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书接上回,但说又至一年探花谷旦之际,问柳芳辰之节,太后可喜春时正好,惠风和畅,六宫女眷只随其往宫中楣峰后各园内周游玩赏,戏猫逗犬,悉园中花台古松,皆悬雀笼,亭榭刻镂,楼阁描绘,绚烂若图画;太后只命宫中众戏班星零散布于花园各处,或四五人在亭中榭畔,或二三人于花间柳下,俱捡一段佳词妙语,低吟浅唱,自成景致。
话说这日除成琼因春疾未至外,阖宫妃嫔女眷齐临,众人且随太后临舟泛湖于一小岛,岛中有一“涵碧园”,园中鲜花异卉极盛,众人因伴太后游于此花间柳下,赏玩说笑,太后因步行笑道:“如今天儿好了,花儿也渐次的开了,原想着趁这么个好时候儿热闹热闹,只若单凑一块儿听戏,需知这天底下的戏文有那么几分好辞藻的就那么几出,长年累月的,耳朵也磨出茧来了,谅你等也倦。”众人听闻并不敢多言,皇后只笑道:“能伴着大娘娘随身侍奉已是莫大的体面,天大的福分了,那里敢说倦的?”太后听了只扬着脸儿笑道:“你倒是个会说话的,只是春天里不得不赏花,常出来走动走动,也比在那里坐着闷闷的强些——于是便想了这么一个法儿,且让他们在园里随处唱去,咱们赏花赏到何处,听戏听到何处,戏兑着这园子里黄鹂鸟儿叫也婉转,倒也算‘两全其美’了。”众人闻言皆道是——“太后圣明”,钟信也附和道:“这天下人的心思论巧,总没人能巧过太后去,这般听着戏赏的花儿也分外的韵致了!想来何尝不是这里花儿朵儿的福分呢?”太后因笑道:“瞧你个穿嘴凿牙的,说的话儿也刁钻,咱们来逛,哪里就成了花儿朵儿的福分了?”钟信笑道:“大娘娘试想,若无大娘娘的洪恩,这里的花儿饶是开一辈子也是听不着这般的好戏,好辞藻,好唱调儿的!保不齐他们听了这妙音,来日就修成了果儿仙儿,花儿仙儿的报娘娘的恩呢!”太后听了只扬着脸儿笑道:“好个吃花粉生的伶俐鬼儿——满肚子竟是甜言蜜语,不过是闲的发慌,钻研着打发时光罢了!你说的倒好,竟是听一回子戏就修成了?那咱们听了一辈子,也不见得就成了神仙了!”左右闻言忙笑道:“大娘娘自然就是咱们大徵朝顶了天儿的神仙了!”一席话说的太后十分欢喜,只撇着嘴儿笑道:“可见你们是嫌我老了,净会拿‘老神仙’来笑人罢了!”康妃且笑道:“大娘娘万岁,如今将未满半百,如何便老了的?”太后听此言略敛了笑意,只不言语了。
只说众人游览于园内,偶经一名“彩凤山”处,只见是各类彩色鹦鹉悬与山石花木之间,太后见之甚喜,因亲上前去引逗,那处训养太监早知太后或自此经过,因有意将鹦鹉腿上系链解开,供太后赏玩,太后见之亦奇,因诧道:“这些个鸟儿莫非是明白人话儿的不成?怎生不飞去呢?”太监因笑道:“大娘娘泽披宫闱,便是鹦鹉亦感恩娘娘慈厚,不忍飞去的。”太后闻言甚喜,因笑道:“这鸟儿牙牙学语,原是能通几分人性的,只怕是多劳你们教养的。”那太监闻言忙跪地道“不敢”,太后只笑道:“起来罢了。”彼时皇后因趁机笑与江蕴道:“听闻这半个月万岁爷可往你那边儿去了四五回了?”江蕴不敢多言,只低眉答道:“回娘娘话,贱妾微末之身,不过供上驱策而已。”皇后因笑道:“你何须谦捴至此?今你尚年轻,万岁爷肯常去自是好事,只万岁日上多为朝事忧劳,耗费精神,需知龙体金贵,合该细细保养,你更须谨慎的。”江蕴听了只垂目笑道:“娘娘教诲极是,妾等侍奉宸銮,不敢丝毫疏失。”皇后听了只是挂着笑,便又道:“你这般很好,开春来诸事琐碎,无一样是我不能不过目,不经手的,只惜贵妃身子养的不好,不得与我分忧打点一二,难免不周之处,只多赖你等知事体,又肯海涵我的。”众嫔妃听了面无神色,只一齐道“不敢”,一时太后听了也不言语,只问身边钟信道:“那边又是什么鸟叫?像蝉嗡似的,聒噪的紧。”钟信听了只不敢言语,康妃听了却笑道:“大娘娘准是听岔了,如今春月里,并不能有蝉叫呢。”太后听了点头儿,看罢鹦鹉,遂出彩凤山。一时钟信因笑道:“娘娘去年于此植的葫芦不知长的怎样了,咱们何妨往那处一观去?”太后闻之颔首道:“亏你细想着,我正要去的。”遂往一处福禄园去,途中因问中宫道:“派人往万寿寺祝厘的事可妥了么?”皇后忙道:“事关大娘娘圣心,年年如是,不敢疏忽的。”太后闻此只点了点头,便又问道:“老话儿说‘花粉一飘春天到,四月柳絮满天飞’,如今天儿一日赛一日的暖和了,各宫里的春衣裳料子可分发了么?”皇后闻言忙道:“回娘娘的话,尽已发放完了,只因想着瑾儿是今年才回来的,另多赏了几匹缎面。”太后闻言只点头道:“你这般很是,我那里倒还有几匹银红的绛云罗,本是经年南边儿上进来的,前儿赏了瑈儿三匹,另有四匹存着,想来我很用不着了,不妨就叫琼儿与瑾儿各两匹拿去裁件子新衣裳顽罢。”彼时皇后、贵妃、成瑾闻言连忙谢恩。
一时太后因觉逛的乏了,便往花中一凉亭,名“养云轩”内坐下,皇后只站立侍奉太后身侧,嫔妃等则于亭外侍立,只见有奴婢循时奉了茶上来献与太后,众嫔妃因接过茶上前恭递于皇后,皇后接过茶来侍奉太后用过,太后只道是:“且免了规矩,请皇后坐下歇会子罢。”皇后闻此也不敢推脱,只就太后身后坐了,阿瑾便又接过一盏茶来请皇后用,皇后分明看见,然只顾回头与太后说话儿,不接。一时颌姑因笑道:“茶房里头早备了糖面儿蒸的嫩嫩榆钱儿糕,香喷喷儿玫瑰饼,甜蜜蜜藤萝饼,若大娘娘一时逛的乏了,不妨在这亭子里赏着花用些点心。”太后只笑道:“便不必了,一会子也就日中了,回去用了膳,困一会子是正经。”钟信等人闻言知太后是无心往福禄园去,便连忙给身边小太监春寿使眼色,那春寿会意,便悄然出亭预备回銮事宜。
这壁众人因伺候太后用毕茶,又于亭中远远看过一回戏,只见那戏人粉妆于芍药丛中,唱的正是崔莺莺夜会张生一折,且正唱道:“兰闺久寂寞,无事度芳春;料得行吟者,应怜长叹人。”一句时,因有太监上前叩拜询问道:“可需命戏子移前供娘娘近观否?”钟信又转述与太后,太后因道:“不必,且任尔等遮掩于花间唱来,吾等如此远远细听,正比近观聒噪来的有趣。”看过一回戏,太后亦倦,遂率众妃眷回宫,无话。
展眼日至四月,正为百花繁盛,群芳浪漫之时,宫内亦将照例于“怡春堂”内摆设“牡丹宴”,以邀阖宫女眷前去赏花燕饮,共览美景,同度良辰。只说那皇后最是贤良有德之辈,因为撙俭宫中拨销之故,更为增添阖家亲香喜乐之趣,六宫雍穆祥和之期,只命次月开宴之时各宫眷依品各携亲制馐膳赴宴,众人听闻,也不得不赞中宫圣明贤德。
但说此计虽妙,奈得嫔妃久居宫内,各宫也非皆备有小厨房现做,若当日各携菜肴赴宴终究多有不便,中宫听闻亦十分体谅,只命各宫若有不便自备膳饮者,大可奉交银两往御膳房去弥补另做,众人此时方明了中宫苦心,那里还真有现做携去赴宴的?只巴巴儿交上银子便罢。
只是众人虽递交银两,然各司却仍按前省检之目发放,众执事因暗地里抱怨道:“好个镶金嵌宝的貔貅主子,只怕吃多了不拉没的胀肚儿!”另一太监因道;“咱们虽是为奴为婢下下的人儿,却也要个脸面,也知道细水长流,吃了鸡肉没的蛋的理哩!”众执事听见笑而不言。
但说各嫔妃多送了银子往御膳房去,独因魏才人本是守着月俸过日子的,月末儿里各处的打点开销儿,紧巴巴也没得剩下,因也不舍一下儿交出十几两银子来,只默然退避。不时慧璐因派太监往魏氏处去问,魏氏只笑道:“可巧儿前几日得了些春笋荠菜桃儿李的时鲜瓜果儿,想着娘娘前日说供的御膳烦腻,我正好儿现做些时令儿菜蔬奉与娘娘清口儿的。”那太监会意笑道:“宫里奴婢们谁人不知娘子手艺的?只苦了娘子的心,这等事儿原让下人干便是了,若伤了娘子的贵体倒不值当的了!”魏氏只笑道:“咱们原都是一样的人儿,哪有什么值当不值当的,我这副身躯原不过是为着伺候主子娘娘生的,怎敢得了恩露就忘了本的?”说毕,又命左右取银两来赏那太监的,那太监接了银子,又与魏氏客套寒暄两句,方才去了,魏氏方松下一口气。
展眼又过一日,只道这日天色晴好,那魏氏阁中小宫女儿采香正与宋寒漪身边的洁云在一处园圃边采花儿说笑,一壁采一壁别在鬓边给彼此掌眼,正喜笑颜开时,不料中宫身边儿的秾春也奉命前来折花儿与中宫戴的,因听见不远处二人那欢声笑语,心里好不自在,只快步过去过去指着二人骂道:“哪里来的下作东西,宫里的花儿净叫你们这些阿物儿浪了!”采香只忙道:“原不是奴婢们自个儿戴的,只是给我家娘子采了留着明儿宴上戴的。”秾春听了只指着采香鼻子喝道:“好你个混账东西,自己不长进就拿主子做挡屎板儿!我方才分明看见你在这儿糟蹋花儿的!略说你几句儿就在我跟前儿猖狂放肆,可见今儿不乎黏了你的嘴是不能的了!”采香听见吓得只流眼泪儿,因呜咽着强辩道:“宫里的规矩大,奴婢岂非不知的?方才不过在鬓边略比一比,哪里就真敢戴的了!姐姐就请饶了奴儿这一回罢!”洁云见势不妙,只趁二人争执不下悄悄儿脱身去请了魏氏并寒漪前来。
一时魏才人与宋才人过来,魏氏见势只骂采香道:“谁叫你四去里顶撞的?平日里你姐姐们怎么教你的!一出来撒欢儿就尽抛在脑子后头了!”采云摸着眼泪儿哭的说不出话来,只抽泣着道:“奴婢不敢!奴婢不曾!”魏氏从前是多与秾春共事的,因素知其脾性,只笑与她道:“这小丫头片子是个不懂事儿的,若不知何处做的不好也得亏你教训她的,我只将她领回去再说她的。”那秾春一向嫉恨魏氏入骨,此刻只是笑道:“娘子太客气了些,便是旁人不知娘子是极好的人儿,我还能不知么?只是易纵容坏了下人,何况宫里头规矩不能错一点儿的,不如现开发了,就略略儿拍妹妹几下嘴儿,也省的娘子麻烦了。”说罢只命人请示中宫传了掌板来,魏氏也不好说的,那采云只跪在地上哭着求饶,魏氏也无奈,只道:“下回可长些记性罢了!”
一时宫人拿了板子来,那秾春偏要亲自撸袖上阵,操起板子朝采香脸儿上一甩,登时一板打的采香儿将要昏死过去,一颗门牙儿也直直断了下来,可怜采香一个女孩儿两腮肿的老高,口内直流出血来,只疼的嗷嗷儿惊叫,眼泪直混着口中血水浸湿了衣领儿。
那秾春又将再打时,寒漪只看不下去,上前劝道:“打她一下儿便是了,她的错处自有娘娘与魏姐姐治她的,原也不必这般兴师动众的,光天化日里这样儿只怕也很没体面,惊了寿宁宫那边儿才是天大的罪过了!”此时江蕴与萧美人等人也闻声过来,那秾春出了心中一口陈年恶气,也知自己放肆过了,再不好怎样,只是笑道:“原是我的罪过,本是不经意轻轻儿的打一下儿,谁料这板子忒沉了些,只不叫人顺手儿,来日我亲去魏娘子处赔罪罢!”众人只不言语,唯见采香哆嗦着手捧着脸淌着血哭,秾春也十分后悔,只恐过于明目张胆,有失分寸了些,也很是后怕没趣儿,只灰溜溜儿告退去了。
那萧美人只冲其背后啐道:“呸!给脸不要混账东西,一味装腔作势,拿着鸡毛儿当令箭!宫里竟是要放不开她了!”众人也觉无趣,只宽慰了魏氏几句,便皆低眉叹气的辞去了。
只可怜那采香小小儿的人儿,本是女孩儿要好的年纪,今叫打掉了门牙去,夜里只抱着膝哭,身边宫女儿见状也甚觉可怜可悲,皆感慨自己时运,也自有安慰她的,只奈何她日夜里流泪,久之也不知如何劝她的。
那魏氏本也是宫女儿出身的,今见采香如此自也是感同身受,亦怕她因此寻了拙路牵连与自己,只亲去劝她道:“如今我也没得许你,只是哭不济什么,从前我也有叫他们打的时候儿,只且忍着,活到时机来的那一天儿才是正路呢。”采香听了愈发哭起来,魏氏只轻拍着她背不言语的。
话说贵妃听闻此事,也命阿瑾前去魏氏所居出冬阁处看视,魏氏听闻赶忙依礼亲自相迎,只笑道:“下人不懂事,那里就敢劳烦娘娘殿下费心的!”阿瑾笑道:“宫里奴婢们打嘴儿磨牙虽是常有的事,妃娘娘却也怕魏娘娘心里不自在,更怕耽误了奴儿伺候,特命我送几样儿消肿止痛的药来,只不知派不派的用呢?”魏氏只道:“娘娘大恩,妾等哪里敢受的!”说毕,只将阿瑾请到阁里去,又命人备茶,二人叙过些许琐事,又与瑾闲话过几回中宫之事,至黄昏方散。