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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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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接上回,但说次日一早,阿瑾晨起梳洗完毕,宫女儿檀梅夹起一片梅花香炭燃了放进手炉,小黎又接过递给阿瑾捧着,一行人走出玉棠馆去,宫女玉耳早已领着诸宫人在门外等候,只见外头已然是银妆世界,玉碾乾坤,琼瑶满地,晶砌琳宫。众人一路行至寿宁宫内,但见那麒麟浴火共夹凤云丹陛,脊兽鎏金相映龙鳌日晷,庭中玉凝松柏,台下银铸鹤鹿。

一时守门太监见阿瑾一行人临至,忙通传引入,阿瑾还未步室内,便可见外檐描金绘彩,廊前壁画神仙,宫灯垂吊,摇曳流朱。一时宫女掀开绣缎挂帘儿,但闻花果暖香融融而至,正是:

数九犹如三春香至,俗尘恍临璇阁仙处。

话休饶舌,只说阿瑾入正殿内,先见额上僖宗皇帝御题“壶天豫寿”匾,楹联有“厚德载福六宫祥,瑞寿承慈世代昌”一对,匾外设金丝楠木福寿万代飞罩,下置地平紫檀镂雕八仙仰寿镜心屏风,屏前正对明黄宝座,脚踏两侧一对凤翎翠羽宫扇,左右两个烧蓝掐丝花鸟大瓶。一时又有宫人前来福身行礼迎阿瑾往内殿行去,但见东壁挂缂丝金彩八十七神仙卷,对面挂着朝元仙仗图,暖阁门旁百宝阁摆着一溜儿各色翡翠芙蓉玉宝石花盆景儿,其间又见御笔“桐生茂豫”匾,“兰殿萱庭颐尊养,慈云爱日报春晖”联,余等一应装饰悉皆镂章霞布,叠翠泥金,繁复荣华,难以言表。

待阿瑾路过百宝阁旁黑漆嵌宝碧纱橱时,只听其下传来两声猫叫,撇眼儿可正是一只花猫儿穿着葫芦景补子,趴在烛台下的软枕上眯眼打盹儿。

待入内殿,只见宝座下宫人雁翅排列,再往下另立着十二对小宫女,有捧什锦果盒儿,掐丝痰盂的,也有端着方块儿似汗巾脸帕等物的,不必赘述,只提正中太后则合目支颐于座上,座后映着一派通草做成的荷花碧叶堂景儿,鎏金密雕龙凤呈祥飞罩下挂匾有“慈德天和”,联有“嘉承润抚寿禧延,仰谕隆恩滋粹仁”。匾四角又各挂朱赤石榴珠儿流苏宫灯一个,宝座两侧各设紫檀镂雕西番莲架子台,上各摆一个铜镀金松棚果罩儿,里头盛满香橼,佛手儿,香梨,苹果等各色时鲜果品,皆堆叠似小山儿一般,愈发衬的满眼红香翠浓,金碧辉煌。

只见太后侧倚着烟灰紫色团花长引枕,髻罩青玉莲花冠儿,冠儿中缀花丝嵌宝赤金钿,外披姚黄底五蝠捧寿团花银鼠里子衫,内结镶边儿翡翠立领扣,横陈美玉精雕八仙福禄寿如意,足踩楠金滚木方脚踏,手捧绿釉紫花小香炉,幽幽香烟将面容氤氲着,听见阿瑾行礼,方笑道:“坐罢。”默然片刻,又问:“外头可冷势么?”阿瑾一壁叫奴婢伺候着端坐在侧,一壁笑答道:“劳娘娘惦念,多添了衣裳,并未觉着冷。”

太后低眉摩挲着小香炉不语。彼时下座皇后因静瞧着阿瑾,见其身着浅雪灰绣三蓝竹叶团毛领小袄,湖色百褶长裙,眉似远黛入鬓,眸若秋水清幽,口启朱丹,莲脸生春,笑意微微若烟岚云岫,目光隐隐如霏胧雾罩,如何也望不真切。正有诗云:

霜凝珠华匣惹尘,霭遮曲川掩重门。

处明晦中真身隐,针藏叶底不现痕。

薄情浓处绝痴意,胸有荆棘欲壑深。

待知荣利造化戏,不嗔天公意弄人。

皇后因笑觑着阿瑾问道:“近来可与你大姐姐说话儿了?从前你未来时,你大姐姐便日日念着妹妹,今你来了,姐妹俩倒像是‘近乡情更怯’了。你姐姐向来热络,只是怎么不大见你们姐妹一处顽笑?纵有不周到处,还需你多谅解些。”阿瑾笑道:“大姐姐热肠古道儿,最宽和好性儿,女儿与姐姐一道儿拈花翦朵,针黹读书,姐姐没有一处不帮衬教导,情意亲香远非寻常,从未有嫌隙之说的。”一席话说的皇后只笑不语。

话过一回,皇后取过茶盏低眉撇沫儿,只不看阿瑾道:“你女孩家脸皮薄儿,我本不该说你,只昨夜里虽说是家宴,可宫里规矩大,听昨儿值夜太监回禀,说是瑾儿已过戌时三刻尚未回阁,可有此事么?”阿瑾忙笑道:“回娘娘的话,只因昨夜风雪路滑,女儿行动略迟慢了些,又恰好遇着大姐姐,女儿又与姐姐一向亲善,略说了几句话,这才回的晚了,若是不知犯了规矩,还望娘娘千万明示了才好。”

太后见势笑道:“那里的话,你这孩子忒规矩了些,不过是你娘娘怕你女孩儿家行夜路宫人墨拖拖的伺候不好,这才顺道儿提了,那里就论的上这等子胡七八糟儿的?”皇后也笑道:“三刻倒未晚,只是为你女孩儿家身子骨儿娇弱贵重着想,你才来不久,不比你姐姐是自小养在宫里,虽宠的金尊玉贵了些,却知里头些许规矩,你若不嫌弃,也只命她好生与你讲明便是。”

阿瑾闻言笑道:“到底是女儿蠢笨了,如此劳烦娘娘姐姐费心。若能如此,自然是女儿之大幸了。”皇后颔首不语,一时宫人上来添过一回茶,寒暄一回,太后又与皇后道:“前日西边新做的落地罩矮了些,你与他们说,改做与明间下坎儿一般高。”皇后听了忙答应着是,太后又道:“柏木的到底不好,嗣后如做罩槅扇时,交南边儿柳州那片儿使竹穰子做心子,紫檀木边框儿送来,在京内做成镶嵌石子儿的还中看些。”皇后听了连忙含笑答应道:“这原没甚难的,娘娘喜欢什么样儿的,只叫他们速速赶制了好好儿送来便是。”又将再说时,太后只转头瞧着阿瑾笑道:“时候儿也不早了,你先回吧,予与你娘娘有些琐事还没商酌明亮,你不爱听的。”阿瑾闻言,只起身行礼告退。

且说小黎搀着阿瑾迈过寿宁宫门槛儿,阿瑾含笑依旧,轻声向小黎道:“阁中角儿上的金丝楠木墩儿可擦清楚了?只怕天潮,木头叫雨水泡久了,见不得人的地方生耳朵。”

两人正说着,忽闻女儿笑语细生,金玉叮铃清响。阿瑾循声转目,恰巧一撂阳光略过云层,照在从殿角长廊转出的一袭殿霞朱上,与那白雪相映,由宫娥环绕,若踩流云莲花,如踏飞雾袅烟,步履摇曳,衣带翩然而来。真可谓:“行动处妖花开遍,未到时娆香袭人”。若说此是何人?正是七皇子成瑈,只见其挂戴禁步环佩,项圈耳铛,明珠美玉灿然争辉;香肤柔泽,质曼芙蓉,眸边淡淡红晕若施脂。正是:

逢人未语唇先笑,四目相视已读心。

亦有诗云:本为青丘九尾仙,偏生痴情历人间。艳魂顽骨灼灭尽,为谁辛苦为谁妍?

恍然间,成瑈已行上前来,身后宫娥施施行礼,成瑈亦对阿瑾颔首微笑,阿瑾也回笑道:“七弟给大娘娘请安来了?”成瑈含笑答是,阿瑾笑道:“只是这会儿娘娘也在里头呢。”成瑈笑道:“劳姐姐的心,我去门前招呼一声便去了。”两人寒暄一番,就此别过。

话说成瑈别过阿瑾,顺着长廊直走到门前,正巧钟信从里掀帘儿出来,成瑈只定定唤了一声:“钟大公。”钟信扭头见是成瑈,眯眼儿笑道:“呦,七哥儿来了?”成瑈笑道:“竟来不得了?”钟信瞧着成瑈笑合不拢嘴,只道:“来得来得,自然来得!这寿宁宫上上下下,就是一片儿草叶儿也盼着沾沾哥儿衣角儿呐!”

成瑈听了只静悄悄儿勾着嘴儿笑,下巴朝着殿内抬了抬,淡淡道:“娘娘在里头?”钟信笑道:“在里头与大娘娘说话儿呢。”成瑈点头儿道:“我便不进去了,等娘娘去了,劳烦您好歹报一声儿,便说我晚些再来给大娘娘请安罢了。” 钟信只道:“哥儿吩咐了,奴婢哪有不答应的理儿呐!?”

成瑈听了只笑道:“ 只怕多少劳动了大公的。”一句话说的钟信只打嘴道:“哎呦,就是忘了天下人的,也不敢忘了哥儿您的!”成瑈听了这话儿,只道是:“既如此大公也快不要在这里生受了,一会子什么人瞧见了倒不妙了,岂有里头暖和的强?”说罢转身便走,且听身后头钟信道了一声:“恭送七哥儿。”成瑈听了只回头笑道:“大公快回去歇罢了。”

且说成瑈一等人行出一进宫院儿,正望见一宫女儿在前,成瑈心知是谁,有意略快走两步行上前去,那宫女儿见是成瑈,只得让道行礼。

成瑈缓步侧着脸儿问道:“你是康娘娘身边儿的瑶姑娘?”暇瑶紧低着头儿道:“回殿下话,是奴婢。”成瑈歪了歪头儿,眼里含笑道:“今儿怎的不见康娘娘?你一人来的?可是娘娘有什么吩咐给你?”暇瑶只期期艾艾道:“给大娘娘送福袋来了。”成瑈点着头儿静静笑道:“快回罢,别耽误了伺候。”暇瑶听了方点头儿谢恩一径去了。眼瞧着暇瑶去了,成瑈身后侍女雪色因道:“昨儿来给太后请安,太后还说她主子今年福袋针脚巧儿,怎今日又送来了?”成瑈只淡淡笑道:“天下的鬼话原是说与活人听的。”遂去。

只道风残碎玉,日暖银融,阿瑾自出寿宁宫,只又往陛下处去请安,赵德海只笑脸迎道:“着实不巧,主子才批折子呐,殿下晚些来罢。”

阿瑾别罢赵德海,一行人便又向螽庆宫行去,一路见高楼亭台,桥循往来,朱红耀金之上残雪洁白,可真是“玲珑灿烂,素雪凝华”了。原来此大徵皇宫乃是于前朝皇宫之上扩建而成,占地广袤,覆压百里,其中亦囊山丘湖泊,并于其上修筑亭台楼阁,建凉宫水榭,自成景致,可谓妙极。

只见阿瑾披着一件雪白风边素金溜花儿的碧蓝斗篷走在一行梅树下,朝小黎问道: “我叫你取银子请人做几把好扇子,你可还想着?”小黎答道:“殿下吩咐,奴婢哪能忘,一并簪钗首饰已命人去找师傅了。”阿瑾颔首道:“如今精精细细的做着,等开春儿天一热送人正好,不怕多废些银子,只要入眼,哪怕动用些体己也无妨。”小黎答是。

主仆二人一言一语行入螽庆宫偏殿中来,只见殿中玉槛连彩,粉壁迷明,涂椒房之香,横冰蚕之锦,日光自碧纱浸入,雍雍穆穆间有一丽人背对,正是贵妃了。阿瑾走上前去请安,贵妃知是阿瑾到来,转身免礼。

且说贵妃是何等形容?正是——乌髻堆云,珠翠琳琅;口含朱丹,眉弯翠柳;面似银月,靥钿粲然;情姿雍容,气度高华,其贵重沉雅之气,远非金玉琐饰可拟;贤淑宽量之度,本无秾脂艳粉相匹。

阿瑾见贵妃正赏着一幅壁障山水,观摩片刻,眉眼含笑道:“记得前些日子娘娘此处展的还是王孟希的千里江山,怎么今日改成黄公望的富春山居了?”贵妃笑道:“你瞧着哪幅更好?”阿瑾道:“皆是极品,前者元气淋漓,三远俱美,是“烟浮岚彩重重碧”,今者水穷云起,五墨皆神,是‘繁华落尽见真淳”。”

贵妃闻言只颔首笑道:“年轻时什么都爱最好的,如今却不这般想了。”阿瑾神会,贵妃问道:“今日可去过寿宁宫了?”阿瑾答道:“去过了。”贵妃目视山水道:“沈家与咱们苏家都是辅佐陛下登临大宝的肱股之臣,于圣上效力是为臣的本分,只近几年满怀忠心,分忧迫切,虽皆是赤忱辅弼,心怀社稷,却积不相能了些。”贵妃语落,又道:“俗话说‘伏不低的笋儿长不高’,王孟希少年意气,终究难逃天嫉英才,黄公望虽半生隐忍,却也算是‘怡然自老’。”阿瑾会意笑道:“中宫与寿宁宫同心,两人皆是长辈,女儿幼蒙圣人诗书教导,怎可不知‘敬孝遵礼’之道?从不敢有丝毫妄大的。”贵妃闻言颔首道:“是了,眼瞧着瑾儿也大了,懂事明理了,圣上仁君慈父,以全礼相迎你回来,天意如何,你我母女总该明白的。”阿瑾微笑道:“娘娘膝下已有了大姐姐,可山水墨色讲究浓淡适宜,宸衷所愿,无非一‘衡’字。”贵妃未答,只望着画道:“峰峦浑厚,草木华滋。倒也称得上‘圣而神也’了。”阿瑾微笑不语,母女二人又话过一回,日近黄昏时分阿瑾方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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