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因遏止

从跃迁机上下来，诺里扫视了一眼港口欢迎的人群，“好像……有点太多了吧？”

艾瑞克眼珠转动，轻轻提示她：“已经安排了庆祝周。”

诺里露出一脸震惊，“接下来一周都是这种气氛？”

“对呀……你不是很喜欢热闹吗？”

千佐多零赶紧走到两人之间，打断了他们的对话，“今天还上班吗？”

就连工作狂艾瑞克都略显不满地瞪了他一眼，“今天还上什么班？”

“上。”诺里忽然说了一句，吸引了另外两人的视线。艾瑞克担心地看着她，“上什么上？你要上什么东西？”

诺里捂住前额冷静了一下，“呃……我的意思是明天，明天正式开始上班。”

“那你要参加今晚的庆功宴吗？”

这三个字现在让诺里非常敏感，她马上拒绝：“庆什么东西？有什么可庆的？”

艾瑞克看了千佐多零一眼，用眼光询问他，千佐多零点点头，示意自己来搞定。

“先回家整理行李，你不是说爱丽丝管家她们列了好多东西让你捎带回来吗？”

诺里被他拥着往港口出口方向走，千佐多零一只手推着她，另一只手拎满了行李。

“我的表现太糟糕了……”到了现在，只有两个人了，诺里终于敢面对自己的行为。

“其实，也还行。”千佐多零认真地回忆了一遍，他说的也是真的，相比于年轻时候惹的那些塌天大祸，在星盟宴会上当众哭了一场确实不算什么。

“要不然……”诺里忽发奇想，“对外面宣布夏娃死了怎么样？”

“？”千佐多零被震惊了，“要是星盟要给你办追悼会怎么办？这是瞒不住的，万一有来蓝星旅游的外族游客，回到星盟里说看见你了呢？再宣称你复活了？还是说这个是夏娃的鬼魂？”

“对，你说的对……”诺里怔愣地点头，“这个主意太不靠谱了，我是有点不正常。”

千佐多零认识她很多年了，已经太了解她了，知道诺里有的时候过分看重面子，又经常因为太看重面子反而做出丢人的事，“我知道你急着回去上班，就是想把注意力集中到工作上，好赶快忘掉在星盟丢人的事……”

诺里就像被踩到尾巴一样蹦起来，“我怎么丢人了？你刚才还说那不算什么。”

他迅速表明态度：“确实不算什么，在我看来，不管你干什么我都能接受。”

“……谢谢你，但是你安慰人的技术实在太烂了！”

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千佐多零忽然眼前一亮，“你喜欢抽烟喝酒烫头，那我们现在去吧！”

诺里垮着脸，“我……我一把年纪了，我已经不喜欢了。而且我这么明显的外貌，一出门所有人都能马上认出来，那就不是出去玩了，是去被迫社交！”

“那你想干点什么？”

诺里的眼珠转了一圈，“看电影，你有兴趣吗？”

提米科玛在旁边跟着滑动，还帮她补充：“就是看小黄片。”

千佐多零轻松点头，“好呀。”

地下放映厅已经转手了好几回，之前的几年一度被封禁，这几年复古思潮流行，又悄悄摸摸地开起来了。诺里戴了一顶防风帽进来的，可惜老板还是一眼就认出她来了，站在前台处非常热情地叫嚷：“夏娃又来了？今天有新片子，我就知道你肯定不会错过的！”

诺里尴尬地站住脚，缓缓回身，“这样你都能认出我？”

他耸耸肩，“带着一个老式的机器人管家，还有一个少言寡语的保镖，除了你还能有谁？”

诺里一把将头顶愚蠢的帽子扯下来，丧气地回答：“你说的很对……”

老板提起的新片子，是星盟最近风头正劲的小电影皇后——斯黛拉，她是一只灰雾族的雌性。最新的这部片子叫《灰色残桥》，虽然是一部地下小黄片，但是剧情竟然颇有几分严肃，讲述的是女主人公穿越宇宙奇点，妄图复活死掉的爱人的故事。

诺里捧着一小袋小零食，另一只手从卡座旁的卡槽里拿出饮料，就着吸管喝了一口，感叹地说：“没想到，我最喜欢的那个海克族红桃海星竟然都息影了，我好久没关注过这些文娱新闻了。”

千佐多零想了想，“那不然，我去海克族找找她，给你要个签名？”

诺里当场婉拒，“不要！千万不要传出蓝星的夏娃是个老色批，阅片过千万这种新闻！”

显然，他没领会到问题的严重性，“有什么不能说？你就是这样啊。”

“……”诺里尬住了，她恍惚中想到了什么，掏出视讯器，“你提醒了我，我要设定一个程序，一旦检测到我死了，马上销毁我的浏览器记录。”

千佐多零皱起眉，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不妙的预感，“今天晚上……关于死了的提示也太多了吧？”

“还好吧，不就提了两嘴……”

他一把抓住了诺里，手掌心紧紧攥住，抓得她有点痛了，语气也是前所未有的严肃，“你是不是又不想活了？”

“为什么要用‘又’？”诺里莫名地问，自己甩了甩头，努力打消他的疑虑，“我没事，我早就不是那个癫狂偏激的小年轻神经病了，我早就接受自己了。”

结果千佐多零的反应，是满脸的怀疑，“真的吗？你什么时候转变过来的，我怎么不知道？”

她的脸大半沉浸在阴影里，被对面银幕上闪烁的奇异色彩间或点亮，语调平平地说：“所有人都是前半生喊着我命由我不由天，后半生哭着我命由天不由我，就连我也一样，就算是蓝星的夏娃、荣誉联赛蝉联冠军，也不能逃脱。想到我跟所有人都一样，忽然就能够接受自己了。是不是真的很奇怪？”

看到她在笑，千佐多零却一点也笑不出来，诺里在他眼里一直都拥有丰沛富裕的生命力，这还是第一次，他竟然感受到诺里因为时间开始凋零了，这种冲击让他心慌，根本看不下去屏幕上演绎的故事。

电影播到最后，女主人公意识到死掉的人是不可能复活过来，在孤独的宇宙星空下放声痛哭。

千佐多零担心地转移眼光，看向一侧的诺里，很怕会引起她的愁绪，“你……你在想什么？”

诺里眼睛注视着屏幕，缓慢地说：“宇宙里不能传递声音，这个镜头静音处理就好了。”

“……”他马上收回眼光，觉得自己想太多了。

“没想到是个悲剧结尾啊。”两个人从地下放映厅出来，已经是晚上7点了，街边华灯初上，行人增加了，流散的人群装点在繁荣璀璨的城市里。

千佐多零还在尝试着安慰两句，“这是电影而已，谁说死掉就不能复活……”

“对呀，我不就死过吗？”

他又闭嘴了，并且决定不再随便发言，省得多说多错。这下换诺里发言：“虽然这部片子漏洞有很多，连开车的地方也不够劲……”

“是吗？”他忍不住反问，“我觉得全片三分之二都在开车了。”

“我说的是程度不是时间……”意识到自己跑题了，诺里赶紧把主题拉扯回来，“我想说的是，这部片子表现的主题很值得我们深思，随着科技的发展，各个种族存留生命的手段越来越多了。幻影族的倒置转生，克族的寄生手段，连我们蓝星都有记忆和身体复制，这样下去一定会出现问题，我们应该开始控制记忆复制技术了。”

这种涉及社会学问题，都是千佐多零的短板，他也没有什么有用的意见，“你觉得对的事，肯定是对的。但是蓝星人不一定愿意。”

“这不是一蹴而就的东西，需要通过一段时间，慢慢地影响人民的思想。”

第二天的战略科研院机甲部，迟到的人不是一个两个，全体机械师都有种彻夜狂欢后被榨干的感觉。

诺里插着两手，一脸严肃堵在设计间，看着底下哈欠连天的人群，“5分钟后准备开会。”

“完了完了……”亚瑟听到身边的死党维克托嘀嘀咕咕，“院长看起来不怎么开心，她是不是要收拾我们了？”

会议室里，诺里打开悬垂的光屏，“这次荣誉联赛的影像资料，你们应该也看了很多遍了，这里就不再播放了，我们来复盘一下。”

维克托讨好性质地嚷嚷：“院长，您都赢到冠军了，还复盘什么呀？”

“比赛的最终目的不是赢，是交流。”诺里调出几帧现场战斗的截图，从多个角度展现了银河乡下人从周身展开发射口，喷出幻彩华光。诺里指着其中一幅截图，问坐在下面的机械师人群，“看到什么了？”

机甲部设计间一个年轻机械师颇为不忿，“不就是光电能转化应用嘛，我们用得也不差。”

诺里暗自摇摇头，“我就知道，提到光电能，你们就会拿出光电传感器，就是脉冲信号转化。但是仔细看，银河乡下人没有用光电传感器，它的构造和概念都是非常新颖的。”

经过她的提醒，一众机械师都开始摒弃傲慢，仔细观察动态截图，艾瑞克主任首先看出了端倪：“你们看，机甲的光能是以传统辐射形式发散，存储模式是什么？未必中间有电光能转化。我觉得最关键的问题是拆解能源储存器。”

他的眼光注视着诺里，明显等着她继续深入探讨这个问题，可惜诺里目前也没有更具体的答案。

“我没透视扫描它。”

艾瑞克不可思议地反问：“为什么？这不像你的风格呀！”

诺里有点破防，“万一被发现了，我不就糗了？人家刚刚拿出全新的机型参赛，我就在比赛场地里像个痴汉一样扫描人家，我不要面子的吗？”

艾瑞克皱着眉，“你什么时候那么在意面子了？早几年你年轻一点的时候，肯定啥也不想，上去就把机甲从头到脚透视个清楚了。”

“……”诺里只剩下无语，“请设计间主任不要人身攻击，我年轻的时候也是要面子的好吗？”

注意到亚瑟今天特别的安静，维克托在旁边奇怪地嘀咕：“兄弟，你想什么呢？”

亚瑟惊醒，偷偷瞄了几眼中央的光屏，还有光屏旁边的诺里，清了清喉咙，小声地问：“那，我们接下来的工作重心是什么？”

终于有人把讨论的重心引到正经话题了，诺里赶紧说：“模拟新光能存储器，我们很长时间没有涉及武器研究了，星舰战队的设备也应该更新换代了。千万记住，武器落后要付出的代价有多惨重，我们里面有很多人经历过虫族大战，肯定很明白我在说什么。”

回忆结束后，亚瑟几乎是追着诺里走出的会议室，他脸上的表情失魂落魄，从走廊的一端一直跟到另一端。诺里停住脚步，扭过身，“你要干什么？”

亚瑟遮掩起心虚的表情，真诚地问：“您觉得我的表现怎么样？我能留在科研院吗？”

诺里轻叹，“我的感觉没有用，我不参与实习生评价。”

“为什么？”亚瑟的脸色微一变，又追近了几步，“那先不论实习生评价，您觉得我怎么样？”

诺里一愣，“什么意思？”

“就是我……”亚瑟将眼睛一闭，壮起了胆色问，“您喜欢我吗？”

这声洪亮的质问在科研院走廊间徘徊，惊动了往来的机械师、保洁大婶还有文职人员，诺里嘴角抽搐着，“……你脑子抽风了？”

“为什么不能喜欢我？”亚瑟好像更来劲了，脸上极其地认真，眉心蹙起，眼光灼灼地盯着她，“我是小很多，但是我觉得年纪根本不是问题！我从来没有这么敬仰、崇拜一个人！就让我喜欢您吧！”

诺里阴郁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冲他勾勾手指，亚瑟乖乖走到跟前，看见她指着栏杆外一楼大门前的某处，“看见那个人了吗？”

亚瑟眯起眼睛注视着，辨认出来那是一小撮安委会成员，中间的是星联防小组，他一时很迷惑，“你说的是……中间那个深棕色盘发的？她是谁？星联防的组长？”

“她是我女儿。”诺里说得很认真，亚瑟的反应则是破大防。

“不可能！她……你们的年龄差不对！”

诺里平静地说：“整个科研院上下，所有人都知道安委会星联防的姜润是我的女儿，她大了你十岁，你好好想想刚才说了多么逆天的话。”

亚瑟一脸的不可置信转过身，就看见了表情狰狞的维克托。

“兄弟……”维克托缓慢地走过来，“我知道你想留在这，但是我不知道你都开始捞偏门了……而且……你这牺牲有点大了吧？”

亚瑟不愿意和他辩论，心绪烦乱地看着天井下一楼的门口，忽然临时起意，腾腾几步跑下了楼梯，直接冲到了大门口，站在星联防一小撮人面前，正经严肃地看着姜润，“我有话想问你。”

姜润莫名其妙看了看面前这个青年，他从头到脚都跟科研院的学术氛围格格不入，像是误入图书馆被赶出去的死亡摇滚乐队成员。

“你是谁呀？”

亚瑟深吸一口气，庄重地问：“你在意多了一个父亲吗？我……我的意思是，你觉得我怎么样？”

“……”姜润眼光悄然锐利起来，但是默不作声，利落的几步上来，横向一拳扫中了亚瑟的面门，把他打得横飞出去撞在墙上。

身后已经看傻了的维克托跟着发出一声尖叫。

诺里闹心地望着眼前的场景，这就是一个诅咒！来自姜尚遗留的诅咒。

姜润一脸的忿忿，抱着双臂靠着办公桌，一言不发，但是浑身上下充满了冷厉的杀气。另一边亚瑟则一脸无辜，鼻青脸肿地乖乖坐在椅子上。

诺里深深叹了口气，“就算你是星联防，你也不能在公共场合打人。起码……起码你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吧！”

姜润的眼刀飞向亚瑟，“你问问他说了什么。让他告诉你为什么挨打的。”

“我说……”

诺里一伸手，打断了他的话，无奈的感慨变深了，“我大概能想象到，不要再重复了。”

姜润也凑近过来，双手撑在桌面，距离诺只有一臂的距离，“你爱玩没有问题，其实我也没有任何的异议，但是这个非主流不行！”

亚瑟感觉如同背上中了一箭，扎心的感觉十分激爽，“你这么说就太恶毒了吧！”

诺里被头痛闹得趴在桌面上，除了叹气啥反应也做不出，她对着亚瑟挥了挥手，“你先出去，我们两个要谈一谈。”

亚瑟站起身，“好吧，其实……我也不是非要当后爹不可……”

“滚！”姜润一甩军刀插在门边，把亚瑟逼出了房间，世界立马清净了。

诺里整理了一番自己的心绪，跟角落里蹲着的提米科玛吩咐：“肃清一下周围。”

“好的主人，办公室之外没有发现可疑人物，已经打开了防窃听系统，声障光障开启，可以进行一切密谋行为。”

“……”诺里觉得整理好的心绪又乱了，“不要胡说，什么叫密谋行为？”

姜润也很奇怪，“搞这么大的阵仗干什么？”

“我确实有重要的事情跟你商量，我打算逐步禁止记忆提取器的制造和售卖，也就是说，复制身体的复活技术最终会变成违法行为。”

姜润拧起眉想了想，“我懂你的意思，但是……这不太好办，旧贵族虽然已经被削弱很多了，但是他们毕竟有多年的积累，而且他们已经习惯身体复制了，现在要禁止这项技术……他们一定会想尽办法偷偷地搞，到时候地下非法身体克隆，在黑市里会如雨后春笋一样，到处都是，想想就头痛！”

诺里摇摇头，“当然不能从制度上封禁，而是要从技术层面禁止，要做就要一劳永逸。”

姜润一愣，“怎么从技术层面禁止？”

“其实很简单，在公民体检的时候，悄悄在神经中枢写入一道安全锁就行，无痛、快速、难以破解。”

姜润当场就震惊了，“我懂了！你是想让安委会来做保密工作，等到你绕开了议会和人民联合会，直接生米煮成熟饭，他们再想抗议也来不及了！”

诺里点点头，“这个消息一旦公开，一定会掀起轩然大波，就算议会和人民联合会代表所有公民的利益，他们也不可能从蓝星的高度，为整个蓝星的发展考虑，因为复制、克隆、长生不老的诱惑实在太大了。”

姜润的脑袋里思维快速运转，让她有点混乱，“我想想……就算是再严密的保密行动，但是这一套必须要医疗中心和户政部的人参与，那就很难做到完全保密了，毕竟涉及到他们本身的利益，恐怕还是会弄得流言满天飞，未来会有一阵子动荡。”

“没关系，”诺里倒不太担心，“流言和动荡都是一时的，等系统运转起来，一切步入正轨就行了。”

“希望吧。”姜润点点头，但烦扰的愁绪依然凝固在眉心，“希望真能像你说的那么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