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白芷回去了篝火处,与青葙、知白站在一起。
在那样热闹的欢喜下,纵然无法一同欢喜,可那些酸楚难言、那些痛苦悲伤,好似也在慢慢离她远去。
唱着歌的人群突然起了骚动,然后慢慢安静下来。
白芷跟着大家的视线抬头,忽然就看到了叶承瑾。
他一身戎装站上了临时搭起来的高台,因着隔得远,眉目看的不太清晰,就连说的话语,也在一旁远去,不曾入耳。
可只是看着他,那些原本好似与她无关的欢喜,就这样进入了她的心里。
白芷终于满足的笑起来。
然后,她听到了欢呼声,看着叶承瑾举杯喝酒,也看见身边的人一同举杯。
于是,她也将手中的残酒饮下,共饮此杯,共贺除夕,共贺新禧。
她看到,先前说带他们见温和的那个将领,站在叶承瑾身边,同他说着什么,然后,叶承瑾点了点头,就朝他们走来。
而随着他的走近,士兵和军医都安静自觉的走出了她们所在的队伍。
于是,白芷所在的那一列,就只剩下了大夫。
白芷看到,叶承瑾从最前的人开始,说了几句话,敬了一碗酒,喝完后他却没有走向下一个,而是在停顿了一会后,突然伸手给了那人一个拥抱。
于是,后面的人都是一样的流程,感谢、喝酒,然后拥抱。
白芷一直一直盯着他。
所有的人几乎都在看着他。
等他来到青葙的身边时,白芷看到,因着喝了太多碗酒,他的脸上已经带上了薄红。
“谢大夫。”
一旁跟着的秦园替叶承瑾和青葙倒满了酒,叶承瑾举起碗,“梁将军同我说过,此次得以战胜疫症,寻得良方,谢大夫当居首功。”
“承瑾在此,以薄酒一杯,代西宁百姓、代叶家军,谢过谢大夫。”
他伸碗碰杯,将酒一饮而尽。
谢青葙也喝干了酒:“叶将军言重。”
叶承瑾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去拥抱他。
白芷看着青葙垂下的眸、微皱的眉及冷淡的神情,几乎以为他会躲开。
可他忍住了,僵硬的迎接这个刚碰上就被放开的拥抱。
然后,叶承瑾走到了白芷面前。
离得近了,白芷才看清,叶承瑾神采奕奕面孔下的疲惫。
可看到她,叶承瑾脸上公式化的表情就换成了一个轻松的笑容。
“白大夫。”
叶承瑾笑着唤,声音轻快而富有感情,就连酒碗互碰的叮当声都觉得悦耳。
“谢谢你愿意来西宁。”
白芷只是拿起了酒碗,一饮而尽。
许是怕她不胜酒力,秦园只给她倒了小半碗。饶是如此,因喝的急了些,她依旧被呛得有些咳嗽。
“我是个大夫。”
她仰头,笑着凝视着叶承瑾,眼中带泪,目光灼灼,“应该做大夫该做的事。”
“就如将军,就该做将军的事,是吗?”
“是。”
叶承瑾终于忍不住,伸手拥住了她,凑在她的耳边轻声说,“阿九,你还活着,真好。”
是呀,白芷微笑着哭泣,他们都还活着,真好。
“瑾郎。”她在他的怀中轻轻的唤,“我很想你。”
她感受得到叶承瑾拥抱着她的力度一分分变紧,然后又慢慢放开。
她看得到他眉眼中的思念和不舍被慢慢掩去,重新换上了先前公式化的表情,慢慢走向了下一个人。
之后,是慰问所有因这场疫症死去的病人和大夫。
叶承瑾现在最前方,带着大家看向火烧尸骨的方向,三鞠躬,然后举杯道:“诸君,药方已得,疫症即将过去,请安息吧。”
“西宁不会忘记你们,幽燕九郡不会忘记你们,叶家也永远不会忘记你们。”
他抬手,将碗中的酒倒在地上,以酒为祭,祭奠在这片土地上死去的灵魂。
祭奠完死者,就该恭贺新生。
在一朵接一朵绽放的灿烂烟火中,白芷听见叶承瑾的声音。
“祸事停留在去岁,今朝,已是万象更始的新年。”
“让我们一起,恭贺新年,迎接新生活。”
那日晚,她躺在营帐内,翻来覆去的睡不着,索性穿好衣服起了身,准备去看看病人的状况。
却不曾想,刚出了营帐,就有耳熟的声音在一旁唤:“白大夫。”
白芷随着声音看过去,月色下,秦忻的神情看不太清晰,身上却带着寒气,显然是在外面站了好一会了。
“白大夫。”秦忻略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请随我来,大公子在等你。”
白芷跟着他,直接去了主将的营帐。
近三更时分,里头依旧灯火通明。
外头的侍卫见了秦忻,问都没问,便直接行了礼放行。
一进去,白芷就听到了讨论的声音,也看到了被众人簇拥在中间褪下戎装锦衣长袍的叶承瑾。
“大公子。”
秦忻行了礼,道,“大夫来了。”
他刻意在“大夫”二字上加重了语气,营帐内的众人哪里不明白他的意思,于是纷纷告辞离开。
白芷安静的等着他们离开。
可有非常奇怪的视线停留在她身上,让她不自觉的抬头寻找,却发现,是先前见过的梁将军。只是,她看过去时,梁将军正目不斜视的退出,让她疑心是自己的错觉。
很快,连秦忻也退了出去,营帐内就剩下了叶承瑾、秦园和她三人。
叶承瑾走上前,抬手拥住了她:“阿九。”
白芷看着还在一旁的秦园,虽说他早已经很有眼色的退到角落垂下眼眸目不斜视,却仍是很不自在,不由轻轻的挣扎。
叶承瑾便放开了她,低喊道:“秦园。”
秦园便拿出了两团棉花,塞住了自己的耳朵,又不知从哪拿出了一条黑布带,蒙住了自己的眼睛,最后干脆转过了身,背对着他们。
叶承瑾轻声解释:“阿九,秦园在这里,外人眼里,你便只是一个普通的大夫。”
白芷点头:“我明白。”
她既是以上谷红叶馆大夫的身份前来西宁的,就无需让不知情的外人猜测或知晓她与瑾郎的关系。
叶承瑾拉着她在营帐内的桌前坐下,打开桌上的食盒,将里头的馄饨和长寿面都端了出来。
只是,时间有些久,长寿面已经坨了。
他便把馄饨递给了白芷,自己端了长寿面,分了筷子过去,笑道:“阿九,今日是除夕,陪我吃点东西吧。”
“嗯。”
白芷拿起筷子,看着碗里的馄饨,忽然道,“瑾郎,你什么时候知道我在这里的?”
“是何笑。”
叶承瑾说,“江南何家一车一车的往西宁捐粮捐药,我一打听,原来是江南何家的何笑入了西宁。”
“我记得何笑这个名字,他也是上谷红叶馆的,还是你的朋友。”
“所以,我就遣人去上谷红叶馆打听你的行踪,结果,你不在上谷,何笑、陈知白、谢青葙也不在上谷。”
说到这,叶承瑾的声音有些涩,“我就猜,你来了西宁。”
“瑾郎,我没事。”
白芷伸手,握住叶承瑾的手,“你看,我好好的。”
“嗯,我也好好的。”
叶承瑾笑着反握回去,说,“先吃东西吧。”
馄饨香的很。
纵然白芷不太饿,也被这馄饨勾起了食欲。
她吃了半碗,见叶承瑾还在吃那份坨了的面,便将自己的馄饨与对方的面做了交换,笑着道:“除夕要吃长寿面的。”
两人吃完,叶承瑾问出自己的担忧:“阿九,这边条件简陋,你如今仍是男子身份,会不会不太方便?”
“我倒还好,只是委屈了何笑。”
说起这个,白芷总觉得对不住何笑,“何笑把上头给他配的单间让给了我,自己去挤大通铺。因着不习惯,每日都睡不好。”
“是有些委屈。”
叶承瑾点头,“此番,若非江南何家大力相助,西宁恐怕撑不到如今局面。”
他神色郑重,眉宇间感激之色尽显,“待西宁重开之日,我会亲自设宴,向何笑道谢。”
白芷莞尔:“我会把你的谢意转告何笑的。不过,何笑不会在意这些的。”
“何笑不在意,那是他的善良大度,是他的格局。”叶承瑾摇摇头,“可该谢的,我们就得谢。虽说,如今我们也做不了什么,可这份情,叶家会记在心里的。”
“对了,瑾郎,你怎么来西宁了?”
白芷忽然想起这个问题,“这里不是有公子吗?今日,不该是公子来……”
说到这儿,她忽然掩了口,没有再说下去。
“阿九。”
叶承瑾的神情忽然严肃起来,“对不起。可玉郎的事,我什么都不能告诉你。”
“我知道。”
白芷垂下眼眸,虽然理解,却仍有些不开心。
叶承瑾察觉到了,温声解释:“便是日日跟着我的秦园,也不被允许知道玉郎的事。”
“瑾郎,我明白。我只是……”
白芷顿了顿,声音有些哑,“……只是怕公子出事。”
她还记得,来西宁之前,是青葙第一次问她,要不要去看公子。
而如今,有温和的事在心里堵着,今日这般重要的场合公子却没有出席,怎能让她不怀疑公子出了事?
只是,公子的事,既然她能克制住自己不去问青葙,今后便也不能去问叶承瑾。
她不能让叶承瑾为难。
叶承瑾看着她,张口想说些什么,可最终,他只是垂下了头。
倒是白芷,看他如此模样,干脆主动换了话题,笑道:“陆相公呢?我记得他也是日日跟着你的,怎么没见他?”
叶承瑾的声音有些幽怨:“还说我长的比长离好看呢,就会惦记着长离。”
“呃……”
白芷讪笑着赶紧安抚,“你长的自然是好看的。我见到你,才会想到陆相公。没见你时,可不会想他……”她声音慢慢低下来,有些脸红,“……只会想你。”
叶承瑾有些脸热,忙拿起桌上已经凉透的茶喝了一口,回答道:“长离虽常跟在我身边,可他是玉郎的侍卫。入了西宁,他自然是回玉郎身边了。”
白芷先前便奇怪,被公子盛赞容貌的陆长离,为何竟没有留在公子身旁,而是留在了叶承瑾身边。
如今,算是明白了。
“阿九,我打听了你家里的情况,你婶婶先前受了风,病了几日,如今已经大好了。”
“你家里其他人都好。只是……”叶承瑾顿了顿,不知道该怎么说,“白芨的腿,还是没有起色。”
白芷还记得喻馆主的话。
阿弟的状况,是意料之中。
她掩去心中的酸涩,尽力笑了一笑:“瑾郎,谢谢。”
“我们之间,谈什么谢不谢。”
叶承瑾忽然起了身,在秦园耳边说了几句话,等他取下蒙眼的布带和塞耳的棉花自觉的退出去后,走回了白芷身边,凝视了她许久,忽然抬手拥住了她,道,“阿九,温和的事,我听梁将军说了。”
白芷眼中的笑消失了,身体有些僵硬,却只是垂下眼眸,未曾说话。
“哭吧。”
叶承瑾在她的耳边说,“阿九,我已经让秦园清空了旁边的守卫。”
他的温言软语让她强忍的眼泪流了出来。
可多日的压抑,却让她哭不出声。
叶承瑾拍着她的肩膀,在她的耳边诱哄着劝她:“阿九,痛痛快快的哭一场吧。”
“我……”
白芷开口,想要说些什么,可张开口,就发现自己泣不成声。
在叶承瑾温暖的怀抱中,她终于将多日来一直压抑着的难过悲伤愤怒不甘一股脑的宣泄出来,痛痛快快的哭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