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司天谢。
白芷想了想,然后问道:“是同司天台有关吗?”
叶承瑾点头:“谢家虽人丁不盛,但世代研究天文历法,善术数,可卜吉凶,问生死,故前朝时,司天监若非姓谢,便出自谢氏门下,谢氏也因此而被称为‘司天谢’。”
说到这儿,他想起了谢青葙。
谢青葙通百家,晓世事,被上谷诸匪所畏惧,甚至被称之为传言可断生死的“谢半仙”,会是司天谢氏出身吗?
可白芷记得,将秦旭送入司天台时,如今的司天监,并非姓谢,而是姓李。
而既然谢氏二十年前名盛一时,如今却销声匿迹,其中必然发生了一些事情。
她没有询问,只是等着叶承瑾继续说下去。
将谢青葙的事移出脑海,叶承瑾继续道:“二十年前,前朝灵帝以欺天之名,诛谢氏全族,赐死谢皇后,废太子,从此,世上再无司天谢氏。”他叹了一口气,方才道,“白芨的母亲,亦被赐死。”
难怪,阿弟不肯问一句西昌,也不肯踏足京城。
他的父族,死在西昌。
他的母族,亡于京城。
白芷沉默了许久,方才道:“柏舟,谢谢你告诉我这些。让阿弟去京中的事,我会再考虑的。”
“你我夫妻,又何须言谢?”
叶承瑾执了她的手道,“你若希望白芨离开上谷,就算不去京城,去幽州、去风陵、或是任何他想去的地方,都可以,我都会安排好。等过几年储位落定,我便离开京城,前往白芨定居之地为将。”
白芷点头:“好。”
叶承瑾实在是公务繁忙,只陪了白芷两日,便要快马加鞭返程回京。
临走时,白芷的婶婶送了一对特意去庙里求的平安符给他。
礼物虽轻,心意却贵重。
叶承瑾喜得当即便替白芷戴上其中一个,在她耳边轻声道:“婶婶送我这个,是不是终于放心把你嫁给我了?”
“嗯。”
白芷笑着替他戴另一个,轻声回道,“你待我好,我家里人都知道。”
叶承瑾抚着白芷的眉,有些不舍:“阿九,扶风红叶馆和霁云青锋堂的事我会去照应着,你别着急,把事情处理好了再回家。”
他不说回京,而是说回家。
白芷怔了一下,然后缓缓笑了,笑容清浅纯粹。
“我知道了。”她凝视着叶承瑾,眼里是宁静温暖,也是幸福,“柏舟,等我回家。”
叶承瑾离开后,白芷没再同白芨提起离开上谷的事情,而是陪着家人,度过了一段难得的闲适时光。
她伴着白芨一起照顾婶婶和方婶,陪着冬郎和小雪玩耍,看着阿竹一天一天长大,听着方燕兴高采烈的说起学堂的事,闲时也去上谷红叶馆帮忙。
她也去过九德书院,书院虽依旧有些简陋,规模却比三年前扩大了许多,下面的学子们虽然穷,却不分良贱,不分男女老幼,人人眼里都是求知的欲望。
她见过茯苓授课时自信光华的模样,也见过课下茯苓忙碌满足的样子。
她满足的想,至少茯苓过上了想过的生活,拥有着平凡而普通的幸福。
白芷亦去找过温柔。
温家生意稳定,在家相夫教子的温柔眼中少了那些年在生意场上浸染的杀伐之气,唯有人如其名的温柔之色。
温平已是小少年模样,眉眼越发像他已故的父亲,性情却慢慢变得冲动张扬。
“我从前总是希望,平儿像他父亲。”
温柔说,“可见平儿如今这样,我才发现,我虽生气,却更开心。”
“阿哥已经走了。”她微笑着,语气再没有从前提起温和的沉重,而只是带着怀念,“这么多年,我终于明白,平儿是阿哥的儿子,可他不是阿哥。”
白芷没有说话,只是给了温柔一个拥抱。
她说起在京城见到了何笑,说起贺溪在临江开了一家绣楼,自创的绣法“临江飞绣”成了贡品。
温柔自然也替贺溪高兴。
两人又说了些闲话,温柔的女儿温乐正是最活泼好动的年纪,这时吵着要妈妈陪她一起玩,白芷便提了告辞。
临别的时候,温柔说:“阿芷,你这次回京,带上你弟弟一起吧。”
白芷一怔,不知道为何连温柔也这么说。
“上谷是是非之地,”温柔没有解释,只是重复了一遍,“阿芷,带你弟弟离开吧。”
“小柔,你放心。”
白芷应道,“我会说服阿弟离开上谷的。”
七月底的时候,刑部复核的公文到了,乔石要正式被押往甘宁充军。
出发那日,白芷陪着白芨去送了。
许是提前打过招呼,衙役对乔石客气的很,还单独给了空间让白家姐弟和乔石叙话。
十六岁的少年,长的已和白芨一般高了,穿着宽大的囚衣,手脚都带了镣铐,额上刺字的伤痕还未好全,眉眼都带着脏污,头发更是乱糟糟的。
白芨寻了块石头让他坐下,从包袱里拿出一双新鞋递过去,笑道:“小石头,这是你姐亲手做的鞋,说是贺你生辰的礼物。如今虽说迟了些,但你试试,看看合不合脚?”
乔石接过,沉默的换了鞋子,好一会才哽咽着道:“姐夫,对不起。是我错了,是我害了姐姐。”
“你若觉得做错了,往后要记得,去做正确的事。”
白芨接过白芷递过去的手帕,放到乔石手里,“小石头,把脸擦干净。”
他一边说一边从包袱里取出梳子,然后看向白芷,“姐,等会麻烦你给小石头上个药。”
白芷应了。
等乔石把脸擦干净了,白芨也替乔石束好发后,就小心的在他伤口处敷了药,用纱布包好。
“小石头,自古男子束发戴冠,便代表长大成人。你虽才十六岁,但往后的路你要一个人走。”
白芨凝视着他,说道,“一个人走,会走的很艰难。所以,我替你取字松崖,希望你能像崖边的松树一样,再苦再难的境遇,也能沉下心扎下根,活的郁郁葱葱。”
乔石嘴唇张张合合,最终却只是笑着颤声道:“我喜欢乔松崖这个名字。”
“喜欢就好。”
白芷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今日我替你束发,也替你取字,从此,你也算行过冠礼了,是个大人了,要为自己负责。”
乔石只是捂着脸点头。
白芨抱了他一下,然后道:“去吧,你该走了。”
乔石不舍,却是踉踉跄跄的往外走。
白芨眉眼里的不舍之意这时才敢露出来,对着乔石离开的背影喊道:“乔松崖,要做正确的事。你记住,无论什么时候,都有人记挂你,都有人对你有期望。”
乔石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只是脚步慢了下来,头也低了下来,肩膀也耸动着。
白芷想,乔石定是哭了,就像站在自己身旁的阿弟一样,虽然忍了许久,眼泪终究还是掉了下来。
她知道白芨不希望自己看到,所以她只是揽着白芨,眼神却只看着渐行渐远的乔石,安慰道:“阿弟,乔石会回来的,我们还会再见的。”
送走乔石之后,白芷又和白芨提过几次离开上谷的事情,只是没再说搬往京城的话了。
但白芨总是笑着转移话题,不肯正面回答。实在躲不过去了,便说喜欢上谷,喜欢现在的生活。
可有他先前晕倒不肯醒来的事在前,茯苓和温柔都让她带白芨走,白芷怎么可能放心留他继续呆在上谷?
所以,白芷只能道:“阿弟,这些时日,家里发生这么多事,我放心不下你,我怕下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再也不肯醒来。”她下定决心,“你若真的这么喜欢上谷,执意不肯离开,我便不回京了,留在这里陪你。”
“你怎能不回京?”
白芨被她吓了一跳,连忙拒绝,“你留在这里,姐夫怎么办?你的扶风红叶馆又怎么办?”
“有知白在,扶风红叶馆不用担心。”
白芷说,“至于你姐夫,我如今顾不上他。”
“我知道了。”
见她眉眼坚决,白芨只能无奈妥协道,“我会离开这里的。”
“好。”
白芷趁热打铁,追问道,“什么时候?去哪里?”
“中秋节后吧。”
白芨轻叹,“至于搬去哪里,你让我再想想。”
既然决定了要搬家,接下来的日子便过的有些忙碌,需要同熟悉的朋友告别,需要收拾家里的东西,需要做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事。
中秋佳节之时,茯苓携夫带子回了家,便又是一年团圆夜。
趁着和茯苓在厨房收拾的时候,白芷终于问出了一直藏在心中的问题:“茯苓,阿弟为什么一定要离开上谷?是出了什么事吗?”
“阿哥愿意离开便好。”
茯苓却不肯说,只是道,“姐,有些事,你不知道更好。”
白芷问道:“如果我想知道呢?”
“姐,有些事知道了,就永远无法忘记。”
茯苓说,“所以,就如我从来不问当年冬郎和小雪的事,你也不该问这件事。”
原来,当年之事,茯苓竟然知道。可这些年,她从未表现出来。
白芷再也问不下去。
或许如茯苓所言,有些事不知道,才更好。
中秋过后,白家众人收拾好了行礼,便准备离开。
虽说并非故土,可上谷毕竟是他们长大的地方,留下了太多记忆,今日离开,或许便再难回来。
想到这里,众人眉眼中皆是不舍难过之色。
直到这一刻,白芷再问白芨,想要搬去哪里之时,白芨才终于给了她一个明确的答复,可答案却让她始料未及。
白芷不由向他再三确认:“你真的要去京城?”
“嗯。”
白芨点头,笑着说,“姐,我觉得你说得对。我们一起进京,你能尽孝,冬郎和小雪也能请到更好的老师,婶和小燕儿能见到阿耀,我也能见到天下无双的沈公子和人人称颂的安王殿下了。”
司天谢氏的遭遇哽在心中,白芷心中还是有顾虑,“可是……”
“从前是我没有勇气,但我早该去祭拜母亲。”
白芨笑着打断她,“姐,我们此次进京,是去过好日子享福的,是吧?”
“自然。”
白芷也笑,“我们是去过好日子的,有很好很好的未来。”
“那就走呀。”
他们笑着往前走,踏上了进京的路途,也走向了象征着希望与美好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