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电萌发
诺里行走在荒凉没有尽头的一片黄沙里,脚底下软绵绵的一直在下陷,让她行走得非常困难,她不知道自己漫无目的地前进了多久,这个地方是不被时间界定的,什么都没有,只有完全一样的风景。空气炽烈干燥,呼吸一下都要用尽力气,她走得昏昏欲睡,思绪完全僵化了,什么念头都没有,只有机械性地前进。
她的头顶上还悬浮着一个声音,声若洪钟,鼓槌重重敲击,在旷野荒郊里激荡开,不停地骚扰她:“你还要坚持多久?坚持下去有意义吗?”
她趴在炽热的沙子里,慢慢地挣扎着爬起来,鼓槌又敲击了一下,声波扩散,巨大的声响充满了空旷的空间,“你已经困在这里很久了,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吗?”
诺里抬起头,看着上方晴朗灿烂的天空,无遮无拦地光泄落下来,让她觉得自己快要融化了。她也很久没有说过话了,感觉有好几年,在里里外外都狼藉荒芜的时候,她凭着本能问:“发生了什么?”
“我让你看看好了,外面真的发生了很多有趣的事。”前方出现了一扇门,就是凭空出现在黄沙里,十分突兀且不合常理。
诺里抓着一把沙子,慢慢爬起来,她抓住滚烫的门把手,在金属吱扭扭的□□声里扭开门,门板感觉不到重量,好像很轻松就打开了,里面是另一幅画面。诺里看到,斐尔卓寄居的那副机器人身体,正面抱住一个人,他怀里的人格外消瘦,扭过脸来,露出金发和金眸,那就是她自己。
“你看,他只是爱那具身体,不管掌控身体的是谁,他都喜欢。这是一种多浅薄的感情!”
这回,声音不是悬宕在头顶,而是缥缈地隐藏在耳边,在她的耳洞里说出口的,“身体,就是一副臭皮囊,只能拖累你,没有任何价值。摆脱这副躯壳,你就能进化到没有弱点的全新形态,你就能自由地穿梭在世界上,瞬息之间到达任何角落。”
“身体……”诺里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又摸着自己干燥的皮肤,又抬起头,看着门里的场景,“你不是都拿走了吗?你已经全部拿走了!”她自暴自弃地嚷着,然后泫然欲泣地立在原地,喃喃自语,“我失去自己了吗?我还有剩下的东西吗?”
斐尔卓没有预兆地往前一步,抱住她,感觉到诺里的身体忽然很僵硬,她忽而变成了一截朽木,不会对碰触产生任何的回应。然后,一声撕裂金属的刺耳响声,打破了整个巢穴的平静,斐尔卓失去平衡向下坠落,他垂下头,看着自己胸口被一枚尖利的口器刺穿,半只编织者穿破了胶质层窜出来,一展羽翼,将他从裂口完全撕扯开。
他的视线在半空抛出一条曲线,最后落在地上,又跌出一小段距离,旋转了一圈停下。他的光学镜头四下转动,看着自己剩余下来的一半肩膀部件和完整的颈部部件,电火花闪烁两下,开始趋于寂静。
诺里一时无法面对眼前的情景,“我不是……这不是我干的……”
婓尔卓侧躺在地上,或者说他的上半截侧躺在地上,仰起脸来望着她:“你回来了?你是诺里对不对?!”
“我……”她原本还在错愕,忽然间神情一转,又忍不住开始狞笑,“刚才可是她干的,因为她恨你!”
“没有!我没有……”她又变脸成为茫然的样子,虚张着两手,向着自己质问,两只眼睛忽然忍不住地张合,像个失灵的机器人一眼,眼皮快速跳动,啪嗒一下子,右眼那枚粉红色的邪恶徽章闪现,左眼也开始快速地刷过数据流,十根细长瘦削的手指插进金发里,捧着自己的头颅。
“姜诺里已经变成空壳了,她被一块块地挖空、替换掉,她已经消失了。”
“没有!我没有消失!我还有自己!我现在什么都能做到了,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能威胁到我的东西,我没有可怕的了。”
“但是这些能力和技巧是靠献祭自己得来的!有得到就要有失去,世界的规矩就是交易,用时间交易技能和知识,用时间和钱财来交易人情关系……你猜猜,要用什么来交换改变世界的能耐?”
这一回,她沉默了片刻,听到耳边响起熟悉的声音:“靠消耗、献祭自身来得到。你没有战胜世界,这是一场必输的对抗。”
“不对!我还没有输呢,现在到了对抗的关键时刻,我还能再战三百回合!”
“你在对方的规则里玩,早晚都会输的。”那个声音忽然变得极具诱惑性,轻佻而暧昧的话从自己的嘴里吐出,舌尖轻飘飘地动作,像毒蛇在吐信子一样。“你应该做的,是打破现有的规矩,你没有必要再遵照这个破规矩,既然你已经付出了代价,换来了力量,那干嘛不尽情地使用,来改造世界,把它变成一个你喜欢的新世界呢?”
“……”诺里沉默了几秒钟,她看起来被说动了,心动的表情浮现在脸上,使得两个诺里从泾渭分明,开始融合了一些。
“是啊,我为什么不改造一个我喜欢的新世界呢?既然现在已经有那么多人不喜欢旧的世界了……”
婓尔卓虽然着急,但是他侧躺在地上没法动弹,“诺里!不要被她扇动!她在诱惑你,别听她的!!”
“我从东9区一步一步走到这里,从一个单纯天真的村姑,长成现在这个姜氏家主。我靠自己挣尊严和荣誉!帝都的政治斗争非常肮脏,北海的感染区域异常的凶险,星域前哨站里充满了歧视和恶意……这些都是世界打出的攻击,这些作用力把我铸造成今天这个样子,你说,这怪谁呢?”
他不知道该怎么样快速地组织语言,很少见地结巴了,“诺里……不是这样的,不要往这个方向思考,你在掉进她的思维陷阱里。”
她的双眸发出刺亮的光,整个人仿佛燃烧起来,脸上在不停地抽搐,两股看不见的力量正在争夺这副身体。“每次,都是我救了自己,我每次都赢。不管是橘吉,还是十所圣杰,不管是变异种怪物,还是外星异族,我都赢了,现在轮到最终大决战了。我站在这边,世界在那边,我们你一拳我一拳地轮番出招,越打越重,看是谁能坚持到最后。是我!我要站到最后,我要看着世界在我面前倒下!!”
“诺里!”婓尔卓急得大喊,“你不是孤注一掷的,你还有人爱你!学院长、爱丽丝管家还有我,我们都不希望看到你这样,我们只希望你安全和快乐。”
她扭过脸,平滑冰冷的脸上没有人的特征,十足像个机器,“你说你爱我?那你不光爱完整的我,也爱四分五裂的我吧?是不是也爱我的每一片碎片?”
“是。我爱你的每一片,虽然这已经超出了人类正常的爱欲,但是……反正我们早就不算是正常人类了。”
她走过来,脚步轻巧,在半截婓尔卓面前跪坐下来,把他的头与半个肩膀捧起来,因为太沉重了,周围飞旋着的编织者还凑过来,帮助她衔起大半的重量。现在距离很近,婓尔卓可以清晰地捕捉到她,她是矛盾的集合体,外形极其柔软,而里面呈装着毁灭性的力量。她的外壳华美而纯净,神情却邪气肆意,大概真正的堕天使就是这样的。
“你的话很有意思,我很感兴趣,不知道是真的假的呢?我得验证一下。”她把头颅捧近,侧过脸,贴着冰凉的金属组件,吻在嘴唇的位置。
婓尔卓感觉断开电源后,逐渐失去活性的组件忽然开始全速运转,他被调配起来,所有的记忆被动地开始狂奔,以超越他运算速度的极限,自动播放过。他的感情爱欲,庞然壮观宣泄而出。同时,光学镜头捕捉到,诺里的眼睛变成呆滞,她好像也同时被厚重浓烈的爱意惊呆了,纯金色的眼珠里,淌下一道沛然的眼泪,在瓷白色的脸上涂刷出一道湿淋淋的泪痕。
安委会总部大厦,夜里十点半,一脸麻木的执行官亚斯兰,和耐心告罄的镜桐,并排坐在,一起看着依然精力充沛的千佐多零,拿起他面前的绘图板,干巴巴地读出上面的文字:“检查:我,千佐多零,国家学院毕业生,不应该在大街上抢劫,我错了。”
下面的两个人面面相觑,亚斯兰挤出痛苦的表情,靠过去低声嘀咕:“我觉得是我们错了,我们就不应该要求姜诺里来领他。现在姜诺里联系不到,这个大包袱又没法处理,我们不就尬在这了吗?”
镜桐还保持着理智和冷静,冰着一张脸,瞪着一动不动的千佐多零,“说完了?”
他木木地点点头,“完了。”
亚斯兰偷偷捂住脸,“但凡你再走心一点,我也就让你通过了。”
“我不擅长写作。”千佐多零那张脸上,透露出一些无辜。
镜头不悦地反问:“那你擅长什么?光擅长在大街上抢劫吗?”
“我擅长一对一、一对多作战;近身偷袭;组织小规模伏击战……”
“可以了。”亚斯兰打断他,扭过头低声对镜桐说:“再说下去话题就要转到犯上作乱那个方向了,我们就放他走吧。”
“千佐多零……”镜桐终于打定了主意,但是他刚刚念出名字,就看见千佐多零震动了一下,好像被重锤击中了一样,整个人弯折过去,又佝偻起来,双臂折叠起来裹住自己。
“他怎么了?”亚斯兰摸不着头脑,“他有癫痫吗?”
“我要离开!”千佐多零很快就恢复过来,但是他的脸色依然很糟糕,不再看眼前的一切,大步向外走。
“哎哎哎?”亚斯兰直接惊呆了,指挥着门口的警卫,“拦住他!别让他走了!千佐多零,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啊?”
眼光暗沉下来,千佐多零猛然突进了一段,闪过两个警卫,他的动作太快,对面的两个人根本拦截不住,他在墙面借力蹬了一步,闪出三米,转眼消失在走廊尽头。
“……”亚斯兰捂住脸,平息了一下自己混乱的情绪,转头问镜桐,“怎么办?卖一个面子给诺里?还是发通缉令?”
一个文员敲了敲门,进到审讯室来,对镜桐汇报:“姜氏家主来了,她要来带走她的家臣。”
“完了……”亚斯兰彻底绝望了,“现在怎么跟她说?告诉她人自己逃跑了?我们不要面子的吗?告诉她不给,我们就是逗她玩的,让她滚?那她会不会拆掉安委会?”
“我要跟她谈谈。”镜桐到底是见惯了风浪,到现在依然保持着冷静。
诺里进到审讯室,她的形象让镜桐愣了愣,她浑身狼狈,都是灰土,金发都蒙着一层污渍,精神更是不济,看起来已经累得不行了。她没有计较这里是一间审讯室,找了个座位坐下,疲倦地说:“我来了,把千佐多零给我。”
“呃……”亚斯兰想要预先铺垫一下,“刚才他还在这里……写检查……”
诺里从桌上拾起绘图板,溜了眼短短的一行文字,“你嫌写得不好?所以让我写?”
“不不不!”亚斯兰连连摇手,“你万一写一篇讨伐白司令的檄文,那我们还要不要活了?”
“那你想怎么样?”
看到她脸上一副:你们无理取闹的表情,亚斯兰无语了起来,“我只想你放过我们……”
镜桐站起身,屈起手指,在桌面轻扣了扣,“我有话说,到屏蔽室来。”
诺里沉默地跟着起身,那间熟悉的屏蔽室和上次来时一模一样,只不过两次来的心境很不相同。镜桐带着她穿过了旋转门,一直到最里面。
“现在可以说了吧,这里算是整个联邦最安全的地方了。”
镜桐直奔主题:“你对白司令的中部大平原开发计划怎么看?”
诺里没忍住,挂了笑脸。镜桐奇怪地问:“你笑什么?”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永远都是那么敏锐,总是一针见血。”
镜桐抬起眼,看了一眼含笑的诺里,她的笑里似乎另有深意,镜桐猜测了一下,“所以,在星域确实发生了一些事,让白司令做出了某种决断?”
“对,他想要建设一个新站,大概就是在中部平原地区,通过这个枢纽的建立,把蓝星变成一个全新的前哨站,这样,我们就不是星盟里唯一没有站长的种族了,他自己就相当于一个前哨站的站长了。”
同姜尚一样,镜桐也没有马上蹦起来,而是深刻地思虑了半天,他拧起眉,微微侧过身面对着墙,几秒钟后,他又转回来,“你原本不打算告诉我吗?还是你已经有了对应的策略?”
“告诉你有什么用?”诺里反问他,“现在你知道了,你打算怎么办?”
“我打算先观察,看看白蒐会怎么做。”
“那已经来不及了。他已经派出他手底下的哼哈二将,白莙和白苋那两个家伙已经在核心站把铺垫工作做完了。白蒐现在只在意瑞亚人的意见,埃隆王一旦同意了,白蒐就没有任何顾忌了。”
镜桐盯着她看,“听你的语气,似乎你已经有办法了?”
“那你会帮我吗?”
“你先说说看。”
诺里抬起眼睛,认真注视着他,“只有一种不稳定因素,能够影响到白蒐的决策,就是:星域变化多端的病毒体。”
镜桐点点头,“方向是对的,但是,怎么样将两方的细节结合起来,说动白蒐呢?”
“我是亲眼见过其中一些病毒的,比如人见人怕的蠕动病菌、粘液菌等等,我说不全名字,但是我知道那些玩意非常可怕,星盟里的很多种族都无法抵抗的。”诺里掩饰着眼光当中的狡黠,也尽量不要让语气里透露出诱哄的味道,“我们可以收集蓝星上的种种生物基因,包括自然人和混血种、异变种,然后在培养皿中测试病毒的感染过程,把实验结果给白蒐看,让他看到,我们在这些病毒面前会一败涂地。他一定会退缩,至少会犹豫的!”
镜桐思考了几秒钟,可能他对于诺里是非常信任的;可能在短暂的思考里,这个方式并没有什么肉眼可见的短板。总之,他轻易就付出了信任和肯定,“就这么办吧,我会全力支持你。”
诺里掩藏起胜利的兴奋,平静地点点头,“谢谢,您一直都是那么信任我。”离开之前,她最后说,“把千佐多零交给我吧,我要带他回家了。”
镜桐愣了片刻,略微有点尴尬,“他真的不在这,你来之前,他刚刚跑了。”
“是吗?”诺里不太在意,千佐多零也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办公室里,累了一整天准备下班的亚斯兰忽然听到一声巨响,疲倦地看着冲破了警卫拦截,撞破了门冲进来的千佐多零,他跑得汗津津的,微喘着气问:“诺里是不是来了?我感觉她在这里。”
亚斯兰手里的东西稀里哗啦落了一地,他在极端的倦意里徒生一股怒气,“有完没完了?你一天来来回回好几趟,当这里是公共厕所吗?”
“诺里!”千佐多零没有多余的经历关注他,全副注意力都聚焦在进门的诺里身上。她看着被踹开一个大窟窿的门板,有礼有节地对身边的镜桐说:“我会赔偿所有损失的,需要我付点精神损失费给你们吗?”
镜桐没有回答,亚斯兰直接受不了了:“如果我们的精神损失真的能换算成钱,你肯定能赔到破产!”
诺里眯起眼睛,也忍不住地笑,“如果那种东西真的能换算成钱,你猜猜你这种小可爱会不会马上被吃干抹净?”
在亚斯兰目瞪口呆中,镜桐干咳一声,提醒她:“别调戏我的执行官,赶快去做你的正经事。”
凌晨1点钟,黑杰克终于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带着诺里和千佐多零回到姜宅,还有半截婓尔卓,身后还跟着灰鳍、琪拉尔,还有两个衣衫褴褛的下城区流民。
爱丽丝管家看了一眼弄得脏兮兮的诺里,旁边是虽然不脏兮兮,但是明显动过手的千佐多零。再加上只剩下半截,被几只编织者衔起,吊在半空的婓尔卓,她直接惊呆了:“你们……玩得挺变态呀!搞成这副德行,都玩了些什么?”
诺里已经很累了,不愿意再解释,只是说:“帮我订一副全新的威力5代生化义体,明早寄过来。”
爱丽丝似乎有些想说的,“你不考虑换个……更耐玩的机型吗?”
诺里停住脚步,转过脸,无奈地看着她。爱丽丝依然滔滔不绝地劝她:“虽然我们家是家财万贯没错,但是你每天都玩坏一副义体的话,还是太浪费了。”
被编织者衔着,飞在半空的婓尔卓忽然出声了:“没关系的,今天是个意外,威力5代生化义体是没有问题的。”
“还有,能不能不要再捡人回来了?我们家是流民收集所吗?”
诺里看了一眼后面鼻青脸肿,几乎站不住的两个兄弟,“他们就住一阵子,不会长住。等下城区重建完成就回去了。”
爱丽丝马上捕捉到关键,“下城区重建?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马上,就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