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潮汐
白茗看着站在中间的白茨,惊恐到无法面对这个场景,她的瞳孔缩得很小,喉咙被卡住,无法发出声音。
旁边一直沉默的白荨忽然轻笑了,“这么多年了,您的手段还是一样,用来用去就那么几招,没什么创新嘛。”
白蒐移转眼光,看着他,“我以为你不单是瞎了,还哑巴了呢。”
白荨走上前几步,“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说的,骂来骂去我又累,你又不在乎,那说什么呢?”
白蒐拧起眉,“所以你今天是来找死的?”
“这一幕何其相似啊,”白荨轻快地感慨一声,“当初您也是这么威胁我卖身的。你把汉娜握在手掌心里,让我到处替你做缺德的买卖:偷窃图纸、刺杀研究员、挑唆星盟几个种族的关系……现在我终于鳏寡孤独,什么也没有了,我很好奇呀,您现在用什么来威胁我呢?”
“你那个小情人死了?”
白荨从领口拉出一条细细的链子,下端缀着一枚小小的、吊钟样式的容器,当中含着一小缕白色灰烬。
“我觉得你说的对,”他看向还在呆滞当中的白茗,“如果汉娜知道了,我们拼尽全力一辈子,也只是活在一团阴影里,一分一秒也没自由过,她大概会选择不要活了。我把她送进焚化炉时,原本想一起进去,但是又有一点不甘,我这条残命,燃烧出最后的余辉,总能看一回白蒐落败的狼狈相吧?”
白茗扭过头,慢慢恢复了神志,若有所思等着他说完。
“你再犹豫下去,早晚会跟我一样,输光了所有筹码,变成一个残缺的孤魂野鬼。干嘛不直接掀桌子不玩了?咱们现在就拼了,现场十来个卫兵,加上那几个老家伙,拦不住我们。”
她没去看那边白蒐的反应,在这个千钧一发的变故当中,反而冷静下来。她转过身,对白蒐说:“我接受这次任务,我会完成的。这一切能停止了吗?”
“你选的对。”白蒐的大半张脸隐藏在护目镜后面,不太看得出来他此刻的神情,是不是真的跟语气一样平常冷静。
“为什么?”离开了山尖庄园,白荨马上问她,他现在不那么从容了,话音甚至尖锐得走调。
白茗站住脚,“就算我们刚刚拼了这两条性命,就算我们真的当场弄死了白蒐,又怎么样呢?第二个白蒐需要几天就任啊?难不成你想屠庄啊?把上一辈的白氏人全杀了?”
白荨默默不语,“……也对,传承了几个世纪的破规矩,整条分支,早就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了。就算我们屠庄,过个十来年,成长起来的后裔,还是一样的德行。”
“得想个办法,要改变所有的一切,就必须先打破一切。”白茗抬起头,用闪闪发光的寒凉目光看着他。可惜白荨已经看不见她的眼光了。
8月9日,正当盛夏,一个难得的晴天,白蒐亲自送走这支即将出发到东零区的合谈小队。他只带着白芽,两道孤影站在逆风方向。白芽快要被浅灰区的剧烈流风刮飞了,她揽着制服的前襟和胡乱搅动的长发,自己站在距离白蒐几步远处。
白蒐自左到右打量着眼前的一行人,一个一个看过去,除了诺里还在兴奋,跟一个马上要去郊游的小孩儿一样开心,其他人都平静而沉默,隐藏起各怀心思的局面。
白茗更是避嫌一样站得很远,一眼都不想去看自己的家主兼总司令。
“亚当,”最后,他的眼光停留在婓尔卓脸上,“原本我希望你留下的,你和白茗都走了,特遣小队连个临时队长都没有。”
婓尔卓的两只眼睛都盯在诺里身上,已经开始了看孩子模式,他不知道白蒐说的是真心话,还是在阴阳怪气,反正他现在也没有心情去猜测,直白地回答:“帝都不会有事发生的,已经平静了几十年了,现在也没有偏激的势力和您阵营对立。”
白蒐点点头,扬起嗓门叫:“白茗,你留一下,我有话和你说。”
白茗十分不情不愿,拖着脚步走过来。
白蒐压低了声音,“你打算怎么完成任务?”
她掀起嘴唇,继续半死不活、不情不愿的样子回答:“我会看时机的,这又没有多难。”
白蒐也不在意她的这幅德行,显示出十分的信任,“炭丸一旦爆开,这支小队一定会全部报销。至于亚当嘛……他或许能留一条残命,你不需要救他,放任他和东零区一起销毁就行。”
白茗一顿,很有些不解,“怎么回事?难道秘密研究所里还有亚当的复制躯壳吗?”
白蒐冷酷无情地回答她:“亚当已经不是属于联邦帝国的那个亚当了,他现在这幅德行,完完全全被姜尚驯养了,我要一条别人的狗干什么?”
白茗很想冷笑,但是她又被一股从内散发的冷意,冻得做不出反应,最后只能僵着脸,呆滞地点头,“我知道了,他要是不死,我补刀。”
白茗没有掩饰自己的情绪,结束和白蒐的谈话回来以后,她就一直保持着半死不活的样子。但是这倒也符合情景,没有人怀疑她的反应。
飞艇出发后,金莱把小队成员集中起来,开了一个简短的会议。
“首先,我们要弄清楚眼前的几件要紧事情。第一,目的地在哪里?”
“咦?”夏味非常不解,“目的地当然是东联邦呀!这还需要问?”
金莱耐心地解释:“目的地确实是东联邦没错,但是我们不知道具体的定位。当初白蒂和黑杰克是尾随东联邦的小分队回去的,至于他们是半路被伏击,还是接近东零区时被发现,然后俘虏,我们都不知道。”
现在最闹心的人是白茗,她拧起眉心的皮肤,满脸不快,“什么?我们还不能确定目的地位置?那上哪找去?要多久?”
金莱的目光在小分队里面逡巡着,在诺里身上停了停,意有所指问:“领队的不想说两句吗?”
诺里从来没参与过类似的特勤任务,也一贯搞不懂里面复杂的人情世故,就傻乎乎地回答:“我可以打开光网,搜索东联邦的位置。”
“搜索?”金莱不太明白,“怎么搜索?”
小机器人提米科玛站在会议桌边上,它的圆筒形身体太矮了,只能将将够到桌面高度,努力把自己拉长了,伸展到桌面以上,“简单地来说,就是以我为锚点,向周围扩展开光网的范围,然后主人用神经链接的方式,搜索附近是否有电磁场与电磁波。按照我们已知的信息,东联邦是个高度发达的权力系统了,他们应该会覆盖相当广泛的地域,拥有符合现代城市配置的基础设施。所以,理论上来说是很容易搜索到的。”
金莱暗暗心惊,他表面上不显,但是眼光凝视在诺里身上许久。“你的搜索范围呢?大约需要距离多近,能察觉到东联邦?”
“呃——我不清楚,我没测试过。光网扩展最广远的一次,是覆盖了整个星盟前哨站。但是那次我过分激动,有超常发挥的可能。而且,如果使用强度那么大,要休息很久,所以那样不适合长时间搜索。”
他略微思索了一下,比较直白地问:“我就直说了,你到底有多少把握能找到对方?如果你在吹牛,我们到时候又找不到地方,就很尴尬了。”
“怎么会呢?”诺里无法理解他说的意思,在她看来,靠搜索找到东联邦的位置是非常容易的,只要有时间一定能找到的,“我当然有把握,你想让我怎么证明给你看?”
金莱站在她面前,微微张开双臂,“我身上有一件工具,能和帝都的指联会保持联系,你如果找到了是什么,藏在哪里,我就相信你。”
诺里围着他转了一圈,她觉得这个小游戏挺有趣的,也不觉得冒犯。提米科玛心有灵犀地张开了光网,诺里用神经连接到光网上,瞬间覆盖了整艘飞艇,她的神经与核心系统融合,电子摄讯从各个角度捕捉着这一支小队,尤其集中在金莱身上。他的外层作战服被摄讯穿透,露出下面白莹莹没有一丝疤痕的身体。金氏这个天使指挥官家族,真的跟天使一样纯洁无垢,光滑完美。要不是金莱胸腹平平的,简直就像个小姑娘。
“你……你的体表什么都没有。”
诺里迟疑地说完,旁边夏味就忍不住说:“他体内也是什么都没有,我认识他快要20年了,从来没听说过他装了个那种工具在身上。”
众人的眼光集中在她身上,然后又转移回金莱那,现在这个场面就好像在一层层剥开他身上的一切掩饰伪装,很难不让别人的眼光变得暧昧。
金莱开始有点后悔了,他不自然地挪动脚步,想从诺里眼前走开,她忽然叫出声:“找到了!我看见了。”
她的精神体穿透了金莱的体表,透过他的肌肉,从血液里发现了一些特别的东西。他的血管里流动着一些奇特的粒子,也可以说,一种奇特的物质正在他的身体里循环着。
“你用注射的方式,将交流用的微粒溶解进血液里。真是一个好办法!就算敌人再怎么仔细地检查,都不可能查到的。”
金莱惊愕了一下,马上就平复了,他点头赞许:“你说的很对,我现在相信你了,飞艇的前进方向交给你决定。”
夏味瞪大了眼睛,“我认识你快20年了,原来你真的还有秘密没告诉我?”
金莱忽然有种翻车了的感觉,正要解释,边上的白茗也有点破防了,“我和你做了好多年的队友了吧?连我也不知道!你真的是在防我吗?”
金莱看看夏味,又看看白茗,一时不知道该先去跟谁解释。
诺里摇晃了一下,神经链接的后遗症又出现了。她极力想要从飞速流动的思想,和高度集中的精神里把自己抽离出来,但是免不了忽然间的头重脚轻。她这幅摇摇晃晃的样子把婓尔卓吓到了,赶紧上来扶住她。
提米科玛替她解释了两句,“主人没事的,只不过神经接连有点费神,不过她每次都只是使用很短的时间,不会像十所圣杰那样变态的。”
婓尔卓露出不敢置信的惊惧,“那你还成天用?你连去地下俱乐部看个小黄片,都要偷偷用光网录像!你在想什么?!”
诺里狡辩了几句,“可是、可是《胭脂火》真的很难得能看一次,我录下来就能随时看了,毕竟去一次俱乐部也挺不容易的。”
她的狡辩完全没法说服婓尔卓,他刚想继续批评她,就发现周围的人群靠拢过来,一个个都用隐秘异样的眼光看过来,诠释着什么叫兴味盎然。显然什么“小黄片”、“偷偷录像”……等等词汇随便拼一拼,都是个奇妙小故事。
接下来几天,诺里都很开心,她完全像是出来玩的,之前在前哨站自由自在的日子又回来了。横穿中部大平原,由西部走廊进入丘陵地区,天高地阔的荒野出现了零星生机,原本越往南去,暑气越重,越是溽热。但是穿入丘陵地区,气候清朗了很多。
这一天,诺里表现得格外兴奋,她央求金莱,“让我出去跑几圈吧,前面有东西。”
金莱马上警觉起来,“你发现东联邦的痕迹了?”
“没有,但是往西有一个大湖,我想去看看。”
金莱沉默了一会儿,“我见过各式各样的纨绔子弟、贵族后裔,有孤傲冷傲的,有刚愎自用不可一世的,有骄奢淫逸挥金如土的……但是浪成你这个样子,好像一只被圈禁了几辈子的野猴子一样的,我真的第一次见!”
诺里急得原地跳脚,“你说了那么多形容词,到底能不能去嘛?”
“……去吧去吧。”他扶额走开,不想再看到诺里。
夏味追在后面,有点拘束地表示说:“我也想去……”
金莱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她骑着她的那辆怪兽装甲跑出去,你要骑什么?她那么作死是因为她有S级的驾驶执照。你因为什么?”
夏味瞟了一眼圆形窗口,看见诺里的铁嚎兽像一只飞隼,直接从泄物口飙飞而出,铁铅色的残影一闪即逝,先是略略落后飞艇一小段,然后就狂野提速,轰鸣远去。
“我……我可以……”
白茗从后面走上来,摇动着手里的启动秘钥,“我带你去,飞艇上有一台陆行装甲。”
夏味马上大喜过望。
金莱捂着脸,最后只能嘱咐一声:“注意安全……”
白茗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你还信不过我吗?”
夏味装置上呼吸器,跟着白茗进入机库,里面空间不大,中央的设备架锁着唯一的一台陆行装甲。白茗钻进去,启动了能源,示意让夏味也进来。里面的空间比较狭窄,幸亏她们两个都属于比较瘦小的体型,塞在单人座驾里还可以。
白茗打开机库连接的泄物口,驾驶着装甲从飞艇冲刺而出。外面清凉广阔,天光不太明亮,现在距离傍晚还有约两个小时,天色已经在渐渐变暗,沿着天边的界限,玫红色的光晕破开了浓雾,让灰白的天空出现了一些颜色。
白茗一直追到了湖边,诺里预料得没错,往西不远就是个大湖,放眼一望全是粼粼波光,深蓝色的湖水镶嵌在山丘之间的沟壑,是青灰的天地里最明丽的颜色。
铁嚎兽停在湖边,诺里坐在满地碎石上,她还戴着呼气装置,正在遥望着深蓝色的潮汐。当时夕阳正在熄灭,淡淡的玫金色只闪亮出现了短暂的瞬间,就隐没进了阴影里。
白茗发现诺里把呼吸器摘下来放置在手边,也把自己的面罩摘掉,挨着她坐在旁边,“你看什么呢?”
诺里指着前方的咸水湖,“我在想,里面有东西,那是什么?”
白茗顺着她观看的方向,去看向深蓝色的深邃湖水,虽然凉凉的湖水还很清澈,但是粼粼的波纹覆盖住整个湖面,什么都看不清楚。
夏味退了一小步,有点害怕,“里面有东西吗?”
诺里一直紧盯着水面,“里面有个大家伙,我在想,那是一只生物?还是别的东西?”
夏味又退了一步,“我说……是不是该,风紧扯呼了?”
白茗看着水面,也跟着猜:“我想应该是一只怪兽,这里属于平原区以外的荒野了,有大型的变异生物也很正常。”
诺里看着她,“我觉得不像,或许……是一台坠落的飞行器。”
白茗有点好奇,“等一下,让我看看。”她调低了护目镜的深度,让苍白色的眸子透过镜片,虹膜发生剧烈的变化,从中间分裂成两半,瞳仁凝缩成一颗心形。视线透过浪潮波纹和深蓝色深邃的海水,描绘着深处的一幢巨大阴影……
“是有东西,但是……”白茗忽然停住,她侧耳仔细地倾听周围的动静,熙熙嗦嗦的响声里,夹杂着异样的危险。
她这副模样夏味最熟悉了,马上就警觉起来,“怎么了?有危险?我们跑吗?”
现在比刚刚更暗了,玫金色天光彻底消失不见了,靛蓝深紫洇湿了天幕,四野低垂,回荡着轻微哭哨声。一枚莹莹的光团从湖水里脱离,漂浮在空气里。那是一只拖拽着长长尾翼的飞虫,光团是从它的腹部发出,腹部两侧生长着两排节肢,伸展出密密的脚爪。
这些飞虫纷纷从水里出来,远远一看还以为是萤火虫,颇有点原野牧歌的浪漫。但是处在环境当中的三个人就很紧张了,白茗打开枪套,摸到握柄上,忽然间却产生出了一个想法:
如果夏味在这里丢了,说不定还能捡一条命。去东联邦的人越少越好,最好只有她和诺里两个人……那为什么不直接劫持了诺里,逼她找到东零区呢?
她的眼珠转向诺里,在对方毫无察觉的情景下,死死盯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