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隙里的光
“我给你带来了一个熟人。”
听到这句话,迪戈从地上把头抬起来,看见黑暗当中一团肉肉的东西在蠕动,那个……姑且算是生物吧,它完全无视重力规则,轻飘飘地浮在空中,像一片羽毛一样。
迪戈认识哨兵,虽然他拢共没见过几次,但是对这种玩意儿,但凡见过一眼,都会印象深刻吧。它口唇部位的组件张开,呕的一下子吐出来一个人形的东西,那个当然就是诺里。
她翻滚了两圈,终于静止地躺在地上。龙骨走近,用脚尖拨弄一下她,发现她还在昏迷当中没有醒过来。他抓扯着湿淋淋的金发,把诺里上半身提起,展示给迪戈看,“你认识她吧?就是她,弄出来的这一出闹剧,是不是?”
迪戈悲凉又无奈地望着对面的诺里,他不需要回答,这个眼神就足够说明一切了。龙骨把手里的人丢回地上,脸上露出了掩饰不住的暴戾神色,他一秒钟内就完全被暴虐情绪占领了,对着诺里的身体连续猛踢了几脚,把她踢出很远,撞击在墙上。
她是被呕吐的欲望弄醒的,没等翻起身来,就哇地吐出一口清水。连呛带咳的,马上就把她弄得清醒了,只觉得肋骨间隐隐作痛。
龙骨身长达到2米的壮汉,像提着小鸡仔一样,把轻飘飘的诺里提着手上,正面实打实的一圈凿击在她脸上,当时耳鸣声嗡嗡,半张脸孔肿胀起来,右眼眶积液隆起老高,几乎将眼珠子顶出来。
他这一拳还是完全不解气,攥住咽喉,掐得她嘶嗬声不断,把她举高高,冰冷的眼光看着一坨肉般的,看向手上的女人。
“你现在还自豪吗?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吧?把我们整个139号站耍得团团转?”
诺里努力翻转眼皮,想将肿胀的眼睛睁开,她眼前正五颜六色胡乱地飞溅,血与水糊得到处都是。不过诺里有个特点,她往往是不会慌张的,越是绝境就越是冷静,所以看了看地上的迪戈,又看了看对面的龙骨,竟然凄惨地笑了笑,用虚弱的声音说:“我的两个同伴呢?”
龙骨倒是有点欣赏起她了,“那个瞎子和那个破烂机器人?放心吧,他们也不比你强,我们有的是人招待他们。”
他微微歪着头,忽然两只巨大的手掌攥住她两肩的旧衬衫,撕拉一声彻底将那件小小的布料撕开,她坠落在地,像瘦弱苍白的一条羔羊。
“你的那些法宝藏在哪里?”他的深灰色眼珠追随着诺里的皮肤,“你用什么办法把灵质材料溶解?怎么修改的我们的光源?蓝星算是什么东西?雾族管你们叫杂质,费舍尔叫你们爬虫,你想知道技师族怎么称呼你们吗?”
“怎么称呼?”
“废料,我们一般这么称呼你们,喜欢吗?”
诺里沉默着没有出声。
迪戈努力地爬过来,捉着龙骨的靴子,低声央求他:“饶她一命吧,她毕竟是个蓝星的贵族,不是一个凡俗的平民。”
龙骨语调变得暧昧了些,“不说我还忘了,你那个家族叫……姜氏是吧?几天前你身边的那个瞎子还有一个生化人来抢走了宇宙电话,他们以为我怕了是吗?我只是懒得计较,我不想和你们的商务部还有姜氏家族扯皮,反正就是一部破电话而已。但是你今天干的也太过分了吧!难道你以为,凭借一个姓氏和家族,就能为所欲为吗?”
“白蒐我还不放在眼里,更别说姜尚就是他身边的一条狗。至于你这个狗崽子嘛……”龙骨用足尖挑起她的脸,诺里的金发湿乎乎乱纷纷的,遮住了一半的脸,露出大片大片的青紫淤痕。
“放了我们,白荨、提米科玛还有迪戈,”她张开两片唇,“不然我就开大了。”
龙骨大为不解,“你都输成这幅鸟样了,还有什么筹码?”
“你听说过夏娃吗?”
他一愣,看见诺里缓慢地仰起头,她的眼光穿透金发,散射着尖锐深刻的愤怒,宛如两点鬼火,燃烧在金色的阴影当中。
她连通了提米科玛,重新掌控了光网,四面八方,霎时间变成了数据流在她的神经里流窜,蓝色的电光出现在金眸的底边,冰冷得像刀锋开刃。
龙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看见她的身后,悬浮着的克族哨兵,忽然开始不受控制地自主变形,它不停地重复翻卷,从里到外,又从外到里。
“奥克托!”龙骨不停地在终端机里呼叫小组成员,蓝色奥克托几分钟内就跑进来了,他当然看见了头顶悬浮的哨兵,也非常纳闷它现在癫狂的状态。
“原来是这样……”诺里从地上踉跄着起身,整只庞大的哨兵正在她的脑袋里被层层地解剖支离,分解成最简单的线条结构。
“克族对仿生体结构的理解,确实比我们都厉害。”
奥克托惊恐地看着她,“她正在解析哨兵的结构,快点制止她!”
“整个办公室被灵质元素包裹着……”龙骨说到一半,就自动停止了,现在隔着圆形的小窗口,还能看见对面融化的湛蓝市场。他急忙换了语句内容,“把还在值班的卫兵全部调过来!把这只哨兵弄走,切断它的能源供应!”
围绕着整个站长办公室的街道,都乱成了一锅粥,荷枪实弹的卫兵团团地包围住了中间的建筑物,周围街道上看热闹的人群也不少,这一天就像庆典一样喧闹。
地下审讯室里,气氛依然是剑拔弩张,龙骨现在已经变了心境,用新的眼光看着中间几乎上身赤\\裸的蓝星人。
“你现在只有老实投降了,外面包围得像铁桶一样,你只要走出一步就会被打成筛子。”
大量的信息在脑袋里狂奔,让诺里有点恍惚,她抬起亮得惊人的眼珠,千百种脱身方式在脑海里演算着,她似乎同时存在于好几个地方,好像被分裂成了很多片。她感觉这个瞬间,她已经被完全肢解了,不光是零落的精神被撕碎,□□被摧残到崩溃,就连人格也被巨大的能量和没法排解的狂热冲动毁灭。
“龙骨站长,我没想逃跑。”就连她的声音,都充满了电子音的特征,相对的,她声音里的人类感情淡薄了很多,越来越像个机器了,“我的秘密都被你看光了,你的秘密也要给我看看。”
龙骨和奥克托都愣了愣,忽然整间屋子闪烁过剧烈的光影变化,脚底扩开了一个空洞,掩藏在机关后的一重重夹板被暴露出来,黑暗当中游荡着成群的哨兵,它们簇拥着中央的一颗光芒盛大的球体。龙骨和奥克托都在对方的眼光里看到了深刻的恐惧,甚至整个办公室内都被惊悚恐怖的情绪笼罩了,现场只有诺里好奇又轻快:
“好美呀!这是什么?”
龙骨严肃紧张地回答:“这是能源核心,是支撑整个前哨站运行的基础,如果破坏了它,我们都会完蛋的!”
诺里在冷白色的底光里抬起头,笑得眯起眼睛,“能源核心?它是我的了。”
奥克托惊骇得面无人色,但是他还在勉强收敛着感情,“你冷静一点,破坏了能源核心,哨站的各个部分会脱落销毁,你也完了,还要拉上几万条性命陪葬!”
趁着奥克托在前面用语言拖延,龙骨在后面偷偷地联系卫兵,进行远距离狙击,想要击毙诺里。
她的眼光稍稍变化了,眼底的电光闪烁了一下,忽然说:“不要这么扫兴,难得我们能面对面地交流,不要破坏了这么好的机会。”
她的手扬了扬,撕成两片的衬衫无风自动,从袖子与口袋里爬出了几只小纸人一样的东西,不过它们是薄薄的金属片制作成的,简陋的轮廓模仿着小人的动作,连蹦带跳地四处逃窜。
这些金属片小人乘着气流在空中飞舞,像是一群蝴蝶,扑啦啦地飞窜着,将这间小小的囚室分离出来,切断了与外界的交流,成为了一个独立空间。
“喂?喂!”发现终端机里的通讯断开了,龙骨把手上的东西丢开,走向了诺里,他站得高高的,望着下方小小的一只的她,冷冷地问,“你现在是想要怎么样?大家一起死吗?能源核心是由中心议会小组守护的,简单说,就是雾族、克族和技师族共同防守。你不可能打破所有的防护。”
他不说倒还好,诺里听到了这句话,两眼亮晶晶的,露出了一些类似渴望的情绪,“真的吗?我试试!”
“……”龙骨忽然产生了想抽自己的冲动。
那个光球只是表象,实际上诺里用光网探测它,发现它的本体很小,外层包围着一层又一层的防护罩,最外面是成群的哨兵游守包围着。
“提米科玛。”诺里向着虚空中叫了一声,“提米科玛,你能听见我吗?”
在她的思维当中,实际上也是虚拟光网当中,小机器人的形象出现了,当然,仅止于她自己能看得见。所以旁边的龙骨和奥克托就像看精神病一样,看见她正在和一团没有形体的空气说话。
“看见了吗?在底下,很深的地方。如果能把那玩意儿弄上来一些就好了,但是我的小纸人肯定是没有这么大的能量的。”
提米科玛伏在空洞的边上,“可以接管哨兵来做,但是……我们只是刚刚扫描了一下哨兵的结构而已,它们的运行产生的运算量是非常大的,我、我没有把握能行。”
“嗯——让我来,我知道它的结构,切换成手动,让我来操作,这样可以减少很多运算量。”
提米科玛想要劝她,“你已经很累了……”但是它忽然又停下了,默默将权限转移到诺里,她伸出神经状的触须,接触到了一只正在漂浮徜徉的哨兵,电击一样轻微抽搐几下,它轻易就被征服了。诺里瞬间透射过整只哨兵,她的手掌在虚空中攥起来,哨兵抽动了一下,口器处的肌理状的夹板翻转,露出里面的结构。
旁边的一只哨兵察觉到它的异样,漂浮过来阻挡它。诺里又掌控住了周围的几只哨兵,大量的运算和操作在她的神经光网里进行,让她血脉偾张,情绪压抑不住地高涨。几只哨兵瞬间就撕碎了阻挡在光球前的那一只,触须相互交缠,碎裂的模块、数据碎片、溢出的垃圾……星空马上变成了一片狼藉。
几只被接管的哨兵,拱卫着簇拥着硕大的一颗光球,从深渊里抬起,送到诺里的面前。
龙骨马上看向奥克托,想让他处理一下眼前的场面,结果看到他一脸怀疑人生的表情,脸上的触须向四面八方炸开,就像一个炸毛的人类差不多。
诺里围绕着光球走了一圈,“第二层保险,就是雾族的灵质元素封锁是吧?”
提米科玛点点头,“整个能源外层都被包裹着,这副阵势跟那辆疾风乱舞的小飞行器可不一样,我们没有那么多的能量来高频过载它的。”
诺里思考着,“它的里面包裹的,就是大量的能量,多到足够支撑整个前哨站……如果,我们逆运行它呢?把哨兵的变形运算用到外壳上,整个矩阵翻卷过来……”
提米科玛不敢想象,露出惊恐的表情,“这不是一块橡皮,可以随便揉捏!这是恐怖的能量,我们弄不好,会……”
“矩阵……”诺里也觉得自己太武断了,她重新思考了一下,“雾族都是从矩阵下手的,特别是中心驱动的矩阵式……这个也一样!因为最核心的东西是不会变的。”
“有道理。”提米科玛也赞同她的意见,“好在这个简易能源团的矩阵非常简单,”它模拟出了一个简易的模型,呈现在半空,“你觉得是哪个点出了问题?”
呆在一边的龙骨和奥克托就看着她,像个孤独的精神病患者,一会儿自言自语,一会儿又对空比划,还变出几个像小魔方的形状在那里把玩着。
“你说,”奥克托压低了声音,小心地跟龙骨交流,“我们现在冲过去把她控制住,应该很轻松吧?”
龙骨看了眼飞舞在自己身边的小纸人,银亮的金属闪过锋利的光泽,他摇摇头,也低声回答,“她虽然看上去很弱,但是有不少的小花招。我们不要冒险,先看看,反正她解不开的。”
奥克托还是有点担心,“是,我知道能源核心肯定被重重地封锁着,可是……就像几分钟前,我还信誓旦旦觉得,除了我没有人能控制哨兵呢。结果怎么样?她像训狗一样,让哨兵听她的话!”
“就算她花费了很多的心思,研究过中心议会小组,最后一层防护,她也绝对解不开的。”龙骨紧盯着诺里,她坐在那里,像是玩着益智玩具的小孩子,一边琢磨着,一边转动手里的魔方。
“不对,”诺里抛开了矩阵模型,“如果只有这么几个点,那破解的成功率不是就很高了吗?就算我们瞎试,随便选一个点,也有超过10%的几率,这太不合理了!”
提米科玛把模型捡回来,“这么说,跟矩阵没有关系了吗?”
“不,有关系!”诺里忽然想到了什么,“灵质元素封锁的到底是什么东西?是防止我们打开核心,简单来说,就是不让我们进行运算,所以他们要封锁的是矩阵的运算方式。”
提米科玛马上就明白了,“这个能量团,用的不是转置运算,也不是共轭运算……而是非常简单的……”
“递归运算!”一人一机同时说。
诺里蹦起来,“所以真正被动了的点,就是运算层级里的第一个点!”她的手指指向那里,“放大整个矩阵,一直放大。”
提米科玛在光网里把矩阵的模型放大,把她指的那一点算式拆分,“找到了!灵质元素冻结了启动运算,原来这么简单呀。”
整个光球就跟融化了一样,它的光泽逐渐褪色暗淡,最终变成了一颗连缀着很多金属链条的球状装置。
“这……这是什么?”诺里歪着头,不敢相信眼前的东西,它像是一件精心雕刻的装饰物,也像是某个后现代主义的抽象作品,但就是不像个能源核心。
奥克托快要吓死了,“她解开灵质封锁了!快点动手弄死她,不然死的就是我们!还有整个哨站的人!”
龙骨却在边上沉默着,他忽然扬声说:“你也许能破解雾族和克族的谜题,但是技师族的谜题完全是硬件的艺术,我们跟那些模棱两可的运算和幻觉可不一样。”
他可能是在炫耀,但是听在诺里的耳朵里,倒像是个提示。
“对啊,技师族是个只喜欢硬件的种族,非常顽固。”
“跟主人你蛮像的。”提米科玛吐槽了一句,“所以说,这个球……就跟一个七巧连环锁差不多?那不就成了小孩子的玩意儿了?”
“也许我们的所有奇技淫巧,在宇宙里都是小孩子的玩意儿。”诺里感叹了一声,“用光网扫描一下,看看它里面的结构。”
经过提米科玛提供的图像,诺里慢慢露出了惊愕的神情,她沉默了半天,从地上把撕坏的衬衫捡起来,勉强披在身上。
她走到龙骨前头,与他傲慢得意的表情对视着,无奈地说:“你们技师族呢,喜欢把简单的东西弄得很复杂,还管这个叫艺术。”
可以说,第一句话就让龙骨破防了。他的牙关咬紧,脸颊边的咬合肌鼓起来,闷闷地瞪着她。
“还有,你们喜欢把阵势搞得很大,就比如能源核心的防护,你把一系列的花哨的锁,和金眼瑞亚族的光纹技术结合在一起,必须要一边拆光纹机关,一边解你们的这些破锁。但是老实说,这不需要多少技术,只要手速够快就行了。”
龙骨瞪着她,那种眼光就是在说: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东西?有本事试试呀。
但是他不知道的是,诺里可能是目前最适合来解这道谜题的人了。
她现在虽然有点百感交集,不过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进入短暂的空白里,然后打了个响指,四周飞舞的那些小纸人接受到命令,将圆球上的铁环打开,泄露出了一线金色光泽,整个拆解环节的计时正式开始……
她的动作飞快,甚至不需要她本人的动作,只需要动动脑子,纷飞的小纸人上下穿插,不停地舞动,一重重机括被触动,薄薄的外壳翻转着露出里面复杂的结构。瑞亚人的金色光纹,和技师族的铁铅色簧片镶嵌,复杂的陷阱机关、时间锁、弹射光标……这些组合在一起,构成了一道极其复杂而华丽的谜题。
诺里的眼珠飞快地转动,思绪变换得更速,最后的一声轻微咔哒声,整个圆球被分解得支离破碎,中间果核一样的一片光斑被暴露出来,她不由发出轻轻的欢呼,也可能是惊艳的感叹。那片能源核心太美了,缥缈曼妙,如真似幻。
龙骨惊愕得像是死掉了,他怒睁着一双铜铃大眼,死死地盯着前方,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旁边的奥克托倒是比较冷静,他直接狂奔过来,想要把诺里扑倒。
她回过身,挥了挥手,金眸里的蓝色电光闪烁着,满地的凌乱机括被激活了,围成一个简陋的牢笼把奥克托困在原地。
他双手抓着牢笼,绝望的眼光穿透重重的桎梏,看着诺里逆着盛大光芒,身后的裂隙里是整个前哨站的最后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