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那日之后,白芷便息了回家的心。
她只是当作不知道这件事,重新写了一封给白芨的回信,又以方耀的名义寄了一些银钱,有了一份私心,同叶承瑾商量后,使用军中的驿站将这信寄了出去。
因出了这件事,叶承瑾便陪了白芷好几日,只是到底军中事忙,他没法一直陪着,却在回军营的第二日,便给方耀放了一个月的假,将他送到了红叶馆。
白芷知道,柏舟是想让方耀来陪她,希望她能在亲人的陪伴下,会过得更好一些。
可她太忙了,比先前更忙。
不只是忙着红叶馆的授课义诊,也包括青锋堂内孩子们的诊治和陪伴。
她把自己所有的时间都用忙碌填满,如此,就能少想一些,也就能少难过一些。
八月十二那日,阴,东南风。
白芷从青锋堂诊治归来,回红叶馆时,却意外遇见了桂花树下的陈知白。
桂子飘香中,记忆中玉琢般精致的孩童已是十八九岁的少年模样,长开的眉眼依旧俊俏如画,却又多了几分清冷疏离。
故人重逢,这本该是多美好的画面。
如果,知白没有穿着孝服坐在轮椅上的话。
知白还活着。
可从没有人告诉她,知白活成了这副模样。
白芷一步步走近,想要喊他一声,泪水却先掉了下来,哽住了她的喉咙。
“别哭了。”
陈知白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带着嫌弃,“难看死了。”
可看着对方身上几乎和自己如出一辙的孝服,他到底还是略略软下了声音,解释道:“我没事,不信你看。”
他用手扶着轮椅站起身,走了几步后重新坐回了轮椅,继续道,“我之前受过伤,还没好全才暂时坐轮椅的,再等几个月就好了。”
“我是个骨科大夫。”他仰起头,看着白芷,自信而骄傲,强调道,“白芷,我可是世上最好的骨科大夫。”
白芷手忙脚乱的抹去脸上的泪,半蹲下身,凝视着陈知白的眼睛,笑着点头:“我们知白是最好的大夫。”
她隔着轮椅,小心翼翼的伸手拥住他,“知白,回来就好。”
陈知白也没像从前那样推开,而是回抱了过去,笑着说出了久别重逢后他本该说的第一句话。
“白芷,”他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温暖舒缓,“我回来了。”
拥抱短的不过一瞬。
白芷在知白嫌弃的眉眼里搭上他的腕脉,好在并未遭到拒绝。
指下的脉象比她想象中的更凌乱虚弱,知白的身体也根本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好。
“我比你了解自己的身体。”
陈知白在她要说话的前一刻开口堵住了她的话音,并先发制人道,“中秋节后,带你相公过来。”
第一次有人用这个称谓来称呼叶承瑾,白芷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我不出诊的。”
陈知白重复道,“让你相公过来,我要根据他如今心脉的受损情况作诊治。”
“哦,好。”
白芷忙不迭的答应,“知白,谢谢你。”
自从知道柏舟心脉受损以来,这已经成了她的一块心病。
陈知白丑话说在前头:“我可不敢保证一定治得好。”
白芷只是笑,并不说话。
她其实也想到过这种可能。
如果知白也治不好,那就只有继续研习医术一法可走。
陈知白顿了顿,忽然从袖中拿出一封信来,哑声道:“白芷,这是我临行前,阿兄托我带给你的信。”
阿兄。
这个称呼在知白的嘴里出现,是多么陌生。
只是,白芷不过疑惑了一瞬,虽不知知白为何改口,却能够笃定,上谷能被他这样称呼的,一定是她的阿弟,白芨。
白芷接过信,却只敢忐忑的问一句:“阿弟他……还好吗?”
陈知白垂下眼:“你知道,家里里里外外都是阿兄在操心,容不得他伤心难过。所以……”他顿了顿,到底还是下了结论,“阿兄看起来很好。”
看起来很好,而实际好不好,便不得而知。
白芷一哽,攥紧手中的信,剩下的话便都问不出来。
“好在还有喜事发生,能让阿兄开心些。”
没等白芷询问,陈知白便主动告知,“白茯苓有喜了,算起来,如今也有三个月了。”
茯苓成婚三年,终于有喜,的确是好消息,白芷也替妹妹开心,笑道:“茯苓肯定很开心。”
既然说到这个话题,陈知白便顺口追问了一句:“你也成婚快一年了吧,怎么还没有消息?”
自成婚后,白芷便将心思都放在了红叶馆和青锋堂里,并未想过这个问题。
此时乍然听知白提起,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有些窘迫的低了头。
“我记得你相公以前只是心脉受损,不影响生孩子的呀。”陈知白嘀咕道,“几年没见,他这是把自己的身体折腾成了什么样?”
“不、不是柏舟的问题。”
听知白这样说,白芷虽然害羞的红了脸,却仍是反驳道,“生孩子是顺其自然的事。知白……”她软下声音,“我们不说这个好不好?”
“我可以不提,你还是要放在心上。”
陈知白答应了,却仍是告诫道,“你毕竟是女子。”
白芷知道他是为自己好,点头应了:“好。”
她把手中的信收起,起身站到知白的身后,推着他的轮椅,笑道:“你见过青葙了吧?”
“七哥授课去了。”
“我带你四处看看吧。”
白芷推着他走动,“馆内其他人你见过了么?馆里的一应事务,除了授课诊治,都是小蓝在管。桃红先前是助教,如今是馆里的女先生。”
“见过一面。”
陈知白问道,“听说方耀也在?”
“他在对面的青锋堂帮忙。”
白芷垂眸解释道,“他如今已是军中的陪戎校尉,因着先前家里出了事,柏舟特意给他放了假,让他陪陪我。”
“你是个大夫。”
陈知白皱眉,“青锋堂占用你太多时间了,还是尽快交给别人打理。”他略一思索,提议道,“听说秦忻还跟在你身边,当年长葛下街的事他就很尽心,青锋堂交给他,应该不会有问题。”
知白说的在理。
她是个大夫,本应只专注在医道上。
“我会尽快做决定的。”
她把知白的建议放在心上,转而问道,“你有什么打算?往后和我们一起在馆里授课吗?”
“我当然是先赚钱了。”
红叶馆本就耗钱,更别说这次还加了一个青锋堂,必然是要源源不断的往里填银子,所以陈知白回的理所当然,“我已经和许廉说过了,节后我便开始接诊。规矩是,每月接诊五日,每日接诊一人,诊金就……一百两起步。”说到这儿,他回头看向白芷,“这样应该够红叶馆和青锋堂的开销吧?”
每人诊金一百两,每月五人便是五百两。对于如今的红叶馆和青锋堂,自然是够的。
只是,白芷失笑:“知白,你刚进京,哪有人愿意出一百两请你看病?”
“说的也是。”
陈知白想了想,自己初来乍到,确实需要点时间把名声打出来,才能收的起这高昂的诊金。
不过,他很快想到了补救的方法,“那你相公那儿,就先多收些,五百两一次好了。等我这有病人了,再降回一百两。”
“你呀。”
白芷笑着摇头,却并未出言反对,只是想起了另一件事:“许廉是?”
陈知白轻描淡写的开口,语气中还带着嫌弃:“我先前遇到的一个郎中,非要跟着我学医,赶都赶不走。”
白芷听明白了:“原来是你的徒弟。”
既是同行,她便问道,“许大夫医术如何?”
“我可没有医术那么差的徒弟。”
陈知白立刻否认道,“我是看他还算会照顾人,才勉强让他跟着我的。”
白芷知道他这句话中“医术差”的比较对象,便问道:“是比我差还是比何笑差?”
“倒还不至于差到这地步。”
这句话脱口而出后,陈知白才后知后觉的感觉到了些许不对,便找补道,“我是说,虽然你以前的医术是比较差,但听说你这几年进步很大,医术应该也不算差了。”
几年不见,知白还是这个性子。
软话说的还是这么难听。
好话更是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听到。
说实话,白芷有些欣慰,所以她甚至有心情开玩笑:“我医术自然是差了些,毕竟天下只有你的医术才勉强称得上一声好呀。”
“那倒不至于。”
陈知白难得谦虚,“岑先生和夏先生的医术就很不错,当得起一声好。”
晚间吃饭的时候,白芷见到了许廉,约莫二十五六岁模样,模样普通,性格却极和气,难怪能长久跟在知白身边。
这年的中秋节,宫里没再办宫宴,康王府内,王妃去了风陵,康王亦早早去了别院,叶承瑾同白芷商量后,便早早通知下去,王府内不设宴,各院自去过节。
而难得方耀、知白都在红叶馆,叶承瑾怜惜白芷,便让白芷在红叶馆一起过节。
至于叶承瑾,白芷原是让他一起去红叶馆的。但叶承瑾想着,一来馆内众人,除青葙与知白外,见了他均无法放松;二是自太平以来,每逢节日,他极少与军中同袍同乐。如今恰逢机会,他便去了军中,与同袍们共团圆。
那确实是极开心的一个中秋节。
开心到就连白芷明知翌日要陪着柏舟看诊,都没忍住多喝了两杯酒,以至于翌日起床时竟晚了些。
叶承瑾到时,已是巳时。
彼时晴光正好。
许廉推着刚替叶承瑾诊治完的陈知白出来时,就迎上了几双眼巴巴泛着期冀的眼睛。
陈知白只看向白芷。
白芷也看着他。
陈知白看着她,脸色很凝重,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不一定治得好。”
其余人都很是失望,唯有白芷,终于放下了心里的担心,笑了出来。
其他的大夫都说治不好,只能调理温养。而知白能这样说,便是有可能治得好。
而有可能,便是希望。
其余人都侧目看向白芷,白芷恍若未知,只依旧目光灼灼的看向知白,等着他的第二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