仿佛看见，在狭窄的黑暗的牢笼里面，蜷缩着一个人，他浑身苍白，但是隐隐散发着柔白的光泽，细腻、光滑、稚嫩……
她摇了摇脑袋，“对不起，我可能损坏了某部分硬件，导致现在思维不太流畅。”
“……”琪拉尔没有再说话，默默地把头埋下。
“但是……”她忽然又想起来什么，“刚刚您好像叫了我的名字，所以，我们以前确实见过，是吗？”
他张了张嘴，“我叫琪拉尔，以前你救过我，有印象吗？”
她又摇摇头，扬起笑容，想要回答他，忽然又看到了一个画面，那个少年模样的人，站在面前，哭到要崩溃的地步，哭着乞求原谅……她一松手，让沃利滑落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
“琪拉尔？”她漫无目的地重复着这个名字，“这个名字有点熟悉，但我肯定它没有记载在存储器里。”
“没关系，”琪拉尔靠近了一步，“这次可以换我来保护你了。”他的欣喜没有保持多久，外面就传出了嘈杂的吵闹和叫喊声。
沃利下意识地感到害怕，它站起来缩到奥莉薇身后。琪拉尔安慰了他们几句，“没事的，我去看看发生了什么。”
“最好不要……”奥莉薇的话还没说话，摇摇欲坠的前门就被从外面撞开，一群巡城卫打扮的黑甲战士冲进了狭小的屋子，没有废一句话，薅着奥莉薇的头发，就把她拖了出来。
另外的一个人也揪扯着沃利耷拉着的脑袋，粗鲁地把他拖出门。琪拉尔追在后面，尖叫着问：“你们在干什么？！这里是我的私人住所！”
薅着奥莉薇的那个巡城卫停住脚，他随意地将机器人丢在路边，掏出视讯器，将上面的电子文件给琪拉尔看，“白司令刚刚发布命令，销毁帝都中所有内置智能程序的生化人。”
琪拉尔有十秒钟的时间都惊呆了，“白司令亲自下的命令？你们知道帝都当中的生化人有多少个？生化人的定义很模糊，很多的人甚至无法界定究竟是自然人还是生化人，你们要搞大屠杀吗？！”
“放心，我们比你清楚。”那个巡城卫冷着脸回答，他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个人情感。他的态度也让琪拉尔最终心寒了，他攥紧了裤管侧藏的东西，当看到奥莉薇和沃利被向着远处的装甲囚牢拖行时，他抓着那只管状物，冲天发射出一道灿亮的信号。
已经快要走出下城区的库克一行人看到了爬升上天空的明亮信号，光芒汇聚成波利家族的族徽形状。
朵李尔指着天空方向的光芒，惊叫：“看来你叔叔他想通了。还想通得挺快的。”
库克转变成了惊慌的模样，“我觉得，他应该不是想通了，而是遇到了什么变故……”他迅速地转身，冲着身后的人群招了招手，“返回！马上返回！”
白荇站在姜宅的大门前，掩饰不住自己的兴奋。他身后站着一排巡城卫士兵，穿着黑色轻装甲外壳，头戴防护头盔，手持□□。
爱丽丝已经透过镜头看见外面的景象了，她镇定了几秒钟，脸上挂起了淡淡的笑意，轻轻按动了前门的按键。
法斯宾娜正在从客厅的暗门里掏武器出来，她担忧地望着外面，说：“尚仔去开会了，他们来干什么？”
“不管他们来干什么的，不能让他们闯进来，我们要严阵以待。”爱丽丝说话的时候，脸上的笑容依旧没有改变，只是眼光稍稍锐利了一些，她从容地从正门出去，来到了铁艺门洞开的走道这一端。
看见管家女仆背着双手出现，白荇表现得彬彬有礼，“我们是来执行白司令刚刚发布的命令的。”
爱丽丝管家缓慢地走到他面前，“白司令？他以军部的名义发布的？”她打开视讯器，看了看军部的官网，又看了看联邦新闻的头条，“我怎么不知道？”
白荇掏出了电子文件，摆正到她的眼前，“欢迎阅读。”
爱丽丝没有接过来，只是大概地浏览了一遍，“……所有内置智能程序的生化人？我们有吗？”
“根据你们在安委会的登记，你们有一台智能管家机器人，代号提米科玛。我们只是来带走它的，请配合我们的工作。”
“既然在安委会登记过，就是合法财产，你们凭什么要带走？”
白荇收敛了温和的笑脸，开始不耐烦起来，“当然是因为白司令的命令！你们没看见大街上发生了什么吗？机器人集体暴动，生化人全部疯了！这个时候，你们还敢把管家机器人留在屋里？”
“提米科玛老老实实地挂在充电支架上，没有任何异常，我没看出来它有暴动的迹象。”
“我们有搜查令！”他的语气忽然之间非常冒火，但很快又压抑下来了，“我们不需要你一个女佣提供任何意见，再不让开，我们就闯进去了！”
爱丽丝也解除了虚假的笑脸，冷冰冰地说：“你再敢提女佣两个字，我就马上让你看看女佣的火力有多猛。”
“爱丽丝管家，”他重重地咬在后两个字上，“你要抵抗军部的搜查令吗？”
她背在身后的双臂忽然微微提起，白荇紧张地退了半步，他身后的人群马上包围住铁艺大门，□□口冲着中央的爱丽丝。
她右手持一只老式的半自动古董枪，右手是一支细长的金属管，尖端分裂成两支提取装置。
看见她的行为，白荇微微愣住，然后更加地暴怒了，“爱丽丝！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你公开违抗军部搜查令，我可以马上击毙你！”
她把枪口冲着对面的人群，提取器抵在自己头颅侧边，“这里是姜氏的私人住宅区，联邦民法典规定了我们对已登记土地的所有权，你现在带人强闯进来，我也可以当场击毙你。”
“你用第二姓氏家族的荣誉权利对标联邦法律，你是不是疯了？”白荇气得双目赤红，他气哄哄地像一只大型动物，勉强收敛了一些脾气，企图温和地说，“我们只是需要带走一只管家机器人，让当初到安委会注册的人跟我们走一趟就行。”
爱丽丝一个字一个字地从齿缝里吐出来，“你做梦？”
气氛紧张到一触即发的地步，白荇差点把你不要不知好歹说出来，“你们的那个破机器人是用黄金做的吗？”
“机器人无所谓，但是我不可能让家主跟你们走。”
白荇瞪大了眼睛，“我们又不会对她怎么样！这只是走一遍流程！！”
“她病了，现在不能出门。”
白荇被气笑了，“我懂了，我们之间是私人恩怨。”
看见几个人要破门而入，爱丽丝对手腕上的视讯器说：“打开自卫反击系统，现在开始擦除部署范围内一切无权限生命对象。”
白荇不得不站住了脚，他原本顺滑的白发因为发怒，开始蓬松竖立，“爱丽丝！你是要我们现在开战吗？”
“怎么了？”她将手里的提取装置提高，“出门的时候没提取记忆，现在不敢死啊？”
“疯婆子！”白荇低咒了一声，他烦躁得揪扯着自己头顶的白发，好像恨不得硬扯下来几缕，最后他像是漏气的气球，彻底气馁了下来，拉长着脸面对着她，开始苦口婆心地劝说，“我们只是要提米科玛的登记持有人，跟我们一起回去办理一下手续，这个要求有什么过分的？至于你现在跟我在这里对峙吗？”
“我说过了，她病了，不能跟你走。”
白荇差点气得抽过去，“她有什么病？！我们可以用担架抬她去！”
爱丽丝还想要说点什么，法斯宾娜已经看不过去了，她走过来低声说：“让我陪她去吧，我们不能现在将事情激化，我保证！我一定会把她安全地带回来的。”
爱丽丝并不放心，“你能保证吗？”
“起码我比较平易近人，比你会处理人际交往关系。”她用温顺的铁锈颜色大眼睛望着爱丽丝，和她的黑黢黢的冷厉眼光对峙着。
最终，爱丽丝叹息着妥协了，“好吧，我相信你。”
白荇一直以为什么家主病了，是她们在找借口拖延，但是当他看到诺里的情形时，不禁也同意了爱丽丝的说辞，她肯定是病了。她的状态极其糟糕，眼睛充满了血丝，眼光呆滞，直勾勾瞪着自己前面的一小块区域。
爱丽丝用罗莎莉的轮椅推着诺里，把她一路从卧室里推出来的。她身上还披着条毛茸茸的毯子，整个人瘦削嶙峋地缩在毛毯里。
白荇忍不住问：“她怎么了？”
“她怎么了都跟你没关系。”爱丽丝将轮椅交给罗莎莉，转身毫不客气地面对着白荇，“如果你们不能保证，将家主完好地护送回来，我就带着剩余家丁，去把防疫部炸平了。”
“呵呵，”白荇干笑了两声，转过身嘟囔，“我比你更想那么干。”
诺里稍稍侧转脑袋，眼光将白荇包裹在里面，但她的视线当中，一切都混乱得像一张抽象画，她看见白荇那张独具白氏遗传特征的脸孔，苍白得偏向青色，他还是个青年，整个人显得消瘦清减。一件纯白色的防尘作战服紧贴在身体上。
“你看我干什么？”白荇察觉到她凝视的眼光，毫不留情地嘲讽她，“现在不是你在灰盒子里拦着我们，不让我们带走武士单的时候了？你不是挺厉害的吗？怎么现在怂成这个样子？”
法斯宾娜推着轮椅往前走，她拧起眉毛，“她现在只是一个病人，你堂堂的一个部长，心胸真开阔！”
“你是个病人吗？”白荇从后面捻起了诺里的一缕头发，“我们从一大早到现在，就是游走在各个上城区的宅院里，搞定那些不愿意上交智能管家和电子宠物的居民。我烦透了！你最好不要在半路上给我找麻烦。”
“你再动手动脚的，我会投诉你哦。”法斯宾娜瞪了他一眼，“我不像爱丽丝那么强硬，不代表我不配枪的。”
白荇呵呵冷笑，“我当然知道，你们这群恐怖女仆组织，都是一样的德行。”
走出了姜氏所在的和平大街，平静的氛围有所转变，巡城卫的黑甲士兵像流窜的猎犬一样，穿行在街道上，不时极远处传出零星的枪响。法斯宾娜警觉了起来，她诧异地转向白荇，“怎么会这样？他们怎么能在上城区开火呢？”
“那说明下城区已经大乱了。”白荇脸色很冷，“不管你相不相信，我不单是押送你们，更是在保护你们去安委会。”
“你要是真的想保护我们，就不应该让家主在这个时刻出门。”
“所有登记拥有生化人的居民都要去报到！这不是我的指令，是白司令吩咐的！”白荇在原地跳脚，“你可以去他面前抗议！”
法斯宾娜刚要说什么，忽然从街角转出两个巡城卫，他们押送着一只破破烂烂的生化义体，他们直接把机器人抵在街道边的排水口，一枪击穿了它的后脑，黑色的机油和冷却剂淋漓地流淌进了排水渠。
法斯宾娜被吓了一跳，“他们在干什么？！”
白荇耸耸肩，“大概是没人要的义体。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到安委会去报到，也有人会直接销毁存储器，然后把没有ID的生化义体丢在街上。通常巡城卫就会这么处理，像猎捕流浪电子宠物一样。”
“过分！”法斯宾娜皱紧了眉，“没有同情心，也没有道德心！”
“但是有效率。”白荇摊了摊手，看着两个巡城卫将销毁掉的义体丢上垃圾翻斗，巨大的容器里装满了人形的义体，和断肢残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