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沈长史,谢将军,柏舟如今境况虽有些棘手,有知白和我在,你们尽可放心。只是,救灾事务繁忙,西昌府不能无人主事,你们先回去吧。”
陈知白诊治完叶承瑾后,白芷劝沈棠舟和谢明霁先回去。见他们眉眼中还有些顾虑,她忙向一旁的知白寻求帮助,“知白,柏舟会没事的,对吧?”
陈知白心里的气还没消,闻言头也没抬,只扔下硬邦邦的六个字:“不知道,我不治。”
“他说治得好,让你们放心。”
白芷只是笑,“等雪停了,我就带柏舟回去。”
她顿了顿,沉声道,“秦园还在等他。”
秦园的尸身尚停在西昌府,等着叶承瑾去见他最后一面,然后就将由秦忻火化,将骨灰送往千里之遥的风陵。
思及此,沈棠舟点头应了。
谢明霁却分辨道:“棠舟回去也就罢了,我此趟出来可是……”
“哟,你们家将军前脚刚娶了新妻,我们家白芷这就喊不动你们了?”
陈知白在一旁听的烦,阴阳怪气的插了话,“怎么着?和离书都没写,这就不把白芷当你们将军夫人了?”
这话太重。
谢明霁尚在惊愕之中,沈棠舟已替他请罪道:“夫人,明霁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
白芷并不在意,只是对知白道,“知白,别乱说话。”
“他们将军做的出,还不准人说了?”
陈知白还是一脸的忿忿不平,“你又要我治病,又不准我说,我才不听你的。”
虽说下不议上,可此事,确实是他们将军的不对。
沈棠舟和谢明霁为此都对白芷有愧,更不想听他们争论此事,忙向白芷告退,准备回西昌府的事宜了。
“知白,柏舟受了伤,失去了记忆,忘了我,才娶了旁人的。”
白芷一脸无奈的再次向他解释,“如今的他,不是我嫁的叶承瑾。”
“你若真的为我好,就该治好他,让他早日变回曾经的叶承瑾。”
“他记起来了又如何?那个什么杨姑娘难道就会消失不见?”陈知白问的尖锐,“难道隔着一个杨姑娘,你和叶承瑾还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做一对恩爱夫妻?”
“白芷,你该明白,无论是因为什么,从他娶了旁人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再是你嫁的那个叶承瑾了。”
“我明白。”
这个问题,白芷想过许多遍。
所以,她回答的也异常认真:“知白,有杨姑娘在,我们回不到从前。我也做好了与柏舟和离的准备。只是,柏舟如今什么都不记得,我如果现在与他谈和离,这对他不公平,对我也不公平。”
“所以,对现在的他而言,我只是红叶馆的大夫。”
“而我与他之间的结局,也该由我和从前的他所决定。”
“你想明白了就好。”
陈知白听得高兴,语气也好了很多,“你放心,半年之内,我一定让他全记起来。”
“嗯。”
白芷点头,恳切道,“知白,拜托你了。”
雪越下越大。
沈棠舟和谢明霁已经带着大部分随从趁着夜色下山回西昌府了,留下的除了一定要跟在白芷身边的燕羽,便只有不肯走的陆长离、九洛以及几名护送叶承瑾和知白下山的护卫了。
杨家地方小,不过只两间卧室,自然容不下这么多人。
陆长离早遣人在外搭好了营帐,可夜里温度骤降,他们自是不放心让白芷和燕羽也跟着宿在营帐中。
好在杨家人心善,许他们在客厅内搭营露宿。
那日晚,陈知白作为大夫、九洛作为自责的亲卫、杨雨作为不放心的妻子,一起守在了叶承瑾的房间内。
而白芷,在客厅内辗转反侧了一晚上,根本不曾睡着,直到天色刚刚泛白的时候,她偷偷起身,恰好遇上了刚从房间出来眼下青黑一片显然也是一夜未眠的杨云。
对方仍旧穿着那件旧的发白的棉袄,见了她,也依旧很是局促,惴惴不安的低了头。
白芷想和他说几句话,可刚想开口,对方却已转身回了房。
对方既不想谈,白芷便不想勉强。
她在客厅里走了几步,犹豫着是否要去敲叶承瑾的房门,找九洛问问情况。
只是,还没等她想好,刚刚回房的杨云却重新出现在了她身前,双手捧着一件精致裘衣,低头轻声道:“天、天冷。”
那是谢明霁昨日给他的那一件,此刻已被叠的整整齐齐。
因在室内,白芷起身时并未穿挡风的大氅,但她本就不冷,原是不准备接的。
只是,看着明明左手受伤无力却仍然用双手捧着裘衣的杨云,白芷到底还是将裘衣接过,披在了身上。
“谢谢。”
白芷轻声道谢,随即道,“杨相公,是我失礼,还未曾向你自我介绍。”
“你好,我是白芷。”她笑着开口,“我来自上谷郡长乐镇,如今是红叶馆的一名大夫。”
杨云垂头沉默了一阵,才抬头回应道:“白大夫。”
虽然对方浑身都写着抗拒,不愿意交流,白芷却还是笑着问道:“杨相公,我想和你说几句话,可以吗?”
“我、我要去准备早饭了。”
果然,杨云拒绝着就要走。
“那我和你一起去吧。”
白芷只当听不懂他的拒绝,笑盈盈的跟上去,“我的厨艺还不错的。我从前也常在做饭,家里人都说我做的饭好吃呢。”
她跟着去了厨房。
杨云并不回应,只是沉默的点火烧水。
白芷也不在意,只是开始说自己想说的话:“杨相公,叶郎身份特殊,我们很快就要带他走了。只是,你们救了他,他如今又娶了你妹妹,我们若就这样带他走,对你们实在不公平。所以……”
她顿了顿,虽然难过,到底还是提出了自己的建议,“我昨日同你妹妹说过,让她跟着一起走。只是,她放不下家人。我想问问,你们愿意离开这里,跟着叶郎一起走吗?”
杨云早就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听到这里终于回应了,提问道:“走去哪里?”
“如今是西昌府,以后是京城。”
“京城……”
杨云重复了这两个字,很是茫然,“是什么地方?”
白芷不知道该怎么说。
在自上谷嫁入京城前,她也想过,京城是什么样的地方。
她也曾听过很多传说,京城很大很大,很繁华,有巍峨的皇宫,有宽阔的街道,有熙熙攘攘的客商,有数不清的金银财宝。
京城有泼天的富贵,也有滔天的权势。
可她进了京城才发现,京城有这些,也有冻死的乞丐,饿死的流民,有无家可归的幼儿,亦有被抛弃的老人。
她在京城,依旧想念上谷。
想念她的家人,想念上谷红叶馆,甚至想念院子里那些或坐或站却一心向学的那一双双眼睛。
所以,白芷只道:“京城,是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那、那我们还能回来吗?”
白芷只能回答:“叶郎不会回来。”
他有他的责任。
就如她既然选择了嫁给柏舟,也就选择了留在京城,远离上谷。
杨云一时没再说话。
白芷理解他的纠结,便道:“如果你们一时做不了决定,我们会在西昌府待一段时日。不如,你们先跟着一起去西昌府,至于往后怎么办,再看情况,如何?”
杨云这才抬头看她,眼中神色变幻莫测,复杂的很。
白芷只当做没看到,依旧温和的笑着。
杨云终于开口,却是带着颤音的两个字:“谢谢。”
白芷便笑着问:“今日是煮粥还是煮面?需要揉面吗?”
“煮粥就好。”
杨云前往米缸量米,按平常的量量好后又问了一句,“你、你们要一起吃吗?”
这大冷的冬日,能吃点热乎的自然比自备的干粮好。
白芷喜上眉梢:“那就多谢杨相公了。”
她将身上的裘衣脱下搁好,见杨云在洗米,便帮着烧火。
没多久,燕羽便找过来了。
只是,燕羽并不通厨艺,帮不上忙。
好在煮粥也简单,虽说量大了点,需要做的也实在是有限,她与杨云两个人也忙的过来。
白芷便让她去找九洛问问叶承瑾的情况。
因为人多,煮好粥后,他们又炒了两个咸菜。
正当他们准备喊人来吃饭时,才发现杨家实在是找不出这么多碗筷。
即使是把已经破口的碗也找出来,也不过只八个而已。
白芷看得出杨云眼神里的窘迫,在他说话前先拿起一个带破口的碗,开口道:“看到这个,我就想起阿弟了。”
“你知道吗?”她笑着回忆,“我幼时和妹妹玩闹,不小心摔了一个碗,好在碎的不算严重,只碗边破了一圈口子。嗯,比这个口子要大很多,”她用手比划着,“可家里的碗就那么几个,碎了一个就不够用。所以,我只能用那个破了的碗吃饭,可嘴巴总是会被那个破口磕碰着,然后出血。”
“后来,阿弟就悄悄把他的碗换给了我,自己拿那个破了口子的碗吃饭。也是奇怪,阿弟好像就从没被磕出血过。”
她说着说着,就开始想白芨了。
其实,如今想来,或许白芨并不是没被磕出血过。而是,他被磕出血的时候,从来没让她见到过。
杨云怔怔看她,感叹道:“难怪你和那些官家小姐,一点都不一样。”
“我本就不是官家小姐。”
白芷笑着摇头,建议道,“先让你弟弟妹妹过来吃吧。”
杨云点头,顿了顿又道:“叶郎身体未好,你……”他犹豫了一会,到底还是问出了口,“要不要送碗粥过去?”
说到这里,白芷神色有些低落,却依旧温声拒绝道:“杨姑娘会照顾他的。”
天光已经大亮。
雪已经停了。
白芷走向正在收起营帐的护卫们,同陆长离道:“陆校尉,天气寒凉,杨家兄妹怜惜诸位值守辛苦,请大家一起喝粥。只是,杨家家贫,碗筷不足,你们两人一组,喝完后再换下一组,可好?”
硬梆梆的炊饼实在难啃,终于能换换伙食,还是热腾腾的粥。
陆长离欣喜至极:“谢过夫人。”
白芷解释道:“你该谢杨家兄妹,是他们心善。”
“长离是该谢杨家兄妹,更该谢夫人。”
陆长离如何不知,他们前日晚间就到了这里,可杨家人一直无视他们。昨日他们啃了一天炊饼,杨家人也没给一口水喝。昨日夫人到了,杨家人便松口许他们入内搭营帐,早晨还有热粥喝。
这自然是夫人的功劳。
从前,他不理解大公子为何非夫人不可的等了这么多年,可到现在,他好像隐约明白了。
很快,燕羽回来了。
说是叶承瑾昨日疼了大半夜,甚至还吐了两次,后来陈大夫扎了几针,他便睡到现在还没醒,情况看着是还好。
至于更具体的,燕羽只回道:“陈大夫还睡着。”
知白本事大,脾气更大。
白芷自然知道她的顾虑,便道:“我去看看知白。”
她前往叶承瑾所在的房间,刚进门就见到了听到声音回头的九洛。
她抬手示意九洛安静,轻轻走了过去,叶承瑾果然如燕羽所说睡得很熟,神色也很宁静,并不痛苦。
她这才回头,见杨雨躺在了房内用门板做成的小榻上,而知白就蜷缩在椅子上,睡得显然很不舒服。
她拿起知白身上盖的外袍,轻轻推了他一把。
知白立刻惊醒,急道:“怎么了?”
“没事。”白芷摇头,提醒道,“天亮了,起来吧。”
一听这句话,陈知白就想发脾气,见是她,才拼命忍了下去,却也很快闭上了眼睛,嘟囔道:“不许吵我,我要睡觉。”
“先起来吃些东西。”
白芷轻声劝他,见不起效用,便道,“你忘了,青葙要我好好照顾你的。”
“知道啦。”
陈知白不耐烦的应她,却是很快睁开了眼睛,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接过她手中的外袍就往外走。
“叶承瑾情况不算好,脑部血块太大,不仅压迫了他的五感,也让他疼痛难忍,无法休息。我不得已封了他几处穴道,他至少晚上才会醒,也方便送他回西昌府诊治。”
陈知白一边喝粥一边同白芷简要介绍叶承瑾的情况,末了,却也不忘给她吃个定心丸,“但你放心,我还治得好,就是他要多受些罪而已。”
“那我这就去和陆校尉说,让他先去准备,我们这就带柏舟回西昌府。”
“那、那个杨姑娘怎么办?”
“我同杨家人说了,他们若是愿意,便一起去西昌府。”
“以什么身份?”
陈知白问她,“若去了西昌府,届时她若以叶承瑾的妻子身份自居,你又该如何自处?”
“以叶承瑾救命恩人的身份。”
白芷缓缓摇头,凝视着他,“知白,她是叶郎的妻子。是叶郎,不是叶承瑾,我分的清。”
“可无论如何,是她救了柏舟的命。”
“我感激她,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